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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隕-《魔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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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他,進來。”

    鐘文道吩咐道,聲音里,滿是疲憊。

    老婦點點頭,喂完最后一湯匙藥后,緩緩地退去。

    少頃,

    鐘文道的弟弟鐘文勉走了進來,時人稱鐘文道為老鐘相公,而稱呼他鐘文勉,則為小鐘相公。

    鐘家門楣,其實就是靠他們支撐起來的。

    三年前,老鐘相公先行率十五萬西軍北上,隨即,在朝廷的運作下,西軍精心培養(yǎng)出來的西山營騎兵,被分裂出去,執(zhí)掌者,正是鐘文勉。

    西軍的分家,也是從那時開始。

    近年來,朝廷一邊大力編練新軍一邊則擴大了對老軍頭的補給,尤其是在大肆裁撤了京營這尊每年吞噬財帛錢糧無數(shù)卻在戰(zhàn)時毫無作用的累贅之后,朝廷對西軍的支持,更為游刃有余。

    但一碼歸一碼,西軍的分割,卻從未暫緩,現(xiàn)如今,算上鐘文道和鐘文勉兩部,剩下的西軍,更是被一分為三,都是由另外三家原本也屬于西軍將門體系卻在鐘家之下的將領(lǐng)分轄。

    同時,對西南地區(qū)的改土歸流,也在施行,朝廷開始著力于治理西南。

    但,這些,在鐘文道看來,太急了。

    雖然韓相公他們在朝堂時,大乾以文抑武得很厲害,但韓相公他們其實是懂得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對西南局勢,也有著深切的認知,西南局面的破解之法,不在當代,而在下一代,甚至是,再下一代。

    用時間去換取西南土著的認同感,讓他們認為,自己是乾人。

    但韓相公垮臺后,官家提拔的新相公們自詡為新派,做事情,格外激進,這無疑讓大乾這座開國百多年卻已經(jīng)暮氣沉沉的大帝國煥發(fā)出了生機,卻也因行事急躁,弄出禍患。

    比如近年來從老家的信里,鐘文道可以看出來,西南的局面,又有了不穩(wěn)的跡象。

    說到底,西軍主力北上后,對西南的統(tǒng)治力和威懾力已經(jīng)大打折扣,這時候應(yīng)該維穩(wěn)才是。

    “哥,你的病,好些了吧?”

    鐘文勉跪伏在床榻邊,看著自己的哥哥。

    兄弟倆,打小就一起生活,感情也是極好,后來,更是一起追隨刺面相公平定西南,兄弟情加戰(zhàn)友情,不可分割。

    但情是情,關(guān)于西軍分家的事,是另一碼。

    “快了。”

    鐘文道開口道。

    世上,有些老人,是越老越怕死;

    而另外有些老人,越老反而對生死這件事,越來越淡然。

    鐘文勉沒想到一向頂天立地的哥哥竟然這般消沉,不由道:

    “哥,你會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鐘文道有些艱難地笑了笑。

    其實,在前兩年,也就是燕人剛剛退兵的半年后,鐘文道就以自己年邁身體不適為由,上書奏請朝廷希望自己可以回西南老家療養(yǎng)。

    他年紀大了,是真的不習慣三邊的氣候。

    但彼時朝廷怎么敢讓他這位定海神針離開三邊?就直接回絕了,且加官進爵。

    之后,每隔半年,鐘文道都會上書朝廷,讓自己告老還鄉(xiāng)。

    但朝廷一方面正在肢解著西軍,不愿意讓其回去震懾住局面,另一方面,也是有人認為鐘文道此舉,是在安朝廷的心,以示自己不貪戀權(quán)位。

    所以,每次奏請,朝廷都拒絕,且繼續(xù)加官進爵,甚至還讓鐘天朗尚了帝姬。

    但只有真正的親近的人才清楚,鐘文道,是真的因為身體狀況請求還鄉(xiāng)。

    但,朝廷卻死死地將他按在了三邊。

    三年,

    三年,

    三年,

    水土不服的影響,對于這位老將,尤為致命,已然,耗盡了他的元氣。

    他很可能沒有戰(zhàn)死沙場的機會,

    反而大概率,會被朝廷,以這種方式,按在三邊煎熬干最后一點生機。

    “哥哥。”

    鐘文道猜出自己弟弟來見自己是為了何事,

    當即道:

    “伐燕?”

    “哥哥,燕人正舉全國之力伐楚,正是我大乾北伐的好機會,若是楚國被破,我大乾,將………”

    自從三晉被滅之后,乾楚,就成為了同盟,共同抵御燕人。

    鐘文道緩緩搖頭,道:

    “不可。”

    “哥哥,為何?”

    “燕人勢大,卻不得長久,楚人非魚腩之輩,亡楚,很難。我大乾,應(yīng)繼續(xù),厲兵秣馬,厲兵秣馬。

    阿弟,哥哥,哥哥我知道,你想要,想要什么。

    但哥哥我,出征不了了。”

    “哥哥,但這次北伐,必須………”

    鐘文道又笑了,

    道:

    “哥哥我身子不行了,強行北伐,阿弟,阿弟啊,你是否想著,到時候,就是由你來替哥哥我撐起這個局面?”

    大乾若是北伐,

    必然是鐘文道掛帥,西軍為中軍,三邊大軍和各路客軍為左右兩軍聽從調(diào)遣。

    而一旦鐘文道身子骨支撐不下去,那么北伐大帥的位置,也就會順理成章地滑落到鐘文勉頭上。

    鐘天朗固然是一顆將星,但他,畢竟年輕,無法服眾的。

    “哥哥,官家也有意北伐,各路將領(lǐng),也都希望北伐,哥哥放心,就算是他燕人將北封郡的兵馬調(diào)過來,我大軍沉著應(yīng)對,步步為營,也能讓燕人潰敗!

    我不信,不信燕人能同時支撐兩路開戰(zhàn)!”

    “你………”

    “哥哥。”

    “你沒這個能力。”

    “………”鐘文勉。

    “我大乾,不動,就是不敗,動了,很可能……很可能大敗,軍心未能調(diào)理好,后勤未能跟進上,調(diào)派未能理順。

    就是我掛帥,也就是維系個表面,面服心不服罷了。

    等,

    可以等的,

    真的可以繼續(xù)等的。”

    “等到什么時候?”鐘文勉語氣加重了。

    他簡直對自己哥哥的這次選擇,無法理解,甚至是覺得,不可理喻!

    姚子詹曾寫過一片賦,直言,古往今來,求戰(zhàn)容易,都清楚主戰(zhàn)能得美名,避戰(zhàn)求和,成也罵名敗也罵名。故而,主戰(zhàn)者,非皆忠良,避戰(zhàn)求和者,也有苦心孤詣之輩。

    很多人以為,姚子詹的這篇賦是一片正兒八經(jīng)地官面文章,為大乾先前百年對燕國的“卑躬屈膝”在擦屁股。

    但這里面,其實有著一種必然的道理。

    鐘文道挺起了身子,

    道:

    “等他燕國,耗盡國力!

    等那燕皇,駕崩薨逝!”

    “哥哥,為將者,哪能寄托于這些?”

    鐘文道冷笑道:

    “打,打不過。”

    “你………”

    “強行再打一場,無非是重復(fù)百年前舊事,但凡刺面相公在世,我大乾,也有他燕國,他燕國那……那……那南北二侯的人物可統(tǒng)攬軍心。

    我,我鐘文道,第一個為……為其牽馬,第一個……請戰(zhàn)!”

    說完這些話,

    鐘文道再度劇烈咳嗽起來。

    外頭候著的老婦馬上進來,開始安撫其后背。

    待得稍稍平息下來后,

    鐘文道又厲聲道:

    “阿弟,你拿走了西山營,哥哥我不怨你,人各有志,哥哥懂。

    但你休想借著我的名義去掛帥北伐,

    哥哥我,得為大乾邊軍數(shù)十萬兒郎的命,負責!

    阿弟,你沒這個本事,別禍國殃民!”

    說著,

    鐘文道一巴掌拍在了床榻上,怒目瞪著鐘文勉。

    鐘文勉又氣又怒偏偏見自家哥哥這般樣子還不能發(fā)作,

    只能拱手道:

    “哥哥好好歇息養(yǎng)病。”

    言罷,

    一揮衣袖,

    直接離開。

    老婦伸手,繼續(xù)撫摸著鐘文道的后背,沒說話,她從不摻和外面的事,就是家里事,和鐘文道作息身子無關(guān)的,她也不摻和。

    鐘文道長舒一口氣,

    又躺了回去,

    閉上了眼;

    待確認其睡著后,

    老婦細心地為其按了按被角,起身輕步離去,她在臥房外,有一張床。

    也不曉得睡了多久,

    鐘文道緩緩睜開了眼,

    他看了看外頭,

    外頭,

    已經(jīng)天黑了。

    鐘文道有些口渴,想喊老婦進來給自己倒杯水。

    但身子一側(cè),他卻摔下了床。

    不痛,

    一點都不痛,

    他甚至還自己站了起來。

    緊接著,他走到茶幾邊,自己給自己倒了兩杯茶,喝了。

    隨即,

    他走出了臥房。

    剛出臥房,他就看見老婦端著粥走進來。

    “老爺,老爺!”

    老婦馬上上前,攙扶住鐘文道,她不知道為何鐘文道忽然起了身。

    “屋子里,悶得慌,帶我,帶我出去走走。”

    “老爺,外面風大。”

    “聽話。”

    “是,老爺。”

    老婦馬上吩咐下去,備轎。

    隨即,府衙內(nèi)的親衛(wèi)們馬上被驚動,在看見鐘文道行走在他們面前時,所有人臉上,都掛上了笑容,他們的老鐘相公,病似乎是大好了。

    只有老婦,在攙扶著鐘文道坐進轎子后,偷偷地在抹眼淚。

    轎子,抬起。

    在鐘文道的命令下,轎子來到了綿州城的北城墻。

    鐘文道下了轎子,回過頭,對著這些先前幫自己抬轎的親衛(wèi)道:

    “呵呵,早年年輕時那會兒,可真沒料到,自己以后會坐轎子;

    當時就想啊,人死后,都得進棺材,怎么那些文官們,卻老喜歡提前坐進去試試,那么著急的嘛?”

    “哈哈哈哈哈哈……”

    一眾親衛(wèi)當即大笑起來。

    在大乾軍中,戲謔那些文官,也是一種風氣。

    鐘文道拾級而上,走上城墻,揮手,示意自己的親衛(wèi)不要跟上來,他想一個人,吹吹風。

    其實,現(xiàn)在正值夏日,晚風不寒冷,且能給人一種清爽宜人的舒適感。

    鐘文道走上最后一層臺階后,才開始喘氣,額頭上,也滲出了汗。

    伸手,擦了一把。

    自己,

    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流過汗了。

    他下意識地想要用手撐著墻垛子,卻看見墻垛子那里,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手里正拿著一只燒雞正在吃著,吃得很香。

    鐘文道餓了,

    他走了過去,他也想吃。

    那人年紀不大,約莫三十多的樣子,瞧見他,也不見得有絲毫畏懼,反而問道;

    “想吃?”

    鐘文道點點頭,像是個孩子一樣,伸出手,想要去抓那只燒雞。

    “爪子洗了沒?”

    鐘文道搖搖頭。

    “那不給你吃,我老早就說過了,這西南之地,瘴氣毒蟲極多,雨水頻,軍寨里,必須整潔,否則就容易生病,這一生病,還容易傳一大片。

    文道啊文道,我都說了好多次的事兒了,你怎么就沒往心里去呢?”

    “手,干凈著。”

    鐘文道回答道,“剛,剛從家里出來,不臟。”

    緊接著,

    鐘文道又補充道:

    “聽你的吩咐,以后我西軍軍寨里,都很注重整潔。”

    “賞你個雞腿。”

    男子拔下一枚雞腿,遞給了鐘文道。

    鐘文道接過了雞腿,沒急著吃,而是捧著雞腿笑著。

    “怎么著,這你也得留給你弟弟?要我說啊,你那阿弟也是,自己哥哥的賞賜,他每次吃著用著還真好意思。

    當哥哥的確實要愛護弟弟,但弟弟得懂感恩,否則啊,小心養(yǎng)出個白眼狼。”

    鐘文道吸了吸鼻子,

    搖搖頭,

    喊道:

    “大帥,文道,文道想你了。”

    男子聞言,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燒雞,道:“想我作甚,別想我,我在那里,過得也挺自在的。”

    “大帥,大帥,晉國,晉國沒了。”

    “沒了,就沒了吧。”

    “燕人在打楚國了。”

    “打,就打吧。”

    “可惜您不在,否則咱們,就能北伐了。”

    男子卻大笑起來,

    伸手拉開自己的頭發(fā),

    露出完整的側(cè)臉,

    指著上面的字,

    道:

    “指望著我,指望著我什么,看清楚,瞧清楚,我可是個賊配軍!

    就是在朝堂上,

    在樞密院,

    在上京城的街面上,

    我也能從那些看著我的人眼里,

    瞧出來他們對我的鄙夷。

    文道啊,這世道,不對,真的不對,很不對。

    憑什么這些只會吟詩作賦滿口道德文章的窮酸能站在咱們頭頂耀武揚威?

    他們敢去和燕人吟詩作賦么?

    他們敢去和西南亂民講道德文章么?

    他們不敢,

    他們真的不敢,

    但他們就敢在我們這些丘八腦袋上拉屎,

    憑什么!”

    男子越說越激動。

    鐘文道的眼睛,也開始越來越泛紅,他攥著手,附和道:

    “對,憑什么,我們護他們的榮華富貴,護他們歌舞升平,他們卻依舊拿咱們當賊,當下賤人。

    一群酒囊飯袋,一群廢物飯桶,一群雜碎,一群混賬玩意兒,一群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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