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太陽和野草-《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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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大驪王朝的少年們,很難想象短短三十年前,盧氏王朝曾經是大驪的宗主國,大驪還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藩屬國。如今的少年們,他們都會天經地義覺得我們大驪就是浩然天下最強大的王朝,甚至都沒有什么“之一”。
當時也是舉國歡慶,那場獻俘儀式,也算隆重了,但是不知為何,國師崔瀺根本就沒露面。
徐桐突然抱怨道:“你那鼾聲,震天響。遭老罪了。”
吳王城笑道:“你的呼嚕聲就輕了?”
老人笑瞇瞇道:“好辦,嫌吵,就一巴掌扇過去。”
沈沉看著兩位還很年輕的下屬,看似志趣相同,實則心跡各異,總之都是想要走不太一樣的路,一樣的青史留名。
年輕真好。
不像他沈沉這樣的老人,至多是想一想身后名了。朝廷或是皇帝親自贈予的謚號,美謚名次啊,靠不靠前啊,可不能在自己瞧不起的某個老東西的后邊啊。以后官史的列傳里邊,有幾句好話啊。
反觀徐桐和吳王城,他們就像一部遠未完結的書,還有很多蘸墨提筆的空白。
當然,國師陳平安也很年輕。
人群邊緣,貼近墻角的位置,得到許可,從國師府秘密來到此地的公孫泠泠,神色局促,十分緊張。
只因為她見到的,是洗冤人一脈竹籃堂的蕭樸,后者除了是上任櫻桃青衣一脈魁首秦不疑的師妹,更是帶領公孫泠泠“上山”的傳道人,如今竹籃堂的話事人。對于公孫泠泠當年釀下大錯被逐出師門,蕭樸自然是最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公孫泠泠與恩師重逢,當然更是心虛且愧疚。
蕭樸沒有施展障眼法,她容貌一般,頭別木簪,肌膚微黃,穿著樸素。
除了蕭樸,還有一位竹籃堂出身的同門師妹,一個大驪檔案名字記錄為“簡竹”的少女,容貌與年齡相符。
她身為大驪朝廷安排在藩屬邱國諜子,曾是一位顯要官員府上的丫鬟身份。在那場京城風波當中,除了差點被破格提升為頭等供奉的韋嫻柔,其實簡竹同樣表現不俗,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內連殺六人,既有邱國重臣,也有仙家修士,以及別國死士。只是韋嫻柔在殿上出劍接連梟首三人,過于驚世駭俗,少女刺客才被完全蓋過了風頭。
簡竹此刻正在跟一位南邊來的某國諜子“閑聊”,“別緊張。本來這場慶典目的之一,就是給你們看的,但是記得寄回去的諜報,要先給我過目,免得你文采不夠,寫得不夠隆重。”
那名諜子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額頭滲出細密汗水,一言不發。
少女繼續說道:“以后我們就是自己人了,對吧?”
諜子心思急轉,卻無言以對。
少女問道:“不對?”
諜子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搖搖頭。
簡竹問道:“沒得商量?”
諜子說了句。少女點點頭。片刻后,不起眼的墻角便坐著個人。他滿臉通紅,好似醉漢,還有少女的埋怨聲,再高興也不能喝高啊。與此同時,少女與遠處一個方向點點頭,示意你們收拾一下。
等到簡竹做完這些,蕭樸以心聲與她們說道:“總堂已經通過決議,我們洗冤人三脈,會主動遞交給大驪朝廷一份完整的名單,除了簡竹,還有你們的師姐赫連寶珠,只要是在寶瓶洲的,都無法繼續隱藏身份了。如果大驪朝廷對我們觀感不好,始終覺得我們是攪屎棍,屆時國師陳平安一紙令下,要將你們全部驅逐出境,總堂那邊也只好認命,不敢心存僥幸,不會有任何的小動作。”
“可如果大驪覺得可以商量,但是提出條件,你們可以留下,但是必須與洗冤人劃清界線。簡竹,公孫泠泠,怎么選?”
公孫泠泠說道:“我會跟隨竹籃堂一起撤出寶瓶洲。”
簡竹欲言又止。
蕭樸笑道:“說心里話就行。”
少女說道:“我會留下。”
對于她們的不同選擇,蕭樸并不意外,嗯了一聲,然后岔開話題,笑道:“民諺有云芒種不種再種無用。大驪王朝真是會挑日子,大驪宋氏也真是會挑選國師。”
前有繡虎崔瀺,后有陳平安。
也許依舊有很多山上修士不曾明白一事,他已經是浩然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
而且對于修道之人而言,他還很年輕,實在是太年輕了。
一處位置極好的酒樓雅間,幾人相聚在此,卻不飲酒。他們是西山劍隱一脈魁首的劉桃枝,神誥宗道家天君祁真,買賣遍天下包袱齋的祖師爺張直,洛陽木客、道號松脂的龐超。
山上,各有各不為人知的門路,各有各彎來繞去的香火情。
這還是張直被祠堂除名多年,第一次見到論輩分要稱呼一聲師伯的龐超。
洛陽木客是一群聲名不顯的遁世野民,講究以物易物,雙手不沾錢財。所以在天生就喜歡做生意的張直眼中,那些長輩,都是恪守祖訓的老古板,迂腐得可笑,卻也可敬。張直知道這位師伯的出山,跟自己的憤然出走不同,歸功于商家范先生說服了他們那位即將閉關的祖師,洛陽木客準備在浩然天下選址布局了。
至于張直與洛陽木客的關系,可以稱之為君子絕交不出惡言。
年輕時候,心傲氣高,他一直不理解,“錢才是世道上最干凈的東西。雙手怎就碰不得了?”
龐超問道:“怎么用了這么個化名,‘張弓直矢’的意思?”
張直點頭說道:“師伯一語中的。”
結果龐超下一句就是:“你怎么好意思用這個化名的。”
張直默然。
劉桃枝大笑不已,難得看到張直如此吃癟。
龐超問道:“見過姓崔的白衣少年了?”
張直點頭道:“見過。”
龐超說道:“我也見過一面,他問了我們的輩分,還說咱們倆就像一個村子的,窮的輩分高。”
張直問道:“師伯準備選址何處?”
龐超說道:“挑了半天,還是選中了桐葉洲燐河畔。”
張直說道:“好地方。”
做著極大生意的張直,卻是一副年輕文士的相貌,常年背著竹箱。他更像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見了面,若是與之客套寒暄,讓人總想問他一句,在那途中的荒郊野嶺,有沒有遇到過貌美的狐仙?
龐超問道:“這么多年以來,一次都沒有后悔?”
張直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剛下山那會兒,喝過很多完全沒有說話的份的酒。”
“參加過很多需要自報身份、必須介紹自己是誰的朋友的酒局。”
“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酒不好喝。當然今天是例外,是我主動想喝酒。”
龐超拍了拍張直的肩膀,“既然臉皮是這么磨練出來的,我就不與你計較喊師伯的事情了。”
他們這才開始喝酒。
龐超突然潑冷水一句,“我覺得他只會比繡虎更難打交道。”
洗冤人也好,包袱齋也罷,想要在寶瓶洲站穩腳跟,總之都繞不過大驪王朝,尤其是如今的新任國師。
祁真明顯有些訝異,笑問道:“這是為何?”
祁天君一直覺得跟聰明人往來,一點都不費勁。怕就怕跟混人打交道。
張直點頭道:“我在青衫渡見過陳先生,好聊是真的好聊,難聊也是真的難聊。”
不光是陳平安,劉桃枝跟崔瀺都是打過交道的。談得攏,談不攏,崔瀺也不會有任何的疾言厲色。事后劉桃枝返回總堂那邊,仔細復盤,嘗試著逐字逐句解析崔瀺每句話的言外之意。最終劉桃枝總結出兩個觀點,一個是總堂在座所有人公認的答案,崔瀺比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更市儈。
另外一個是劉桃枝的個人感覺,至今沒有跟誰提過。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次不歡而散的見面,崔瀺看著自己,就像從頭到尾看個傻子。
劉桃枝他們站在窗口,一起望向那位多以青衫劍客示人、今天卻是身穿大驪朝服的年輕人。
曾經如無名野草一樣的孤兒。
竟然可以活得這么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