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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腕凝霜雪的壚邊人,沽酒美婦面容何等凄凄慘慘戚戚,“鄭先生,能否給句敞亮話,到底意欲何為啊?”
那個臉色慘白的木訥少年,站在柜臺那邊,輕輕撥弄著沾滿油漬的算盤,開口譏笑道:“有什么難猜的,連綬臣都給他當狗了,不外乎招兵買馬,暗中蓄力,才好逐鹿天下,要我看啊,他鄭居中明擺著是要著手準備將一座蠻荒天下煉成白帝城。在浩然天下行魔道,又能邪乎到哪里去,禮圣還沒死呢。在我們蠻荒,只要他夠強,境界夠高,誰管他是儒生道士禿驢。”
綬臣很好認,這位飛升境劍修的容貌裝束都很鮮明。
身穿一件名為“束蕉煉”的翠綠法袍。
背劍匣,里邊裝有六把長劍,不是仙兵就是半仙兵。
綬臣端起酒碗,抿了口酒水,笑道:“秋云,就憑你那幾樣護身手段,說話還是要小心點。”
蕭愻仰頭悶了一碗酒水,喝了酒,心情就好,心情好,她的殺心就輕了。罵綬臣咋了,挺好。
美婦人當然不敢拿兌水的假酒款待這幾位,從角落拎出兩壇老酒,還想要施展袖里乾坤的手段,取出幾只仿酒泉杯的酒具,鄭居中卻是笑著說不用,常用的白碗就行。
婦人笑容尷尬,只得照做,心中卻是擔心,這尊將蠻荒當自家花園閑逛的魔頭,托月山,金翠城,神出鬼沒,他哪里去不得?就怕對方翻臉不認人,摔了碗,就要了她的命。
在儒家管事的浩然天下當魔頭,不跟在蠻荒當個道德圣人一般難?
哪怕是那位蠻荒文海,曾是儒家讀書人出身,到了蠻荒天下,不也是入鄉隨俗?那么多的伏筆和鋪墊,不是行事比蠻荒還蠻荒?
被綬臣喊出“秋云”,既然被揭穿了真實身份,言辭刻薄的少年也就不再藏掖,抖了抖肩頭,蕩漾起金光流溢如水,舊衣裳舊面皮一并簌簌而落,就像是字面意思的洗心革面,他恢復了真實的人貌,是那白衣勝雪的少年身段,臉上覆有一張遠古大巫遺物的雪白面具。
兩只極長的袖子幾乎垂在地上,腰間懸有一柄狹刀,名為“帝姬”,此物更是大有來歷,與陳隱官的那把“斬勘”,都屬于古天庭鑄造的神兵。
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行刑者,麾下有“四官”分別職掌刑罰,其中夏官縉云負責執掌斬龍臺,而秋官白云職掌雷池,負責貶謫神靈至人間。化名“秋云”的少年,便是這尊神靈的轉身。
秋云伸手按住刀柄,雖然見不著面容,旁人卻依舊能夠清晰感受到他此刻五官的靈動,眼神的炙熱。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狂躁的道氣。
他伸出手指一敲鬢角,面具消散,當得起俊美少年的說法,他獰笑道:“好好的王座不當,偏要搖尾乞憐,茍延殘喘,給人當一條走狗?綬臣啊綬臣,你真是把劍修,周密一脈道統,蠻荒大妖的臉都給丟盡了。”
文海周密首徒,蠻荒新王座大妖之一,竟然這么快就被一個外鄉修士給收服了?
他是鄭居中又如何,你不也是綬臣?!
除了綬臣,還有流白,甲申帳出身的周清高,呵,秋云都要誤會鄭居中是周密的人間化身了。
蕭愻就不去說她了,她腦子拎不清的。
周清高在認真思考一事。
鄭居中笑著搖頭,“天干十人,他比較特殊,暫時不能替換。”
秋云譏笑道:“人?!老子是妖族!”
周清高笑道:“為何過河拆橋。”
秋云轉頭,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
周清高視而不見,說道:“綬臣師兄,不要總想著殺人平事,殺不完的。不能殺己者不能斬人。”
綬臣笑道:“這么喜歡講道理,以后創建一座書院好了。”
周清高說道:“我當個副山長就行。”
言外之意,他心中早就有了山長人選。
蕭愻抬起酒碗,又跟那婦人要了一碗酒水,還是一口飲盡,她吧唧嘴,說道:“我就奇怪了,陳平安在你身上下降頭啦?還是被醉酒的月老牽了紅線,讓你這么仰慕他?我且問你,如果陳平安親自邀請你去寶瓶洲,當個官,你當還是不當?”
周清高認真想了想,“我會糾結萬分,最終婉拒吧。”
蕭愻搖搖頭,這崽子腦子定然有病。
她轉頭望向那位肥碩豐滿的美婦人,拿著酒壺隨侍一旁,這會兒倒是曉得把自己包裹嚴實了,
因為離著近,蕭愻得轉動脖子,才能從側面瞧見金丹的那張面孔,這可把蕭愻膩歪壞了,便一巴掌將那高聳雙峰打爛,弄虛作假的幻象罷了……
不曾想美婦滿臉痛苦神色,胸脯已經血肉模糊,她仍是不忘將那酒壺丟在桌上,轉過身去,她耳邊多出以紅線系掛的一粒金色珠子,胸口血肉生長迅速,她再手指并攏,好似捻起一物,輕輕一抖,往身上一覆,便有一件法袍穿戴在身,遮掩了那股濃重的血腥氣味。
蕭愻神色尷尬,打哈哈道:“對不住,沒有掌握好力道,只是嫌天熱,想要抬手扇風來的。”
若是真想收拾她,讓她吃點苦頭,蕭愻也就不會如此含蓄,有辱人的嫌疑了,直接讓她腦袋開花便是。昔年在劍氣長城也好,后來在浩然兩洲戰場也罷,她殺蠻荒妖族殺浩然修士,都殺了極多,唯獨不做一事,就是“虐殺”。
既然是不小心,蕭愻也肯與“婦人”道個歉。
金丹臉色微白,強顏歡笑道:“些許皮肉之傷,無礙。隱官不必介懷。”
蕭愻晃了晃酒碗,“我早就不是隱官了,而且陳平安當隱官當得比我好太多了。”
她繼續問道:“金丹,你跟元嬰和窈窕關系都不錯,能不能說服他們入伙?跟我們一起混?”
金丹面有難色,老老實實回答道:“平時確實關系不錯,但是這種事上,我連秋云都無法說服,如何說服元嬰和窈窕。”
蕭愻嘆了口氣,“那就沒法子了,只好先騙來,再都宰了。回頭讓秋云給你們幾個上墳燒紙。”
金丹道心巨震,秋云以心聲與她說道:“放心,我不會獨活。”
金丹卻是以心聲說道:“你要好好活下去。”
秋云搖搖頭,“我們是道侶,說好了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死。”
金丹面容凄然,竟是有些舍不得死了。
周清高翻轉手腕,多出了一只酒盞和幾碟冷菜,一趟浩然桐葉洲之行,沾染了好些附庸風雅的臭毛病,比如喝酒必須有幾樣下酒菜的習慣,也開始講究起器物精潔了,他微笑道:“金丹,秋云,你們既不要低估了蠻荒天干的分量,也不要高估了自己。”
“誰都不要嚇唬誰,沒必要。秋云,金丹。”
鄭居中與少年和婦人招手,笑道:“都坐下聊。”
秋云和金丹坐在同一條長凳上,與那位兇名在外的鄭魔頭面對面。
一位青年劍修,從那座崖刻大山中走出,很快來到酒鋪這邊。
劍修竹篋,這位劉叉的唯一嫡傳弟子,還是背著那只劍架,跟孔雀開屏似的,比綬臣更好認。
早年在甲申帳,竹篋跟那會兒還沒有姓氏的木屐關系不錯。
竹篋問道:“鄭先生,當真如周清高如說,我能夠見著師父一面?”
鄭居中說道:“三十年之內,勸你能見都別見。在那之后,就有機會隨便見。”
竹篋點點頭。有這個答案就足夠了。
他坐在周清高身邊,對面就是師兄妹的綬臣和流白。
蕭愻單獨坐一桌,去柜臺翻找出僅剩幾壇沒有兌水的老酒,搖頭晃腦,她是真愛喝酒。
金丹直截了當問道:“鄭先生,跟了你,有什么好處?”
鄭居中笑道:“沒有壞處。”
金丹心領神會,嫣然一笑。身邊秋云猶然不肯低頭示弱,要他學綬臣這般伏低做小的作態,心里總是不痛快。
鄭居中開門見山道:“你們這撥蠻荒天干,就像兵家必爭之地,誰都想要拉攏,但是他們,不管是已經十四境的離垢、王尤物,還是新補缺王座的幾位,并不知道如何真正使用你們。我拉攏你們,不是要你們作奴作仆,而是成為同道中人。”
說到這里,鄭居中笑道:“主人?開了個好頭。”
綬臣笑道:“故意為之,否則如今見著金丹、秋云這雙道侶的本心。”
鄭居中微笑道:“需要嗎?”
綬臣認錯道:“是我畫蛇添足了。”
鄭居中說了句在座所有人都聽不明白的話語,“妙在蛇足。”
鄭居中繼續說道:“像金丹和秋云這樣的,如果不愿意跟隨我一起啟程是最好,不愿意就算了,我們喝過酒,就要繼續趕路。經此一別,你們不管是留在此地,還是揀選一處隱蔽的山水道場,放心修行便是,天下形勢變化,都與你們無關了。前提是你們得躲好,不被輕易尋見。”
“將來若有修道路上的疑難,也可以找我或是綬臣他們詢問求解。”
“如果遇到難關,仇殺也好,橫禍也罷,尋我們避難,就免了,不收。只會將你們折價賣了。”
“得手一時之自由,總要有為這份自由付出的代價。只因為差了一口氣就導致功虧一簣的天下大小事,何曾少了?我鄭居中給過你們一次機會,你們自己不接受,我愿意尊重你們的選擇,但是你們也別得寸進尺,誤會什么。”
“此外,你們必須跟我保證一事,新舊王座大妖尋見、籠絡了你們,不管是什么手段,如果被我獲悉,你們點頭了。我自會找你們算賬。
“放心,蠻荒還是妖族的蠻荒,我鄭居中不過是借此行道而已。”
“諸位聽仔細了,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重點。”
鄭居中微笑道:“我一直不太喜歡所謂的言有盡意無窮,過于模糊了,語言和文字造就出了太多的歧路。這句話,是題外話。”
在座的,都是足夠聰明、并且可以更聰明的年輕人,所以鄭居中是有些談興的。
隔壁桌的蕭愻轉過頭,咧嘴笑道:“你們想不到了吧,在蠻荒立教稱祖,鄭居中負責立教,稱祖的,卻是我!”
秋云沒好氣道:“本來我已經快被鄭居中說服了,被你這么一說,真是倒胃口。”
蕭愻哈哈大笑,指了指秋云的腦袋,“鉆道侶的裙底次數多了吧,說話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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