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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玖見是胡銓，卻是微微一笑。

    話說，這位官家還真是一直在刻意避開人家胡銓，唯獨眼下他心情正好，倒是未免姿態(tài)從容，不急不緩：

    “胡卿，鄉(xiāng)校議政，講的乃是暢所欲言，但若不能有序有禮，便是言而無義……卿若真有諫言，可稍待片刻，待朕回宮路上，當面說來，唯獨此時越次而發(fā)之言，恕朕不受，否則今日諸多有序有禮之眾，所行議政之禮，便要受你叨擾的！”

    此言一出，原本就有些不滿姿態(tài)的諸多太學生卻多昂然起來，繼而用稍待鄙夷的目光來看這個無禮之人，好像瞬間就忘了此人乃是之前數(shù)月的太學翹楚，今年恩科的第一等進士及第，而且還寫出了那種讓他們驚為天人的萬字雄文。

    饒是胡銓天不怕地不怕，此時也尷尬的不得了，只能俯首相對。

    就這樣，這次鄉(xiāng)校論政，以一種超乎想象的方式勝利閉幕，而趙官家又親自留下，領著數(shù)十位重臣與太學生們和聞訊趕來的諸多中低層官吏們一起堂食……一直到晚間掌燈，趙玖領重臣從御道上的汴河浮橋過去，又讓御前班直甲士在浮橋處分出一半先護送宰執(zhí)重臣們各歸府邸，此事才算徹底終結(jié)。

    而一直到此時，趙官家這才喚來胡銓到身邊，邊走邊說，當面交談，身旁也只有大約七八位似乎順路且有陪護名義的近臣……也就是小林學士等幾位翰林學士，范宗尹等幾位中書舍人還有一個專門跟來的殿中侍御史萬俟卨幾人了……在后方陪侍。

    “是為了邸報的事情？”趙玖開門見山。

    “是。”盡管熬了一整日，但胡銓依舊保持一開始的躍躍欲試。

    “你的奏疏朕已經(jīng)看過了。”趙玖坦誠以對。“是有一些道理的，朕確實失于輕佻了……”

    此言既出，即便是胡銓一腔忠肝義膽，準備力諫官家的，此時也不免怔住，因為官家上來就認錯了。

    不過，緊隨其后的林景默與萬俟卨卻是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但這還不算，趙官家開口認了錯，卻依舊沒停：

    “但朕也想了一想，那便是這件事情卻非只是朕一時輕佻，更重要的是，邸報那邊跟都省不同，都省有給事中，可以審查政令，邸報卻缺一個‘給事中’……”

    胡銓愈發(fā)沉默，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身后幾個近臣也都愕然之余若有所思……因為趙官家這簡短的一句話，既透露出了巨大的信息，又顯得荒誕不堪。

    首先，暗含的政治信息，基本上集中在官家隨口提到的給事中三個字。

    給事中在元豐改制后是四品官，歷來是紅袍子中位置最高、權(quán)力最大的一個職務，這是因為擔任這個職務的人有權(quán)對門下省發(fā)出的政令做最后審核，遇到他們覺得不對的宰相政令，甚至是可以中止、批駁的。

    換言之，這個位置跟御史一樣，是少數(shù)可以鉗制宰執(zhí)的核心要職，而考慮到御史一旦彈劾宰執(zhí)，就是你死我活，反倒是給事中在日常工作中顯得更有分量。

    而等到趙官家在方城山下將三省合一，并事實上給予宰執(zhí)們前所未有的巨大執(zhí)政權(quán)力，而且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少更換宰執(zhí)后，這個位置就更是要害中的要害了。

    畢竟，宰執(zhí)權(quán)力越大，地位越穩(wěn)固，這個位置的能量就相應更大。

    然而，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之前行在流亡淮上時，根本沒設，南陽時也沒設，回到東京還沒設，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一般。

    但現(xiàn)在趙官家脫口而出‘給事中’三字，且分明知曉這個職務的底細，那只能說明一件事——官家要重設，或者考慮重設給事中了。

    而這，意味著朝廷內(nèi)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將出現(xiàn)明顯的變動。

    這還不夠讓所有人凜然嗎？

    相對而言，趙官家對邸報的描述用上給事中這個字，就顯得荒誕多了。

    因為邸報終究只是個邸報，屬于鴻臚寺那邊發(fā)給中樞各部門還有外地使臣帥臣的官方公開訊息雜集，甚至在趙官家下令交給鴻臚寺專門處置之前，根本就是一個都省下屬的雜廢工作。

    也就是官家在意了，方才有了些地位。

    整個邸報系統(tǒng)，甚至整個鴻臚寺，恐怕都沒一個給事中顯得重要，這自然讓人覺得官家言語匪夷所思。

    “朕一直想著，能不能把邸報做成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東西？”

    趙玖似乎是猜出了身側(cè)身后許多人的心思，然后也未做遮掩，卻是繼續(xù)一邊前行一邊張口胡說八道起來。“用雕版、用活字，一次印個幾千份上萬份……每個知縣都有一份，每個縣學也都有一份，稍大的城鎮(zhèn)里都貼一份，州郡首府城市里，賦閑的官吏、有錢的讀書人想要訂閱，就也給他們一份……上面不光是人事變動和可公開折子這些內(nèi)容，還可以專門騰出一份版面讓他們投稿，議論學術經(jīng)義，再騰出一份版面發(fā)表詩詞歌賦……時間久了，成習慣了，便可以刊登朝廷要緊的新政令，戰(zhàn)事成果……”

    言至此處，趙玖忽然駐足回頭，對著已經(jīng)有些慌亂的胡銓正色問到：“胡卿，你說這種邸報，該不該有個給事中？”

    胡銓茫然頷首，卻又一時恍然，然后當場拱手：“官家，臣愿為邸報之給事中。”

    “那就兼?zhèn)€鴻臚寺的差事吧。”趙玖點頭應聲。“其實朕本想讓林學士處置此事的，但他身為內(nèi)制，身份太重，去做這個反而扎眼……你去了，先往這個思路做一做，看看能不能成，且行一步是一步，如有困難，直接去尋林學士。”

    說到最后一句話，趙玖回頭掃視了一眼身后幾位近臣，但最后還是落到了林景默身上……而這明顯讓萬俟元忠有點小失望，以后者的聰明，如何不曉得這個邸報若是真能做成了，便是一個要緊的東西？

    胡銓拱手再禮，林景默也上前半步行禮。

    言至此處，累了一整日的趙玖終于有些疲態(tài)露出，卻是與身后幾名近臣道了一聲安，讓他們各自早早歸家歇息，便兀自上馬，在數(shù)十名御前赤心騎兵班直的護送下，沿御街一路向北回宮。

    官家大隊離去，剩下區(qū)區(qū)幾名近臣，胡銓得了吩咐，心中有事，也只是朝剩余幾人道了一聲告辭，便也上了自己的代步毛驢，匆匆歸自己所購小宅而去。

    而其余人也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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