淺談歷史中的真理問題論文
在真理問題上,赫勒的態度依然是生存論/存在論的。對赫勒來說,對現代生存狀況的揭示,始終是哲學應當關注之點。后現代主義哲學家們不應尋求那種普遍強迫的真理。赫勒提出了真理的主觀性、啟發性、個體性及歷史性質,真理應當是一種認識論的開放,絕對確定性是可能而絕不是必須的方面,絕對真理可以是發散的、直覺的和頓悟的。
一、真理理念:持續的瞬間中有意義的生存行為有規律的理念
赫勒說,“由于每個真理在時間中顯現自身,所以真理問題是歷史的”。但是,以往真理往往并不與瞬間或永恒相聯系。“什么是真理?”(一個與真理概念相關的問題)和“什么是真實?”(一個與相關真理內容相關的問題),從這兩個方面得到的真理定義來講,真理被假定沒有承載變化;真理就是真理,一勞永逸。
真理在蘇格拉底、柏拉圖和黑格爾的判斷中都是由否定而來的辯證的概念。通過真理概念形成了真理問題。在黑格爾看來,歷史即是真理的自我運動,最終絕對真理會從總體上把握真理。在這樣的假定中,歷史最終與永恒一致,相對與絕對一致,條件和非條件一致。
在現代,黑格爾的絕對真理是令人懷疑的,現代哲學家必然挑戰這種真理觀。克爾愷郭爾正式提出真理的困惑。在對基督教的討論中,他提出以下難題:“永恒真理如何能夠歷史性的出現?”他聲稱:“永恒真理的歷史性出現是一個矛盾的事實,絕對地說,這是不能被理性解釋的。”
赫勒考察了許多現代哲學家為思考真理問題作出的有益貢獻。例如,維特根斯坦通過對他者真理的認同,使我們中越來越多的人認可以一種不同的方式思考真理。克爾愷郭爾討論“瞬間”,瓦爾特·本雅明指出“永恒時間”是為了描述觀察和體驗真理的神秘方式。福柯則遵循尼采的傳統,把真理看作由權力掌握的武器。
從這個角度理解,每種話語都生產自己的真理,這些真理依次在那個特殊話語中的權力位置上確立牢固地位。海德格爾被認為恢復真理名譽的人。把真理理解為整體歷史概念,沒有完全放棄提供一個關于真理本質的首要出發點的目標。他的相關真理理論沒有以簡單的非真來揭示,而是以西方文化中的“真”來理解,以現代性表達形而上的和技術的“存在開放性”。
在赫勒看來,只要真理是作為某種被強迫的東西定義的,緊隨而來的就是真理的強迫。在回答什么是真理的問題時,過去的哲學家們通過真(正確)的推理模式或根據一個簡單事實是何種真(正確)來界定真理,有意無意地、強制性地使一種主導話語的形而上學成為權威。但是,在主流話語中被認為真的東西是強迫真理;他們的替代品被認為是非法,而那些尋找替代物的人被社會看作離經叛道者、淺嘗輒止者或瘋子而遭到否定。似乎一種強迫真理是對真理的分析。一種新真理宣稱:“你認為真的東西是非真理的,另外的東西才是真理”,這會受到強迫真理的特別扭曲。因為如下的理由:不是真理強迫你,而是另外的東西強迫你。
后現代主義哲學家們不應尋求那種普遍強迫的真理。一方面,他們不相信任何東西有這樣的強迫權力,使自身優越于其他不擁有這種權力的事物。另一方面,他們也不信傳統的普遍性觀點:認為可以以任何生存方式強迫他人。在這個意義上,一個正確的算術答案會普遍的迫使每個人;但是說到真理的答案,是有著歷史規定性和個人決定性的(不是普遍有效的)。人們可以在藝術或宗教中找到真理而不是困惑。
在日常生活事實、數學算式、歷史敘述、科學理論、倫理判斷、真相與謊言等例證中,真理不是一種簡單的認知理論和認知任務。現實生活層面的多元化,決定著真理問題的多元化。就算是在每個不同的生活領域,真理也不是簡單對應的。以科學領域為例,現代科學所要求的必然性和確定性似乎就無法證明,甚至是荒謬的。在科學(或其它任何)理論中,并沒有真理標準的最終理論。
后現代主義者不再相信普遍“世界圖畫”的理念,也就是在一個絕對的、無可置疑的理論中反映外在現實,從而為我們提供一條解開“自然之謎”的線索。有關真理問題的出現歸因于意義生產的現實多重性。
第一,哲學把自身建基于一個,而且也是唯一的一個現實上,正是這個現實為“什么是真理”提供了答案。哲學真理(既包括存在的真理又包括存在物的真理)僅通過哲學揭示。
第二,哲學把真理和非真(比如,神話的真與非真;荷馬史詩的真與不真;悲劇的真與不真;歷史的真與不真)區別開來。意義生產的復數真理是分層的。它們在2500里持續重新排列。
現在,在后現代時期,劃分意義生產范圍(真理)頭一次成為懷疑。也就是在現代,有些提供意義的領域被提升到大大超過日常現實的范圍之上,以多種多樣的次領域來劃分真理,從而導致了一種“真理生產”持續增長的職業化。文化更明顯地被分為“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文化,而提供真理就僅僅成為高等文化的目的。在此,赫勒隱含的意思是要說明,“真理生產”持續增長的職業化必然導致真理的話語霸權。
基于對真理概念的分析,赫勒提出了自己的真理觀念。赫勒試圖將兩種似乎完全相悖的推論:“真是總體性”(黑格爾語)和“真理是主觀的”融合在一起。赫勒的真理觀念深受克爾凱郭爾啟發。克爾凱郭爾《非此即彼》最終的判斷是:“只有啟發性的真對你而言才是真理。”
在《非科學結語》中,他以更詳細的方式表達了這一觀點:“在最富激情本性的某種最本己的東西中,一種客觀不確定性即時抓住的是真理,最高的真理為存在的個體所獲得。”在這種意義上,真理就是確定的主觀性。
真理是主觀的,只有啟發性的真理才是真理,赫勒對此進行了理解和擴展。首先,啟發性的真理是針對每個不同個體的;其次,這個理論假定了存在多種不同的真理;再次,真理是歷史的,在我們歷史的現在中有多種真理。
這樣在真理問題上,就推斷出一種認識論的開放。對絕對真理而言,確定性是可能而絕不是必須的方面,絕對真理可以是發散的、直覺的和頓悟的。宇宙,數字和符號的世界,對人來說上帝全能的方式成為真理就是因為它們是不可理解的、神秘隱蔽的,而不是因為人可以逐漸的理解或通過擴大確定性了解。
赫勒坦言,事實上,與同時代的其他人一樣,一概排斥前康德時期的認識論和形而上學。康德式的命題只能代表它之前的時代。在后現代知識理論的框架內,被調整了的克爾凱郭爾式的真理觀點發揮著完全的作用。在今天,真知的內容和標準是歷史性的,多樣性和變化性對它們來說是共通的。
在后現代的視野中,主體間性的建構已經成為信條,人們的意識與認識對象的吻合是一個無需思考的論題,因為這樣的吻合不會正常發生。對后現代主義者來說,真知是作為社會產物顯現的。把真知和意見完全并置是不足取的,特別是當真知不是作為一種本質的確定性來理解的時候。在赫勒看來,啟發性的真理可以是超歷史的,“后現代就是作為人類條件的歷史境遇的和解。只要真知被關注著,我們就關上了我們的歷史性的大門。真理不是由真知來確證的,但真知能成為真理(如果它有啟發性)。可是一旦真知是富有啟發的而且成為了真理,不必要保持真理的歷史特性。”對赫勒來說,真理不意味著是總體的全面的,總體意見既不是真理標準,也不是真知的結果。不僅僅是因為內容,也因為不同領域的真理標準不同,真理總在變化。“關于個案的真知——那怕只是一種短暫的現象——對那些生命與之相關的人來說,也能夠成為真理”。真理成為生命個體的自我感悟,只有與個體生命緊密相關,或者對生命個體有所啟發的東西,才可能被認為是真理。
正因為真理因人而異,真理標準是變化的,所以,對后現代來說,建構一個不堪重負的單一真理概念已成為很大的問題。對于真理來說,沒有什么的普遍答案,至少沒有一個持續長久的概念。對待歷史真理,海德格爾不得不承認,過度構建真理概念不等于真理,但等于承認真理,所以,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持續地撞擊歷史性的牢獄之門。當然,我們由此得出的結論也不是放棄真理問題。
赫勒指出,“這種真理的理念與真理概念以同樣的方式得出,即通過辯證的否定而來。真理理念并不否定真理概念的可能性和相對性。但是它否定真理是具有普遍效力的獨一無二的真知;而且,它也否定真知應該普遍地決定什么是真理。它否定形而上學的權威,否定那些一勞永逸地獲得真理的科學,否定所有那些告訴我們什么是真理或什么能是真理的聲稱。它也否定真理概念的`壟斷性。這樣,赫勒從對真理概念的界定轉向對真理理念的揭示。“只有那些啟發你的才是對你來說的真理”的準則,使真理多元性和真理概念多元性的大門敞開。這個準則不會告訴你真理是什么,也不會揭示真理是什么,而是一種有關真理的理念。
既然排斥真理的獨斷與強迫,真理理念就必然要尊重他者。這種真理理念告訴你一種真理對你來說是否是真理,也告訴你一種真理是否是“他人的真理”(就是說,如果它能啟發其他人)。就算某種東西對你來說不是真理,它對其他人來講仍可能是真理。即便一種真理對你而言是絕對的和最終的,你仍然要承認這同一個真理對他人來說有可能不是。真理理念把我們互相聯結起來去認識彼此的真理,這是認知他者的最高形式。
赫勒認為,真理理念是主觀這個論斷與海德格爾的真理建構是不同的。真理理念與唯我論無關,與世界的主觀建構性也無關,這僅僅是說真理是有關主體的主觀真理。在海德格爾那里,在“去蔽”(此在的敞開)中能夠認識到所有真理的條件以及堅持真理的理念都與真理主觀性相關。生存(以此在的名義)宣稱真理就是主觀性。“此在的光芒”是一種顯現;(用海德格爾的術語講)就是“在場”。真理是主觀性的理念是歷史性的;歷史真理會適用于當下。赫勒認為,“真理是主觀的理念”本質上是歷史的,但啟發了我們成為“為我們的真理”的真理無需以歷史性來理解。這種真理理念讓我們相信真理的永恒。
沒有人能擁有真理,只能被真理啟發。赫勒反復強調真理的啟發性,“‘為我的真理’不是對‘我的真理’的確證。”“你能被不同的方式啟發。但是在一個真理范圍內作為真、善、美顯現的任何東西可以成為一些人的真理;這些個范圍也可以這樣生出全新的東西。任何真都能夠成為真理,包括丑和惡。真理不提供真、美、善的標準,因為這些標準以不同的方式設置、推翻、重置,與語言游戲斷開或不聯系。”
赫勒這種理解真理的態度對拒絕真理霸權是有益的,但同時必然陷入真理多元論和相對論,最終導致真理虛無論。在這里,赫勒相信自己的真理理念將超越時空。按照赫勒的理解,擁有這一真理理念得到的是一種真理方法而不是真理標準,一種理念而不是某種真實。然而,這種方法能夠超越歷史嗎?
當赫勒宣稱真理理念是“在持續的瞬間中有意義的生存行為的有規律的理念”時,實際上是在倡導一個沒有主流話語的后現代。當代主導文化并沒有一個主導的真理概念,而且主導真理概念的缺失成為后現代的主要特征,“一個時代主導的真理概念表達了這一時代的主導文化。我們能否說沒有主導的真理概念就沒有主導文化?或者我們應該探索這樣的可能:主導真理概念的缺失事實上恰恰表達了當代(后現代)世界的主導文化?”但是,赫勒提倡一個沒有主流話語的主導文化,實際上也排除了任何真理的有效性和總體性。
哈貝馬斯認為,“對真實性、正確性和真誠性等有效性要求的破壞,直接影響到充滿理性關系的總體性”,我們無一例外地生活在共同的社會實踐中,這種真理理念排除了每個個體之間共同的基礎與理解,也必然作為非理性的和不可通約的體驗,“對所有人都要求的合理的共同生活結構的破壞,同樣也要影響到每個人。”無論以何種方式生活,我們必然與他人共處,我們與他人的共同理解與體驗是任何一種社會生活的前提和基礎。沒錯,沒有真理我們也能活,但這種生活會如何呢?
二、歷史真理:一種存在性的介入
關于真理是“在持續的瞬間中有意義的生存行為有規律的理念”這個提法本身,蘊涵著真理的另一層面含義,即真理是一種存在性的介入,真理是歷史真理。
關于真理的討論,赫勒區分了“什么是真實?”和“什么是真理?”兩個問題。“什么是真實?”的問題是一個認知問題,是認識論的;“什么是真理?”則是存在論的,是一種存在的立場。赫勒反對真理對應理論,如果拘泥于“這是真的,那是假的”,這就將對真理的追求變成了一件技術性的事。但是,對真理的欲求與探索是關于意義的追尋,追求的是一種確定性,一種絕對,一個絕對基礎,而不是某種確定無疑的知識。
但是,在真理多元的后現代,完全不具有關于真理的絕對基礎。“真理之為真理是因為有限的心靈和轉瞬即逝的存在者都涉身其中,……所有轉瞬即逝的存在者都涉身于歷史真理之中。歷史真理是人們涉身其中的真理。不存在現代人能夠借以提出那些問題的共同基礎。”而且赫勒認為,關于真理的主要概念的缺失恰好就是我們后現代主義文化的現象。在后現代,自我的歷史意識不能把握絕對精神,換言之,自我認識不能得到絕對真理。這里,赫勒指出,真理各個領域情形不同,在客觀精神的領域,也可能有關于真理行為的一致意見,如:在法庭程序中或者報道科學實驗結果的過程中。
但是,在社會歷史領域,這種一致性和嚴格性都與歷史意識的同一性有所不同。“如果有可能的話,真理的‘拯救權力’依賴于絕對精神。歷史的自我意識的同一性是團體精神的核心,歷史意識為個人的/私人的拯救打開了方便之門。在絕對精神的領域里,沒有拯救的完成,甚至沒有調解的完成。”由于赫勒給人的歷史意識限定范圍,認為就歷史真理而言,我們永遠無法徹底洞察,這樣也就從根本上排除了認識歷史真理的可能。
由于赫勒將歷史領域的真理問題完全看成是歷史個體自我歷史意識的問題,當然就不存在可共享的、公度性的、普遍的歷史認識。在研究傳統的過程中,個人是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傳統的,由于存在一個與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的世界,所以必然存在一個和我們息息相關的真理。赫勒從個體自由的立場出發,強調每個人自由接受適合自我的真理,這種真理的理念必然導致一個后果,我們的社會將缺少一般的、分享的、絕對的精神和觀念。
這種推論的結果必然走向相對主義,真理取決于價值立場,真理變成悖論性的命題,只具有相對的意義。赫勒反復強調,歷史真理取決于存在的立場。“人們可以自由的從多種立場提出問題,從每種立場看,真理都將放射出不同的光芒;由于對現代人來說不存在共同基礎(除了‘自由’),每一種立場都將提出它自己的真理。”這里,赫勒實際上已經指出,這個加注引號的“自由”作為現代性的基礎本身就是不能成立的。赫勒設想,自由是現代人的基礎,這意味著每一次論證都必須求助自由,而自由保證了論證的真與善。
在現代性里,自由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是所有論證的“始因”。然而,這個終極始因被以一種非辨證的方式摧毀了。“自由作為基礎也就意味著一切沒有基礎。它意味著——這等于是一回事——奠基工作每一次都重新開始。每一項政治行為都以自己為根據,每一種生活都以自己為基礎,每一種哲學都是自我奠基的。”這樣,所有的哲學或理論都自由地選擇任何一個起點,所有的哲學或論證都宣稱自己是絕對真理,而所有的真理都僅只代表自己的立場,就必然只具有相對意義,于是真理成為悖論性結論。
在赫勒的推論中,一方面,自由的悖論性質決定了真理的悖論性質;另一方面,自我的歷史意識本身是受歷史時代局限的,并夸大了這種局限。“團體精神送給我們一個很大的圈,是關于過去的圓圈(包括現在的過去)。真理就是在整體內部存在的東西——在圓圈內部——因為沒有什么東西存在于整體之外,至少這是可以預料的。真理是完全內在的,在圓圈之內,每個事物都是允許存在的;真理畢竟是主觀的,但人們不能超出這個圓圈。”這樣,赫勒把人們對歷史真理的認識限定在歷史牢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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