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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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帝王要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來自省,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個萬一,篡位武夫要擔心得位不正,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商賈要去追求一塊金字招牌。所以元嬰修士要合道,仙人境修士要求真,飛升境修士要讓天地大道,點頭默許,要讓三教圣人由衷不覺得與他們的三教大道相覆沖突,而是為他們讓出一條繼續登高的道路來。
隋景澄聽得迷糊,不敢隨便開口說話,攥緊了行山杖,手心滿是汗水。
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邊青衫斗笠的前輩,他依舊神色自若。
陳平安問道:“關于三教宗旨,劉先生可有所悟?”
齊景龍說道:“有一些,還很淺陋。佛家無所執,追求人人手中無屠刀。為何會有小乘大乘之分?就在于世道不太好,自渡遠遠不夠,必須渡人了。道門求清凈,若是世間人人能夠清凈,無欲無求,自然千秋萬代,皆是人人無憂慮的太平盛世,可惜道祖道法太高,好是真的好,可惜當民智開化卻又未全,聰明人行精明事,越來越多,道法就空了。佛家浩瀚無邊,幾可覆蓋苦海,可惜傳法僧人卻未必得其正法,道家眼中無外人,哪怕雞犬升天,又能帶走多少?唯有儒家,最是艱難,書上道理交錯,雖說大體上如那大樹涼蔭,可以供人乘涼,可若真要抬頭望去,好似處處打架,很容易讓人如墜云霧。”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劉先生并非儒家子弟,那么修行路上,是在追求‘世間萬法不拘我’,還是‘隨心所欲不逾矩’?”
齊景龍笑道:“前者難求是一個原因,我自己也不是特別愿意,所以是后者。先生之前曾經‘本心不變道理變’,說得深得我心,人在變,世道在變,連我們老話所講的“不動如山”,山岳其實也在變。所以先生這句隨心所欲,不逾矩。一直是儒家推崇備至的圣人境界,可惜歸根結底,那也還是一種有限的自由。反觀很多山上修士,尤其是越靠近山巔的,越在孜孜不倦追求絕對的自由。不是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壞人。沒有這么簡單的說法。事實上,能夠真正做到絕對自由的人,都是真正的強者。”
齊景龍感慨道:“這些享受絕對自由的強者,無一例外,都擁有極其堅韌的心智,極其強橫的修為,也就是說,修行修力,都已極致。”
陳平安得到答案后,問了一個當時在隋景澄那邊沒能問下去的問題,“如果說世道是一張規矩松動、搖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經不在桌凳圈子之內,該怎么辦?”
齊景龍毫不猶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么可以小心翼翼,釘一兩顆釘子,或是蹲在一旁,縫縫補補。”
齊景龍有感而發,望向那條滾滾入海的江河,唏噓道:“長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嗎?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會講道理。
其實壞人也會,甚至會更擅長。
蒼筠湖湖君,為了避戰活命,駕馭云海,擺出水淹轄境的架勢。
陳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
這就是湖君的道理。陳平安得聽。
隋景澄在行亭風波當中,賭陳平安會一直尾隨你們。
這也是隋景澄在講她的道理。
陳平安一樣在聽。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渾江蛟楊元兩個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識說了一句大致意思相當的言語。
隋新雨是說“這里是五陵國地界”,提醒那幫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為,這就是在追求規矩的無形庇護。
而這個規矩,隱含著五陵國皇帝和朝廷的尊嚴,江湖義氣,尤其是無形中還借用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的拳頭。
在金扉國境內,在崢嶸峰山巔小鎮前后,陳平安兩次袖手旁觀,沒有插手,一位劍仙默默看在眼中,等于也認可了陳平安的道理,所以陳平安兩次都活了下來。
在之前的隨駕城,火神祠廟的一位金身神祇,明知毫無意義,依然為了能夠幫到陳平安絲毫,而選擇慷慨赴死。因為陳平安做的事情,就是火神祠覺得有道理,是規矩。
桐葉宗杜懋拳頭大不大?可是當他想要離開桐葉洲,一樣需要遵守規矩,或者說鉆規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寶瓶洲。
五陵國江湖人胡新豐拳頭小不小?卻也在臨死之前,講出了那個禍不及家人的規矩。為何有此說?就在于這是實實在在的五陵國規矩,胡新豐既然會這么說,自然是這個規矩,已經年復一年,庇護了江湖上無數的老幼婦孺。每一個鋒芒畢露的江湖新人,為何總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終殺出了一條血路,都要更多的代價?因為這是規矩對他們拳頭的一種悄然回贈。而這些僥幸登頂的江湖人,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自動維護既有規矩的老人,變成墨守成規的老江湖。
前邊有一處河畔觀景水榭。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說道:“謝劉先生為我解惑。”
齊景龍微笑道:“也謝陳先生認可此說。”
陳平安搖頭,眼神清澈,誠心誠意道:“許多事情,我想的,終究不如劉先生說得透徹。”
齊景龍擺擺手,“怎么想,與如何做,依然是兩回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能不能請你喝酒?”
齊景龍想了想,無奈搖頭道:“我從不喝酒。”
陳平安有些尷尬。
隋景澄覺得這一幕,比起兩人聊那些高入云海又低在泥濘的言語,更加有趣。
陳平安一把扯住那人手臂,“沒事,喝酒只要有了一次,以后就天地無拘束了嘛。”
齊景龍為難道:“算了算了,實在不行,陳先生飲酒,我喝茶便可。”
三人到了那座駁岸突出、架于大河之上的水榭。
雙方對坐在長椅上,江風陣陣,隋景澄手持行山杖,站在水榭外,沒有入內。
齊景龍解釋道:“我有個朋友,叫陸拙,是灑掃山莊王鈍老前輩的弟子,寄了一封信給我,說我可能與你會聊得來,我便趕來碰碰運氣。”
陳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點點頭,“你與那位女冠在砥礪山一場架,是怎么打起來的?我覺得你們兩個應該投緣,哪怕沒有成為朋友,可怎么都不應該有一場生死之戰。”
齊景龍笑道:“誤會罷了。她遇到了一撥山下為惡的修道之人,想要殺個干凈,我覺得有人罪不至死,就攔阻了一下,然后就有了這么一場砥礪山約戰,其實是小事,只不過小事再小,在我跟她之間,都不愿意后退半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爭的雛形,無可奈何。”
齊景龍問道:“怎么,先生與她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曾經在在一座福地歷練。”
齊景龍玩笑道:“先生不會為朋友強出頭,打我一頓吧?”
陳平安笑了笑,搖搖頭道:“誰說朋友就一定一輩子都在做對事。”
哪怕是極為敬重的宋雨燒前輩,當年在破敗寺廟,不一樣也會以“殺了一百山精鬼魅,最多冤枉一位,這都不出劍難道留著禍害”為理由,想要一劍斬殺那頭狐魅?
陳平安當時就出手阻攔了,還擋了宋老前輩一劍。
至于書簡湖的顧璨,就更不用去說了。
很多的道理,會讓人內心安定,但是也會有很多的道理,會讓人負重蹣跚。
水榭之外,又有了下雨的跡象,江面之上霧蒙蒙一片。
齊景龍說是不喝酒只喝茶,不過是個借口,因為他從無方寸物和咫尺物,故而每次下山,唯有一口本命飛劍相伴而已。
陳平安見他不愿喝酒,也就覺得是自己的勸酒功夫,火候不夠,沒有強求人家破例。
齊景龍望向河面,微笑道:“冥冥細雨來,云霧密難開。”
陳平安喝著酒,轉頭望去,“總會雨后天晴的。”
齊景龍點了點頭,只是抬起頭,“可是就怕變天啊。”
陳平安微笑道:“小小水榭,就有兩個,說不定加上水榭之外,便是三人,更何況天大地大,怕什么。”
齊景龍正襟危坐,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這會兒眼睛一亮,伸出手來,“拿酒來!”
陳平安丟過去一壺酒,盤腿而坐,笑容燦爛道:“這一壺酒,就當預祝劉先生破境躋身上五境了。”
“與她在砥礪山一戰,收獲極大,確實有些希望。”
齊景龍也學那人盤腿而坐,抿了一口酒,皺眉不已,“果然不喝酒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等你再喝過了幾壺酒,還不愛喝,就算我輸。”
齊景龍搖頭不已,倒是又喝了兩小口。
陳平安突然問道:“劉先生今年多大?”
齊景龍笑道:“擱在人間市井,就是耄耋之年了。”
水榭外邊的隋景澄咋舌,前輩是與她說過山上神仙大致境界的,這么年輕的半個玉璞境?!
奇怪也不奇怪。
因為水榭中的“讀書人”,是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劍修劉景龍。
一個曾經讓天下最強六境武夫楊凝真都近乎絕望的存在。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稱贊道:“厲害的厲害的。”
齊景龍臉色古怪,竟是狠狠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你一個還不到三十歲家伙,罵人呢?”
隋景澄好似淪為那頭偶然相遇的狐魅婦人,被雷劈了一般,轉頭望向水榭,呆呆問道:“前輩不是說自己三百歲了嗎?”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我有說過嗎?”
隋景澄繃著臉色,沉聲道:“最少兩次!”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就不太善嘍。”
齊景龍也跟著喝了口酒,看了眼對面的青衫劍客,瞥了眼外邊的冪籬女子,他笑呵呵道:“是不太善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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