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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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動靜的白狐背負白骨一閃而逝,片刻之后,前邊路旁有婀娜婦人搔首弄姿,陳平安視而不見,坐在車廂外的隋景澄有些惱火,摘了冪籬,她露出真容,那婦人好似給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罵罵咧咧,轉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冪籬,雙腿懸掛在車外,輕輕晃蕩。
陳平安笑道:“你跟一頭狐魅慪氣作甚?”
隋景澄說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難怪市井坊間罵人都喜歡用騷狐貍的說法,以后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訓它們。”
陳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的,有些頑皮卻也心善。我還聽說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有一條天狐供奉,它為了感恩當年老天師以天師印鈐印在它狐皮之上,助她躲過了那場躋身上五境的浩蕩天劫,所以此后就一直庇護著天師府子弟,甚至還會幫忙砥礪道心。”
隋景澄將這樁比志怪小說還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記在心中,只是最后的念頭,是想著那頭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黃昏中,經過了一座當地古老祠廟,相傳曾經常年波濤洶涌,使得百姓有船也無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紙上畫符,有石犀跳出白紙,躍入水中鎮壓水怪,從此風平浪靜。隋景澄在那邊與陳平安一起入廟燒香,請香處的香火鋪子,掌柜是一對年輕夫婦,后來到了渡口那邊,隋景澄發現那對年輕夫婦跟上了馬車,不知為何就開始對他們伏地而拜,說是祈求仙人捎帶一程,一起過江。
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最后連同馬車在內,陳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對夫婦,乘坐一艘巨大渡船過江,上岸之后,馬車緩緩行出數里路后,年輕夫婦開口請求下車。隋景澄與那年輕夫婦坐在車廂內,略顯擁擠,發現了更多怪事,那夫婦二人在馬車與渡船一起過江之時,大汗淋漓,似乎隨時都會覆船沉江而亡,兩人相互依偎,手牽著手,視死如歸的模樣。這讓隋景澄跟著憂心不已,誤以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隨時會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劍仙前輩就在外邊坐著,也就安心許多。
年輕夫婦下車后,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磕九叩的大禮。
隋景澄見前輩也沒說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受了這份大禮,只是在那對熱淚盈眶的年輕夫婦起身后,前輩輕聲道:“鬼魅精怪,行善積德,道無偏私,自會庇護。”
隋景澄只覺得怪事連連,年輕夫婦聽到了這句話后,竟是如獲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頂,竟然又要虔誠下跪。
只不過這一次前輩卻伸手扶住了那位年輕男子,“走吧,山水迢迢,大道艱辛,好自為之。”
年輕夫婦沒有走在官路上,走出了道路,在遠處年輕婦人停步轉身,一人彎腰作揖,一人施了個萬福。
然后當馬車駛入一條小徑,正要詢問那對夫婦根腳的隋景澄,驀然瞪大眼睛,只見漣漪陣陣,有手持鐵槍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
陳平安停下馬車,飄落在地,雙手抱拳,然后問道:“我們擅自行事,有無讓水神為難?”
神色肅穆的金甲神人搖頭笑道:“以前是規矩所束,我職責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對夫婦,該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護,苦等百年,得過此江。”
金甲神人讓出道路,側身而立,手中鐵槍輕輕戳地,“小神恭送先生遠游。”
陳平安再次抱拳,笑著告辭,返回馬車,緩緩駛過那位坐鎮江河的金甲神靈。
隋景澄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前輩,這就是修道有成吧?能夠讓一位歲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動為前輩開道送行。”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緩緩道:“你要知道,山上不止有曹賦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蕭叔夜之輩。有些事情,我與你說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經歷一遭。”
這天夜幕里,馬車停在一處寂靜無人煙處,那位劍仙前輩難得多耗費了一些精力和時間,燉出了一大鍋春筍燉咸肉。
對于先前那些春筍為何盛夏時分猶然如此新鮮,又為何不是從竹箱里邊取出,隋景澄是懶得去想了。
不過隋景澄只是覺得渡江一趟,這位瞧著年輕的前輩還是心情很好的。
關于劍仙前輩的歲數,隋景澄之前問過這個問題,一開始前輩沒理睬,后來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彎抹角問了兩次,他才說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余歲了吧。
隋景澄便愈發堅定了向道之心。
這天經過灑掃山莊附近的一座熱鬧郡城,剛好遇到廟會。
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類似的攤子,在地上擺滿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錢便可與攤主換取竹編小環、或是兩文錢一只大折柳圓環,人滿為患,也會有大人幫著孩子丟擲竹環、柳環,一有大人套中那些陶泥、瓷器小人兒,身邊的孩子們便要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陳平安當時笑道:“你們五陵國的江湖人就這么少嗎?”
隋景澄一開始不知為何有此問,只是說道:“我們五陵國還是文風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鈍前輩后,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這樣的文官,都會覺得與有榮焉,希冀著能夠通過胡新豐認識王鈍老前輩。”
等到馬車駛出一段距離,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輩那個問題的緣由。
若是武人多了,廟會那類攤子可能還會有,但絕對不會如此之多,因為一個運氣不好,就明擺著是虧錢買賣了。而不會像如今廟會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著賺錢,掙多掙少而已。
隋景澄唏噓不已。
大概這就是世間隱藏著的脈絡之一吧。
如果不是遇到這位前輩,可能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去想這些事情。
不去想,不會有什么損失,日子還是繼續過,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么立竿見影的成效裨益。
難怪那位前輩也曾言,想脈絡,講道理,推敲世事,從來不是什么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過瓜田的時候,馬車停下,陳平安蹲在田壟旁,怔怔看著那些翠綠可愛的西瓜。
遙想小鎮當年,老槐樹下,便有許多人家從那口鐵鎖井當中提起竹籃,老人們講著老故事,孩子們吃著涼透的西瓜,槐蔭蔭涼,心也清涼。
隋景澄跳下馬車,好奇問道:“前輩這樣的山上仙人,也會想要吃西瓜嗎?”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后說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隨心所欲,能夠偷吃一個西瓜就跑路,說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當年那串糖葫蘆對我的心境影響,才算徹底消弭。”
隋景澄覺得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話,百思不得其解。
在臨近京畿之地的一處山水險路,遇上了一伙剪徑強人。隋景澄都要覺得這撥耀武揚威的家伙,運氣真是好極了……
陳平安讓隋景澄隨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釵如飛劍,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后來那位前輩帶著隋景澄偷偷潛入山寨附近,看到了那邊的簡陋屋舍,雞鳴犬吠,炊煙裊裊,有消瘦稚童在那邊放飛一只破舊紙鳶,其中一位剪徑匪人蹲在一旁咧嘴而笑,旁邊站著一位青衫破敗的矮小老人,在那邊大罵漢子不頂事,再沒個收成進賬,寨子就要揭不開鍋了,里邊那幾個崽子還讀個屁的書,學塾背書的時候,一個個肚子餓得咕咕叫,比讀書聲都要大了。漢子自撓頭,說那個娘們可了不得,多半是一位書上說的神仙,今兒如果不是咱們跑得快,就不是餓死,而是被打死了。
陳平安帶著隋景澄悄然離去,返回馬車,繼續趕路。
夜色中,隋景澄沒有睡意,就坐在了車廂外邊,側身而坐,望向路旁樹林。
隋景澄自言自語道:“先看了他們的打家劫舍,我就想殺個一干二凈,前輩,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是不是錯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錯。”
隋景澄又問道:“可我如果是見過了他們的生活后,再在道路上遇到他們,如果丟給他們一袋子金銀,是不是就錯了?”
陳平安笑道:“沒有錯,但是也不對。”
隋景澄突然有些心虛。
陳平安說道:“先前就說好了的,我只是借你那些金銀,你怎么做,我都不會管。所以你偷偷留在寨子外邊,不用擔心我問責。”
陳平安最后說道:“世事復雜,不是嘴上隨便說的。我與你講的脈絡一事,看人心脈絡條條線,一旦有所小成之后,看似復雜其實簡單,而順序之說,看似簡單實則更復雜,因為不但關系對錯是非,還涉及到了人心善惡。所以我處處講脈絡,最終還是為了走向順序,可是到底應該怎么走,沒人教我,我暫時只是悟出了心劍一途的切割和圈定之法。這些,都與你大致講過了,你反正無所事事,可以用這三種,好好捋一捋今日所見之事。”
這天原本日頭高照,暑氣大盛,哪怕隋景澄身穿竹衣法袍,坐在車廂內依舊覺得煩悶不已。不曾想很快就烏云密布,隨后大雨滂沱,山間小路泥濘難行。
好在附近有文人雅士建造在山林間的宅邸,可供避雨。
隋景澄知道這棟宅子的主人,因為早年與隋家有些交集,與她爹一樣是棋壇宗師,只是當官當得不大,官至兵部郎中就告老還鄉,但是子弟當中,人才濟濟,既有在棋術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棋待詔,還有兩位進士出身的年輕子弟,如今都已正式補缺為官,所以這座原本聲名不顯的山頭,就開始有了些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意思,宅子哪怕位于僻靜山野,依舊常年賓客往來,車水馬龍。
這家人的門房老人,聽說那冪籬女子出身隋氏旁支,遠嫁他鄉,此次是返鄉省親,就十分客氣,聽說她無需住宿之后,反而有些失望。畢竟隋老侍郎是五陵國的清流砥柱,又是與自家老爺一般的弈林神仙,故而女子的隋氏身份,不是尋常達官顯貴的家眷可以媲美。
陳平安與隋景澄在避雨期間,哪怕隋景澄一直沒有摘下冪籬,門房仍是讓下人端來了茶水。
不知是丫鬟走漏了消息還是如何,很快就有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趕來,說了些客套話,還問了些不知婦人是否精通手談的言語,隋景澄應對得滴水不漏,那公子哥也是個坐得住的,竟然明明無話可聊了,還能夠自己找話,半點不覺得尷尬,連那身穿青衫的年輕車夫都能攀扯幾句,聽說是為這位夫人傳遞家書的家族侄輩后,很是熱情,看著毫無世家子弟的架子。
雨歇之后,那位世家子親自將兩人送到了宅邸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后,微笑道:“定然是一位絕代佳人,山野之中,空谷幽蘭,可惜無法目睹芳容。”
門房老者似乎熟稔這位公子哥的脾氣,玩笑道:“二公子為何不親自護送一程?”
年輕人搖頭晃腦,走回宅邸,去與一位美婢手談去也。
道路上,隋景澄坐在車簾子旁邊,摘了冪籬,輕輕掀起,問道:“前輩,若是對方見色起意,釀成禍事,我有沒有錯?會不會終究是有一點點錯在的,畢竟我之美色在前,被人目睹,便有了覬覦之心在后。”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就是脈絡和順序之說的麻煩之處,起先很容易會讓人陷入一團亂麻的境地,似乎處處是壞人,人人有壞心,可惡行惡人仿佛又有那么一些道理。
陳平安若真是她的傳道人護道人,一般而言,是不會直接說破的,由著她自己去深思熟慮,只不過既然不是,而且她本就聰慧,就無此憂慮了,直接說道:“先后順序不是你這么講的,天地之間,諸多的是非對錯,尤其是一洲一國約定俗成之后,皆是定死了的,見財起意,暴起行兇,見色起意,仗勢欺人,都是毋庸置疑的錯,不是你有錢,就是錯,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就有錯。在清楚這些之后,才可以去談先后順序,以及對錯大小,不然哪怕市井婦人搔首弄姿,招搖過市,也不是強搶女子的理由,稚子抱金過市,以及什么懷璧其罪的說法,你真以為是稚子錯了嗎?是懷璧之人錯了嗎?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罷了,才有這些無奈的老話,只是為了勸誡好人與弱者必須多加小心。”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世事如此,從來如此,便對嗎?我看不是。”
隋景澄眼神熠熠光彩,“前輩高見!”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這也算高見?書上的圣賢道理若是能夠活過來,我估摸著天底下無數的讀書人肚子里邊,都要有無數個小人兒要么被活活氣死,要么恨不得捶破肚皮,長腳跑回書上。”
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前輩對讀書人有成見?”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飽腹詩書就是讀書人,也不是沒讀過書不識字的人,就不是讀書人。”
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
陳平安已經說道:“馬屁話就別講了。”
隋景澄忍不住羞赧說道:“前輩真是未卜先知。”
陳平安轉過頭。
隋景澄眨了眨眼眸,默默放下車簾子,坐好之后,忍了忍,她還是沒能忍住臉上微微漾開的笑意。
隨后,進入五陵國京畿之地,各處的名勝古跡,那位前輩都會停下馬車,去看一看,偶爾還會將一些匾額楹聯以及碑文篆刻,刻在竹簡之上。
一路上,也曾遇到過行走江湖的少俠少女,兩騎疾馳而過,與馬車擦肩而過。
男女衣袖與駿馬鬃毛一起隨風飄動。
也曾路過鄉野村落,有成群結隊的稚童一起打鬧嬉戲,陸陸續續躍過一條溪溝,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后撤幾步,然后一沖而過。
有個稚童大搖大擺站在小溪溝旁,竟是沒有飛奔過溝,而是搖晃手臂,試圖原地發力,一跳而過,然后直不隆冬就墜入了水溝當中。
當時馬車就停在不遠處,隋景澄看到那個前輩的側臉,他看到那一幕后,瞇著眼睛,有些笑意。
馬車繞過了五陵國京城,去往北方。
徑直去往五陵國江湖第一人王鈍的灑掃山莊。
這一路上由于沒有刻意繞出郡縣城池,多有涉足,所以一些已經傳遍朝野的江湖消息都有耳聞。
王鈍,躋身了新榜十人之列,雖然十人當中墊底,可五陵國仍是有點舉國歡慶的感覺。
因為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人之多,據說這還是隱去了幾位久未露面的年邁宗師,青祠國唯有蕭叔夜一人位列第九,民風彪悍、兵馬強盛的金扉國竟然無人上榜,蘭房國更是想都別想了,所以哪怕在榜上墊底,這都是王鈍老前輩的莫大殊榮,更是“文風孱弱無豪杰”的五陵國所有人的臉上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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