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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明天就會在胳膊上系彩線葫蘆等物,取名為“長命縷”,只是過了端午就丟,老話說是“扔災”,也有孩子好奇,問個為什么,老人們也說不上個所以然,只說是一輩輩傳下來的,如果孩子們再追問,只需給他們從水井撈出個香瓜,或是買一碗冰鎮酸梅湯,也就消停了。
走出了千步廊,路過了花神廟,穿街走巷去往琉璃廠,裴錢跟郭竹酒在一個賣冰碗的店鋪停步,店家取各色時令鮮貨,如蓮子菱角雞頭米等,冰鎮加糖,再撒上一把杏仁、榛子、芝麻,丟幾顆蜜餞,墊以一張新鮮荷葉。嚯,色香味俱全,嘴饞之前便已眼饞了。
因為參加過慶典,裴錢就覆了一張面皮,何況“宗師鄭錢”在大驪京城的名氣也不小,不過她還是扎丸子頭發髻。
郭竹酒當然不用這么麻煩,眼巴巴等著那只冰碗,店鋪生意太好了,掌柜就讓女兒臨時擔任伙計,少女一邊笑著與兩位客人說稍等,一邊嘀咕埋怨著爹只曉得掙錢,為何不讓她與朋友們去城南那邊看荷花。
裴錢結了賬,郭竹酒嘗了一小口,霎時間雙眸亮晶晶,閉上眼睛,滿臉幸福,“哇哇哇,也太好吃了吧。”
裴錢點頭笑道:“是好吃。”
街上往來的官衙諸房胥吏,街坊鄰居或是各類攤販們都會跟他們打招呼一聲,這些都不算“官”卻也吃著皇糧的青壯,多是點頭致意,也有停步閑聊幾句的,好些蹲在墻根蔭涼處躲日頭的少年,啃著西瓜,抬起頭的時候,眼神里邊由著藏不住的羨慕,若是有那外罩錦袍內里披甲的北衙騎隊,緩緩騎馬而過,少年們更是直勾勾盯著他們腰間的那把制式腰刀,等到騎隊過去,才竊竊私語,說方才過路的騎卒第幾騎定然在戰場殺過最多的人,就數他身上殺氣最重,也有人說不對,分明是那個吊在尾巴上、瞧著垮著肩頭懶洋洋的那廝殺人最多、本事最高……
他們也會聊到那位新任國師,聊到大綬朝的朝貢,消息靈通的,還說昨天晚上,皇帝陛下跟新任國師一起站在了外城的城頭。
聊到這些廟堂和天邊事的時候,市井少年們眼睛里有一種“國師陳平安今天如何、我明天想必也會如何”的光彩。
只是等到幾位漂亮女孩子聯袂走過,他們便啃著西瓜,吹著口哨,其中一位少女立即轉頭怒目相向,少年們呆了呆,快跑,是學塾徐夫子的女兒!臉上涂抹這么厚重的脂粉,他們竟然沒有認出來……
裴錢以前不太理解,為什么師父會說在遠游途中,只要聽到有人談論、或是仰慕文圣的文章,就會格外開心。
等到后來經常能夠聽到別人談論師父,她就漸漸懂了。
由于明天就是五月五,雄黃酒的銷量自然是不必說,家家戶戶都要懸艾虎蒲劍用以驅邪避鬼,花不了幾個錢,若是腿腳勤快點,甚至不必花錢。若是中等之家,按照習俗,都會去鄰近宮觀、與相熟的道長們低價購買幾張五雷天師符,或是請回一幅朱墨繪制的王靈官掛像……于是就有些極有生意經的商販,覺得這不是剛剛國師慶典嘛,不如照著新任國師的模樣,畫一幅名副其實的劍仙斬邪圖?還愁賣?還愁價格?說干就干!
今天一大早好些開門迎客的鋪子,就開始販賣一摞摞泛著濃重朱砂墨香的劍仙圖,還好,沒有直接寫上國師身份、名字。
這可把長寧縣和永泰縣兩座縣衙官吏給嚇傻眼了,想錢想瘋了?!
把還掛著“署理”二字的韓祎給氣得差點跳腳,意遲巷那么鬧騰,韓祎本就一宿沒睡,大半夜敲門的何止是韋閎?
王涌金一改常態,沒有雷厲風行,反而親自帶著官吏走了幾家帶頭的商戶,勸說他們不要如此莽撞行事,訓誡幾句就算了。
又要了一份價廉物美的冰碗,郭竹酒試探性說道:“師姐,我聽說京城有樣特色,叫豆汁……”
裴錢立即說道:“你要吃你吃,恕不奉陪,不過我可以掏錢請客,想喝幾碗都不成問題。”
以前游歷路上,老廚子就做過,記得當時師父最先捧場,端碗嘗了一口,神色自若,說極有特色,再用眼神鼓勵某位小黑炭,后者不明就里,捏著鼻子便仰頭將一碗干了,閉著嘴巴,伸出大拇指,最是疑神疑鬼的魏海量這才灌了一口,輕輕點頭,吧唧嘴,嗯了一聲,盧白象和隋右邊這才將信將疑跟上,前者瞬間眉頭緊皺,滿臉殺氣,后者腮幫鼓鼓趕緊捂嘴又不好如何……當時老廚子神色自得,極有成就感。
郭竹酒點點頭,“我偏不信天底下有比醋魚更難吃的,再說了,京城百姓都好這一口,總有他的道理,想來跟那折耳根是差不多的路數。”
裴錢瞇眼笑道:“也沒誰攔著你喝豆汁啊。”
雖然郭竹酒的思路和言語都很天馬行空,但是不得不承認,郭竹酒的分寸感還是極好的,先前在云海之上說了些好姐妹的閨房悄悄話,裴錢倒是確實不太想去皚皚洲散心什么,記憶太好也不好,見過了的風景,再走第二遭,就沒有新鮮勁兒,郭竹酒就打包票,說自己有辦法,既然不想去皚皚洲也不太想回桐葉洲,就只是想要待在師父身邊有啥難的,她們師姐妹剛好有個伴兒,于是就有這么一出,只是郭竹酒臨時起意的那些胡扯,也太出乎裴錢的意料了,畢竟是女子,哪能不惱。
郭竹酒追問道:“既然不喜歡劉幽州,曹晴朗如何?就目前我得手的證據、線索來看,咱們落魄山,好像就沒有誰不喜歡他。”
裴錢搖搖頭,“對他只有愧疚。”
郭竹酒眼睛一亮,“那就是李槐?”
這倆,大概是師父相對而言最能接受的“準女婿”了?不管怎么說,都是知根知底,當真是“老丈人”看著他們長大的。
裴錢無奈道:“跟他就像從小一起瘋玩的鄰居,長大之后見了面,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尷尬得摳腳。”
郭竹酒試探性問道:“太徽劍宗的白首?”
裴錢黑著臉,直接連話都不想說了。
郭竹酒揉著下巴,“那就沒法子嘍,還是師父說得對,急什么呢。”
裴錢揉了揉郭竹酒的腦袋,“小腦袋瓜子里邊裝了這么多的兒女情長,怎么不自己找個?”
郭竹酒笑嘻嘻道:“總會找到的,急什么呢。哈哈,大白鵝說得對,一想到將來我們誰結婚,先生紅著眼睛的模樣,他就覺得……”
裴錢瞇眼道:“哦?他覺得如何?”
郭竹酒說道:“忘啦。瞧我這記性。”
郭竹酒故意路過一間占地規模不小的武館,里邊呼呼喝喝的,裴錢聽到里邊一個熟悉的大嗓門,郭竹酒剛想要說砸場子的來啦,就被裴錢一把拽走,請她喝了一碗冰鎮酸梅湯。
郭竹酒雙手抱住后腦勺,晃晃悠悠走著,正色道:“崔師兄跟我說過三個觀點,我一開始并不認可,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反駁的理由,就只好認了。”
裴錢說道:“聽聽看。”
郭竹酒說道:“第一,近期不要總是想著幫我們師父的忙,我們能夠不幫忙就是幫了最大的忙。至于近期是多久,暫時未定。”
“第二,落魄山不是別的地方,真正對這個世道有所理解、并且愛著你們的人,都知道所謂的任何一句豪言、任何一件壯舉意味著什么。”
“崔師兄最后說他先生已經很辛苦了,我們幾個當學生弟子的,就都別添堵,近期好好練拳,好好修行,比什么都強。”
裴錢疑惑道:“這些話他怎么只對你說?”
郭竹酒笑道:“這問題問的,一點都不裴師姐了,明顯是我更好講道理說得通唄,否則就你那脾氣,誰敢湊近了自討沒趣。”
裴錢笑道:“好像也對。”
裴錢說道:“我留在國師府只是玩,你卻是需要接替容魚的,直接越過容魚也不是沒可能。”
郭竹酒皺著眉頭,“啊?啥意思?待人接物非我所長啊。”
裴錢瞪眼道:“真傻裝傻?”
郭竹酒嘿嘿道:“可我早就已經打定主意,要一門心思輔佐掌律長命了啊,我跟謝狗、箜篌組建小山頭,不就是為了招兵買馬,早早打好底子,以后才好順利擔任落魄山歷史上的第二任掌律祖師。鐵面無私辨忠奸,不近人情郭掌律,誰要是落我手里,休怪我與捻芯姐姐學了一身真本領,誰幫忙求情都不好使,不好使!”
裴錢揉了揉額頭。
郭竹酒輕聲道:“假設,只是假設。不要因為劉幽州他們家太有錢而故意不喜歡他。”
“不要因為被愧疚嚇退了愛慕。”
“也不要因為小時候太熟悉而長大了就陌生。”
“對吧,裴師姐?”
郭竹酒年紀不大,但是她見過很多的離別,而且家鄉那邊的所有離別,往往只與“生死”有關。
所以她更知道什么叫悶頭喝酒,好像有太多人來不及說太多話了。
裴錢笑道:“也是大白鵝說的道理?”
郭竹酒搖搖頭,“我自己說的呀,都是些‘沒道理的道理’。”
裴錢好奇問道:“謝狗為什么會喜歡跟著你混?”
關于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的,在落魄山那邊,何止是裴錢一個?
郭竹酒說道:“我答應讓她傳授給我一些道法。”
裴錢問道:“什么?”
郭竹酒只得重復一遍。
裴錢皺緊眉頭,這是什么道理?
郭竹酒想了想,說道:“大概是白景前輩很寂寞,除了喜歡小陌先生之外,她能做的,就只能尋找一個跟她差不多驕傲的女子,我就假裝是這么個被她誤會成同道中人的小姑娘。”
裴錢說道:“在謝狗那邊,也不好假裝吧?”
郭竹酒神色認真思量片刻,自顧自點點頭,“可能我就是一個驕傲的漂亮娘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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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樹下好乘涼,消夏偷得片刻閑。
宋和輕聲說道:“國師,那就說定了,將三方結盟地點放在盧氏京城?”
陳平安點頭,笑道:“太子曹焽確實聰明。”
宋和嘆了口氣,自家的大皇子宋賡若是有這種見識和魄力,大驪儲君之位何必空懸至今?
第二的中土大端王朝,第三的寶瓶洲大驪宋氏,第十的北俱蘆洲大源盧氏,都在浩然天下十大之列的三個王朝,即將締結盟約。
締結盟約的場地,選在哪里,哪國的京城,就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太子盧鈞當然是偏向師父擔任國師的大驪宋氏,自家盧氏是墊底的,有啥好爭的。
曹焽在得到父皇親筆手書的答復之后,又寄去一封飛劍傳信,建議放在大源王朝京城的崇玄署,準確說來,是放在北俱蘆洲。
大端皇帝覺得可行。與其跟大驪宋氏在這種事情上橫生枝節,還不如雙方各讓一步,把最大的面子都送給盧氏和北俱蘆洲。
如此一來,大源盧氏心里也痛快。既然北俱蘆洲重俠義,好面兒,那我們大驪宋氏就給這份面子,本就是北俱蘆洲該得的。
陳平安笑道:“陛下是該跨洲游歷一番了。”
宋和打趣道:“聽說那邊民風彪悍,最不牢靠建筑的就是祖師堂。我怕去了那邊,丟人現眼。”
陳平安眼神熠熠,說道:“相信我,大驪宋氏皇帝一定可以在北俱蘆洲橫著走,比什么劍仙頭銜、飛升境界都管用。”
整個浩然天下,就只有寶瓶洲大驪王朝的皇帝,才會有這份待遇。
因為大驪王朝不曾讓北俱蘆洲失望,不曾讓那么多劍修的慷慨赴死變得無意義。
宋和其實也有些期待這趟遠游,點頭說道:“那就去北俱蘆洲看看。”
陳平安提醒道:“陛下,春山書院和林鹿書院,要盡可能擴大招收南方學子的規模,降低入學的門檻,不能學觀湖書院。”
宋和深以為然,“這兩座書院學成返鄉的士子,再加上將來從蠻荒戰場返回寶瓶洲的南籍邊軍,他們會決定大驪在寶瓶洲的真正民心。國師請放心,我會讓禮部和戶部近期給出一份切實可行的方案,不光是求學的士子,還要重金聘請大量南邊有真才實學的夫子先生,一起進入兩座書院,可以的話,還要與桐葉洲三座儒家書院、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聯系,邀請鴻學碩儒來書院開課講學,這筆開銷,總歸是不能省的。”
陳平安說道:“我到時候可能會親自抓兩座書院的教學,所以現在就提前跟陛下討要一個春山書院副山長的身份。”
宋和問道:“只是春山書院的副山長?不是山長?若只是副山長,也該是兼領兩書院的副山長吧?”
陳平安微笑道:“我一個山腳修士,分身乏術,陛下怎么不當個副山長?”
宋和嘖了一聲,埋怨道:“國師,你這是什么提議,我能教什么,教他們如何當皇帝嗎?講義的副標題,名為‘造反十講’?”
陳平安大笑不已。
朝廷沒有接受禮部侍郎董湖的辭官,相反,陳平安還喊上了這位老侍郎,乘坐大驪軍方渡船,一起去趟長春宮。
董湖陪著國師一起站在船頭,俯瞰“吾國吾家之大好河山”,真是美不勝收。董侍郎心知肚明,這樣的機會不多了,畢竟年紀到了,加上大驪陪都洛京也不是讓三四品京官跑去養老“加銜加俸”的地方,此次國師故意拉上自己一起離京辦事,其實就是故意贈送的一份體面,以后皇帝陛下考慮禮部侍郎董湖“謚號”之時,想必就會小提一級?
董湖幾次欲言又止,很想要說些什么,年輕國師卻是笑了笑,拍了拍老侍郎的胳膊,示意不用見外。
還記得當年去驪珠洞天那座小鎮負責“拓碑”,隨后董湖造訪龍須河畔,那座兵家圣人阮邛的鐵匠鋪子,期間對打短工的寒微少年印象深刻,講規矩,有分寸,事后得知當地少年的大致經歷,董湖還奇怪來著,當真沒有讀過一天書?需知官場最講究的,不就是個火候?多少公門中人,一輩子都沒摸著這倆字的邊。
不過當時董湖最為震驚的,還是短工少年跟阮邛之女的親近關系,那會兒董湖還覺得有趣,敢情是要就此起勢,發家?尤其是得知阮邛親自出面作保,讓少年用那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了兩間鋪子和幾座山頭,董湖又覺得可能是阮邛并不看好少年的出身,就用這種相對含蓄的方式,算是打發了少年,讓對方別再癡心妄想?
嘿,人生多少個“誰曾想”啊。
董湖收起這些個思緒,笑道:“國師,當真不與長春宮提前打聲招呼?不說什么陣仗擺譜的官面文章,總要讓他們多備些瓜果點心、仙家茶酒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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