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閽者-《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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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白甲罩彩袍的莽道人手按長劍,怪哉,贏了的沒贏,輸了的沒輸?
手底下那幫一起出巡的龍宮精銳禁衛(wèi),被借劍不還的,大多歡天喜地,佩刀持矛出巡的,便有些郁悶,畢竟少了一筆酒桌吹牛皮的談資。也有幾個呆子,傻乎乎詢問那位武功蓋世的陳國師,到底會不會歸還長劍,或者能不能折價算錢……立即挨了莽道人一巴掌,打得原地轉(zhuǎn)圈,再讓他們?nèi)殠焖句洐n,重新挑選上等佩劍,這筆開銷,由他的飛仙觀來出。
金鯉故意喊上了面容白皙如俊美少年的玉國,和寶劍玉袍的陸青虬,在水君這邊,混個熟臉。
這趟出游,他們師徒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王朱意態(tài)闌珊,漫不經(jīng)心說道:“羅繡,桐葉洲大瀆中部合龍在即,你單領(lǐng)一支巡檢兵馬去那邊盯著,在沿海挑選駐軍之地,人手自己挑選,兵力自己估算。至于額外增添的官銜,自己去跟禮制司討要。”
“再捎句話給青萍劍宗的裘瀆,就說那個名額,東海水府給了。”
“你們平日里駕馭潮水踏波巡視,不要眼睛長在腦門上,到處跟岸上修士啟釁,遇到一些故意惹事的家伙,你暫時忍耐下來,只需將他們的道號、門派默默記下,來日方長,將來大瀆一起,你有的是找回場子的機會。”
莽道人抱拳朗聲道:“末將領(lǐng)旨!”
王朱笑容玩味道:“要不要我讓金爺復(fù)述一遍,你才好心甘情愿奉旨行事?”
金鯉掩嘴而笑。
莽道人神色尷尬,甕聲甕氣道:“水君這話說得誅心了,末將忠肝義膽,日月可鑒……”
金鯉輕輕咳嗽一聲,過了啊。
王朱心不在焉,雙手籠袖望著那一圈環(huán)形的龍宮建筑,鱗次櫛比,建造在一條圓形山脈之上,水府如盤龍,就像一只銘刻回文詩的玉手鐲。
她突然問道:“金鯉,莽道人,我且問你們,古詩‘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一語,若是將‘十年’改成‘千年’,是好了還是差了?”
莽道人一陣頭大,屬下只是埋頭精研兵法,對待詩詞文章卻是生疏了,未必能夠說到點子上。
金鯉笑道:“人間詩詞沾了青詞韻味,多些仙氣,少了人味,各有利弊吧。”
王朱搖搖頭,“既言‘千年來’,便是世人眼中已經(jīng)證得長生之人,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所謂的愁悶苦恨綿綿無期,似長實短,意味全無了。”
金鯉贊賞道:“公主殿下高見。”
莽道人細細咀嚼這番言論,也覺有理。
王朱轉(zhuǎn)頭望向那雙璧人,宛如壁畫上邊的一對金童玉女,問道:“叫什么名字?”
玉國低頭拱手道:“回稟水君,我是飛仙觀二代弟子,道號與名字都叫玉國,境界尚淺,只是元嬰境。身邊陸青虬是我的嫡傳弟子,她剛剛結(jié)丹沒幾年,是劍修,不懂規(guī)矩,一貫言語無忌,喜好大言。”
算是先把,免得徒弟在水君這邊失禮。
王朱點頭道:“門風(fēng)不錯,難怪莽道人能夠入主飛仙觀。”
莽道人他們卻是推算錯了,道觀并非上古真人的煉丹之所。
而是一位遠古金仙的上升地,那是真正隱世不出的苦修,記得龍宮秘檔曾經(jīng)單列一傳,記錄那樁秘聞。一片碧云,承載著金闕玉殿,在海上漂流……王朱恢復(fù)了記憶,前世就曾經(jīng)親眼見過那幅畫卷。后來那位金仙合道失敗,道場在天劫中毀棄,其實整座飛仙觀,便是那位金仙的遺蛻,或者說是道心執(zhí)念幻化而成,道人就此水解。
昔年在東海水域一家獨大的淥水坑澹澹夫人,不去跟鄰居莽道人為難,當(dāng)然是因為她心知肚明,將這座飛仙觀拿到手了,于她而言也是燙手芋頭,既無法煉化為己物,說不定還要惹來一座“飛仙觀”的憎惡。
王朱讓莽道人他們離開,只留下金鯉相伴散步,她似乎有感而發(fā),輕聲道:“金鯉,官場如戰(zhàn)場,不是有幾個心腹,有一堆天材地寶,就能打理好一座水府的。亂世有亂世的手腕,治世有治世的心術(shù)。”
“沙場殺敵,直來直往,誰有錢有糧有甲胄有,帶兵打仗的懂武略,敢于身先士卒,悍不畏死,誰贏面就大。但是勾心斗角的官場,人人皆有偏見,各有各的私欲,手底下的文武官員,貪錢是一種,貪權(quán)又是一類,貪名也是一種,管得好自己卻管不好身邊人、或是家族子孫的,自以為大公無私卻誤國誤民的,官聲很差卻務(wù)實干練的,你說他是野心他說自己是志向的……這官場,殺來殺去的,都是人性。”
“如莽道人這般單純的人物,看遍東海,又有幾個。”
聽到這里,金鯉既欣慰又傷感,柔聲說道:“公主殿下,長大了。”
王朱自嘲道:“紙上談兵的眼界和見識,還是有一些的。”
金鯉抬手伸向王朱那邊,笑嘻嘻道:“這邊也是哩。”
王朱氣惱不已,拍掉金鯉的手掌,嗤笑道:“趕緊找個道侶。”
金鯉收回手后,擋在嘴邊,媚眼如絲,故意調(diào)戲一句,“公主殿下也該找個駙馬爺嘍。”
王朱淡然道:“世界微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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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天地通過后,也如先前三教祖師的散道,人間再次涌現(xiàn)機緣無數(shù),多如雨后春筍。
如今又有異寶現(xiàn)世。
當(dāng)時那無名道人丟了長戟拋入海底,動靜頗大,引人矚目,長戟在寶瓶洲與東海之間劃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線,經(jīng)久不散。霎時間便牽動諸多山巔人物的道心,一一走出私人道場,看那海陸間的異象,各自以祖?zhèn)鳌⒓覍W(xué)秘法推演一番,很快確定無疑,竟是一件仙兵品秩的神物?!
既有親自出山的大修士,斂了氣機和行蹤,手段迭出,風(fēng)馳電掣,悄然趕赴那道弧線的墜海地點。
也有那精通命理之術(shù)的奇人異士,并不親自下場取寶,或憑陰陽造化、五行生克之理,或憑讖語,讓與之相契的嫡傳弟子,去海上碰運氣,越是有靈神物,越是無法單憑蠻力強取豪奪,這便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機緣了。
數(shù)洲之地,短短一炷香功夫,便已經(jīng)有百余位修士去了東海,找尋仙兵下落。
只說寶瓶洲這邊,便有三十余位修士啟程趕赴東海尋寶。
僅是正陽山就出動了三位身居高位的劍仙,氣勢如虹,看樣子,是志在必得了。
除了雨腳峰庾檁,還有一位瓶頸多年的老金丹,一個
其實茱萸峰那邊的蘇稼也去了,不過她得到田婉的暗中授意,隱匿了行蹤,悄然趕往東海。
而風(fēng)雷園那邊,則有一個被師伯祖?zhèn)冓s鴨子上架的劉灞橋,由他負責(zé)帶隊,領(lǐng)著幾位年輕劍修一起去那邊碰碰運氣,就當(dāng)是一場下山歷練了。
若是劉灞橋這個憊懶貨,還能夠接引一二劍修胚子上山,只當(dāng)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燒了高香。
舊白霜王朝境內(nèi),一個目前只有兩位譜牒修士的小門小派,掌門和掌律,傾巢出動。
有本就是東海仙島門派出身的修士,率先瞧見了那條起始于寶瓶洲上空、拖拽在海天之間的極長“光線”。他們急急御風(fēng)升空,臨近那處仙跡,俱是不敢造次,多是先小心試探,丟一二道術(shù)法過去,竟是暢通無阻,猶豫再三,以隨身攜帶的兵器觸及光線,亦是沒有任何異樣,等到他們駕馭本命物,或是伸手去觸碰那條線,頓時吃疼,神魂劇顫,不是本命物磨損嚴重,便是身形跌落海中。
也有一位幸運兒,揀選了這條仙家“驛路”似的一處,只見光線與那無形光陰長河“接壤”處,如滴釉,凝結(jié)出一顆顆琉璃珠子,紛紛墜向大海,他趕忙祭出一件本命物的白玉盤,承載那些五彩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咚作響,條條寶光激射青霄。
得此機緣,夠大了。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他回顧此生來時道路,顛沛流離,修士一時間悲欣交集,眼眶通紅嚎啕大哭,一時間泣不成聲,突然扯開嗓子,哭腔道:“謝天地造化,謝爹娘生養(yǎng),謝師尊領(lǐng)路,謝祖師爺福蔭庇佑!”
遠處,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梁爽,正與金甲洲斜封宮的臭椿道人,還有背胡琴的小道童,一起跨海遠游,老真人見此光景,也是唏噓不已。
臭椿道人笑道:“那枝沉入海底的大戟,暫時無主,好找得很,只需沿著這條光線,一路順藤摸瓜而去,我們剛好路過,本就閑來無事,再者也算一樁眼前的機緣,不如順勢去瞅瞅?”
梁爽擺擺手,“道友想去就去,有緣無緣試過便知,貧道就不跟著湊熱鬧了。”
臭椿道人說道:“那就繼續(xù)趕路。”
梁爽撫須笑道:“貧道倒要留在此地,看看那座東海水府的做派和路數(shù),順便再瞧瞧如今那撥新飛升們的道心深淺。”
臭椿道人灑然道:“也好。”
————
夜幕里,容魚剛剛拿到了一份名單,身份各異,籍貫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與白玉京陸掌教有關(guān)。
她來到廊道這邊,一口氣審閱批注了近百份公文,國師來這邊躺在藤椅上,算是忙里偷閑片刻。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說道:“其他人都還好說,就是石嘉春這邊,比較難以開口。”
石春嘉,珍藏有一只袖珍可愛的金算盤,是她年幼時抓周而來。此物其實是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擺攤算命的陸沉偷偷送的。
在那合歡山地界,陸沉曾經(jīng)為楔子嶺清白府的白茅,傳授了一篇不死方。陸沉“高價”賣出一部花鳥冊,收了鬼物一顆雪花錢。如今這位白府主,還在自家道場,甚是想念那位騙了自己點錢的年輕道士,是否無恙。
除了百花湖祠廟那邊,與白玉京陸掌教“求轉(zhuǎn)人身”的馱碑老黿。
還有那個在陋巷之內(nèi),被陸沉一袖子打得“死去活來”的女子武夫,呂默。
而中岳儲君之山的璞山,山神傅德充好像也被陸沉丟了一部道書。
陳平安可能還需要走一趟神誥宗,某座香火凋零的小道觀。
容魚也覺得棘手,沒有現(xiàn)成的好法子。如果國師府這邊當(dāng)真開口討要,相信與國師同鄉(xiāng)的石春嘉也好,她的夫君邊文茂也罷,或是整個家族,都不會有任何猶豫。邊文茂前不久出京外放,擔(dān)任處州的學(xué)政,雖說沒有升官,不過朝廷新設(shè)的一州學(xué)政,品秩不高,跟疆臣不沾邊,但是清貴,疆臣也管不到他。簡而言之,任滿回京,邊文茂他們這些學(xué)政,多半就會很快升官。
陳平安雙手疊放在腹部,笑呵呵道:“明日愁來明日愁嘛,明兒再登門討罵一頓好了。”
一個扎丸子發(fā)髻的年輕女子,她領(lǐng)著幾個少年、一個老人抄近路,沒有走那條燈火明亮的千步廊,而是繞道去往國師府。她將他們幾個剛剛從刑部大牢里撈出來,也沒有說自己的身份,只是讓他們跟著。
與那沉默寡言的古怪女子離著五六步距離,一位高大少年與同伴們低聲道:“放心好了,不像是去法場砍頭。要說對我們幾個動用私刑,犯不著。”
這條道路兩邊都是粗壯的松柏,大晚上的,涼快是涼快,不覺煩悶,可就是瞅著有點滲人。
他自己找理由,“時辰也不對,砍頭多是大太陽的正午時分,砍了頭,就算是冤死的人也變不成厲鬼。戲文上不都說秋后問斬?”
一個清秀少年皺眉道:“她喜歡裝聾作啞,我套不出話,本來只需曉得了她的身份,我們就不用瞎猜了。”
她腰間系了一塊玉牌,卻故意教人瞧不見有文字的那面。
之前他們離開刑部牢獄的時候,清秀少年跟同伴們使了個眼色,都無需言語解釋,他便故意被跘了一跤,想要借機伸手將那玉牌翻轉(zhuǎn)過來,卻被好像后腦勺也長眼睛的女子給輕松躲過。
他們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何一個瘦瘦弱弱的漂亮女子,能夠?qū)⑺麄冸S隨便便就從刑部大牢帶出,沿途沒有任何阻攔,甚至都沒有一句盤問,就像大驪刑部是她家的,怎么可能呢,他們先前來京城,一路招搖過市一路仔細了解過大驪的官場,只有吏部姓關(guān),其它任何衙門,就沒誰能夠一個人說了算。也難怪矮小少年方才猜測有可能她家是世代當(dāng)那儈子手的,要拿他們這幾顆不值錢的腦袋去試刀,儈子手這個行當(dāng)講究不多,但是邪乎,估計私底下收了錢,磨刀過后,確定了鋒銳程度,才好去砍那些值錢的腦袋,免得出紕漏,比如一刀下去,只掉了半個腦袋,那些權(quán)貴人家的親人們豈不是哭死。
那少年越想越怕,總覺得樹上掛滿了吐舌頭的吊死鬼,一抬頭看,就會朝他笑,于是他就往清秀少年身邊湊了湊。
老人雙手插袖,耷拉著腦袋,縮著脖子,打量著四周的景象,笑呵呵道:“你們沒讀過幾天書,不曉得筆記小說里邊有些脂粉故事,寫那禍國殃民的狐貍精,她們身上的一兩肉比一兩黃金還稀罕呢,什么妃子之類的,淫亂宮闈還不滿足,就喜歡抓些細皮嫩肉的俊俏少年,甚至是精壯的行賈也不放過,她們不挑,讓教習(xí)嬤嬤或是身邊侍女外出找人,找見了,就拿布蒙著眼,領(lǐng)去了一間密室,就會瞧見個肌膚羊脂美玉一般的妖艷婦人,一宿魚水歡愉,就是不曉得你們今夜有無此等艷福。”
老人倒是曉得,這些說法,多是郁郁不得志的窮酸文人,不然就是對前朝心懷憤懣的讀書人,瞎謅的。只是老人內(nèi)心也覺得今晚之行,兇多吉少,就不說什么讓孩子們害怕的實話了。他們不是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無所謂明天是艷陽高照,還是陰雨綿綿了。
那清秀少年笑道:“洪把頭,想啥呢,這里是大驪京城。要是咱們家鄉(xiāng)那邊,就信了你的鬼話。”
他想了想,抬起胳膊嗅了嗅,繼續(xù)說道:“再說了,真有那等好事,不得逼著咱們洗個澡?就咱們身上這股味兒,誰受得了。”
老人說自己是某座王府的魚把式,也就是專門給王爺家里養(yǎng)魚的,以前不少掙,后來說那王爺都去當(dāng)苦力背夫,府里三十幾號魚鳥把式就就跟著落難了,他厚道啊,隔三岔五還會接濟他們幾錢銀子。
他說是這么說的,他們也是不信的。
洪把式說天底下最值錢的金魚都有大病。
只有最聰明的清秀少年,聽得出話外話,是罵那些當(dāng)官的掌權(quán)的,不過終究是前朝事了。
其實改朝換代之后,他們是活得下去的,活路還是挺多,但是他們幾個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卻不愿意一輩子就這么渾渾噩噩,混吃等死,他們心比天高,一合計,就打算干一票大的,在家鄉(xiāng),他們經(jīng)常去驛站那邊廝混,見多了當(dāng)官的,還有好些入京覲見皇帝老爺?shù)氖构?jié),精心謀劃了足足兩年,再拉很會假扮大官的洪把式一起入伙,畢竟缺了這個一年到頭成天吹牛的老人,這臺戲就唱不成。
做什么大事?他們要去大驪京城,騙那皇帝老兒的錢!
騙著了一大筆黃金白銀,如何開銷,早有想法,他們各有各的志向,有想要去武館拜師、將來總要自己開一間鏢局的,有買一棟大宅子、娶了漂亮媳婦還要再納他五六個妾的,至于洪把式,倒是沒說他到底想干啥,估計就他那身子骨,真想干啥也是有心無力了。老人只是跟少年們說好了,得手的錢財,除了分給那些草臺班子唱戲的一筆,剩下的大頭,他們四個必須均分,絕對不能過河拆橋,說話不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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