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燈會還未結束,上元觀燈要到正月十八才收燈。 陸曈越過百戲人流,前方出現一座燈山。 說是燈山也不對,原是一整條小街,頭頂拉起長線,綴滿了無數紗綾扎成的花燈,每一花燈下掛著一小幅紅條,紅條上以黑字寫了燈謎,若有猜中的,便取下字條,去一邊坐著的老翁那換一塊絲糖。 是給小孩兒們準備的。 那些紗燈懸在頭頂,將整條街照得紅彤彤、亮瑩瑩。無數人從旁走過,熱鬧得很。 陸曈正前方走著幾個小孩兒,是對姐妹,姐姐約莫十二三歲,妹妹年幼,才五六歲的模樣。小女孩跳著要去取頭頂的花燈,卻因個子太矮夠不著,還是那姐姐伸手握住花燈,就著點燈色,仔細驗看燈籠下綴著的紅字條。 “寫的是什么?”妹妹著急地問。 “半放疏梅枝頭開——”姐姐念出上頭的字。 小女孩一臉茫然,姐姐卻欣喜地笑了,把那紅字條撕下來,捏了捏妹妹的鼻尖,“我知道,這個是‘敏’字!” “走,給你換糖吃!” 姐妹倆歡喜地擠進人群中,身影漸漸不見了。陸曈正看得有些出神,身側傳來裴云暎的聲音,透著幾分不經意:“陸敏是你的真名?” 她倏然回神,很輕的“嗯”了一聲。 “是取‘敏于事而慎于言’之意?” “不是。” 陸曈平靜道:“是取‘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之意。” 裴云暎眸色微動。 陸曈垂下眼簾。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取“柔而立”之名。父親希望她溫和而有主意。 陸謙,取“謙者,德之柄也”之名,家人盼他謙虛有禮,不盲目自大。 而她因年紀最小,最得家中嬌寵,性情難免急躁,又總愛耍些小聰明,父親便取之為敏,愿她聰明敏捷,卻又不因此自驕,腳踏實地。 她幼時其實不大喜歡這個“敏”字,覺得世上明明有那么多好聽好看的字,父親博學多識,卻偏要給自家三個孩子取字如此平庸,沒有半分特點。因此過去倒寧愿旁人以小名“曈曈”稱呼自己。 曈曈,元日,一聽就與旁人不同。 后來她隨蕓娘到落梅峰上,蕓娘到死之前都沒問過她名字,只叫她“小十七”。而她下山時旁人問起,她也只說自己叫“陸曈”,好似說出“陸敏”二字,就是辜負了爹娘對她的期待,好似那個在落梅峰上撿尸試藥、在盛京城里殺人栽贓的陸曈,與常武縣愛笑愛鬧、父母跟前承歡膝下的陸三姑娘原本就不是同一人。 自欺欺人。 “我還是更喜歡你現在的名字。”身側人開口,打斷了她思緒。 “曈曈,”他沉吟一下,笑著說道:“有一元復始之感。” 陸曈睫毛一顫。 他竟然猜到了。 也是,他手下人馬消息通達。既能知道她生辰是元日,自然也能猜到曈曈這個乳名的含義。 陸曈沒有說話,裴云暎想了想,道:“陸大夫好像讀過很多書。” 如今男女都有官學,只不過,那都是些貴族才能上得起的。尋常私塾,除非是家中富裕的富戶,譬如聘請吳秀才做女兒西席的那位老爺,大部分平人都不會讀書——讀書也是很費銀子的。 陸曈慢慢地隨著人流往前走:“我爹是教書先生,他認為姑娘應該多讀書,以免日后被人騙。我和姐姐都是他親自開蒙。” 父親總是讓她們讀書。 偏偏陸曈幼時最討厭讀書。 她不明白念書有什么用,讀書既不能像經商一樣賺來銀子,也不能在餓的時候當兩個饅頭吃。就連科考,常武縣考上舉人的也寥寥無幾。更何況,她又不能像陸謙一樣考狀元做官。 隔壁家嬸子笑著打趣她道:“三丫頭要聽你爹的話,好好念書,將來做個才女。你娘就是詩詞做得好才被你爹喜歡的。” 陸曈狐疑地看了看遠處曬衣裳的母親,斷然否認:“不對,我爹喜歡娘才不是因為娘會作詩,是因為我娘長得好看!” 鄰人哈哈大笑,母親卻羞紅了臉,提著木棒過來追打她:“死丫頭又在胡說八道!” “本來就是!” 到了夜里,她躲在被子里,看母親在床頭燈下縫補舊衣,遂問:“娘,為什么要讀書,我不喜歡讀書。” 母親停下手中針線,想了想,答道:“讀書如服藥,藥多力自行。” “多讀書呢,可以解惑。” “解惑?”年幼的陸曈撇嘴,“有困惑,我可以去問爹,問姐姐,問二哥。” “你呀,”母親點著她的前額笑罵,“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里找到答案。” “他們為什么會不在我身邊?”陸曈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翻了個身,嘟囔道:“有姐姐二哥在,我才用不著讀書。” 那時的陸曈是這么想的,以為世上的每一個問題,都有父母兄姊為她尋到答案,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不喜歡的事可以不做,不喜歡讀的書可以不讀。 而家人永遠都會在她身邊。 直到和蕓娘到了落梅峰后。 無數個夜晚,她輾轉難眠,被當作藥人的痛苦,獨自生活在山頂的孤獨,蕓娘那些惡意的嬉笑,以及對家人的思念化作無數濃郁暗沉的霧霾,絲絲編織結網,將她罩在其中。總覺得下一刻理智就會分崩離析,總覺得人撐不到下一刻。 困難的日子里,她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話。 “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里找到答案。” 茫然瞧不見的未來,不知何時會停下的惶惑,在那樣的日子里,她拿起了書。 蕓娘的屋子里有很多書。 大多是毒經藥理,少部分是書史經綸。她認字,卻不懂得其中意思,只能硬著頭皮看下去。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也就明白了書里的含義。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