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一章 謎語-《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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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那位道老大的道法之大,得認。
相較于白玉京其余兩位掌教的褒貶不一,這位道祖首徒,在青冥天下之外的幾座天下,口碑風評都極好。
何況道老二和陸沉,都是此人代師收徒,唯有道祖的關門弟子,才換成陸沉代師收徒。
劉十六微微皺眉。
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想太多,雖然在驪珠洞天,三人之一的李希圣,屬于晚來客,但在浩然天下,小齊才是后到之人,何況道老大自身,對小齊并無針對之意,更多是白玉京其余兩脈的手段,李希圣當年一直身不由己。如果不是陸沉來此謀劃,原本小齊和李希圣的那種大道之爭,如大水砥柱相激,沖起萬丈浪,氣壯山河,無論勝負如何,絕無半點齷齪。說不定……”
老秀才哪怕是以心聲言語,說到這里,依舊沒有與弟子吐露心聲。
老秀才原本是要說一句“同道中人,立教稱祖,一正一副,大道相互裨益?!?
無論是李希圣或是道老大也好,還是小齊,一旦雙方真正開始論道,想必都會有此心胸。
只是沒能走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多說無益。
只是老秀才不愿對此過多言語,不意味著真不計較。
老秀才從不推崇無底線的以德報怨,那不是胸襟氣度,而是愚昧無知。
劉十六轉頭,還得低頭,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張側臉。
先生仰著頭看著那四個字,一樣很感傷。
只是先生太寂寞,能與先生會心飲酒之人,能讓先生暢所欲言之人,不多。
匾額榜書“當仁不讓”。
老秀才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舍我其誰。
我文圣一脈,驪珠洞天的齊靜春,寶瓶洲的崔瀺,桐葉洲的左右,劍氣長城的陳平安。
如今又有了一個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劉十六。
微風拂面,老秀才環(huán)顧四周,笑了起來,抬手撓著頭,呢喃道:“春風知我意,送夢到當年。世間多有不妥之人,世道多有不平之事,卻休想打殺我心中之美好?!?
劉十六則輕聲而念。
過去已過去,未來還未來。時時是過去,刻刻有未來。過去曾未來,未來會過去。
結果挨了先生一腳,笑罵一句少來少來,文圣一脈虧得有你小師弟,不然要被人笑話是個和尚窩。
劉十六咧嘴一笑,學先生撓撓頭,所幸頭發(fā)還多。
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若非合道天地,有無九十斤?劉十六便傷心不已,又要落淚。
劉十六一抬頭,怎么還不來?天幕處怎個沒動靜了。心有不快,出拳迎敵,可以忘憂。
老秀才氣笑道:“傻大個,盼點好。打打殺殺,太不書生?!?
之后老秀才帶著劉十六去了趟舊學塾,舊歸舊,無人歸無人,卻沒有半點頹敗。各處干干凈凈,物件整整齊齊。
聽說暖樹小丫頭會按時下山,來小鎮(zhèn)這邊打掃此處學塾和泥瓶巷祖宅。
再去了那龍尾溪陳氏開辦的新學塾,書聲瑯瑯。
老秀才尤其喜歡看那蒙童稚子的搖頭晃腦,有些孩子會爛熟于心,有些孩子會背誦得磕磕絆絆,可其實都是很好的。
老秀才在游覽學塾之余,也在看那些教書先生的傳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語氣。
其實真佛只說平常話。
身在官場,打官腔在所難免,只是不能只說官話,切記一切官話,都從人話中來。
人在山上當神仙,也不能只有那云風滿袖的一身仙氣,人味兒也得有些。
讀多了圣賢書,人與人不同,道理各異,終究得盼著點世道變好,不然一味牢騷斷腸說怪話,拉著旁人一起失望和絕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離開學塾后,走在那杏花巷中,與劉十六沒來由說道:“當年小齊陪著左右一起游歷山河,你則與崔瀺一起拜訪白帝城。”
劉十六點頭道:“崔師兄與白帝城城主下完彩云局之后,為那鄭居中寫了一幅草書《前后貼》,‘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還有這么一回事?”
劉十六說道:“到底是輸了棋,崔師兄沒好意思多說什么?!?
正諧音鄭。
瞧瞧,文圣一脈弟子,哪個不以誠待人。
之后兩人在路上碰到了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與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驪上柱國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過了酒,腰懸一只裝滿的酒壺,人與酒壺,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點卯。
有些時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實在喝醉了走不動路,就會讓相熟少年伙計,或是路邊喊個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給一把銅錢當做跑路費,幫他將那酒壺帶去督造衙門,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幫他點卯了。
老秀才笑瞇瞇望向那個年輕人。
曹耕心也察覺到那個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卻沒有打招呼,也不愿視而不見,便打了個酒嗝,然后側過身,橫著走在街上,笑著與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點頭致意。
天底下當官的讀書人,可不能人人都這般風流倜儻,瀟灑不羈,但是與此同時,又絕對是需要有那么幾個人的。
至于那個郡守大人袁正定,則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雙方并無高下,都是極出挑的年輕人。
逛過了諸多小鎮(zhèn)街巷,走過了那條略顯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騎龍巷,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道友在臺階上,恭候已久,對著老秀才行禮,她也不言語。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長命道友便帶著他們?nèi)チ藟簹q鋪子里邊,老秀才蹭了幾塊糕點,劉十六也嘗了嘗,當然沒敢放開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嚇了一大跳,剛想要與“從掛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爺”行個大禮,老秀才卻笑著擺手,說不用不用。劉十六與那長命道友,說了正事,她當然沒有意見,若是再有一兩場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蓮藕福地虛位以待的山水神靈座椅,可以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xiàn)出來,而且作為晉升中等福地沒多久的蓮藕福地,此后無論是神靈、城隍數(shù)量,還是它們的金身品秩,都能夠不輸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錢,本來就是稀罕事,掉了錢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難得。
落魄山有這位長命道友坐鎮(zhèn)山頭,財源滾滾來,擋都擋不住。
所以老秀才與長命道友進門前,出門后,先后兩次都與她笑呵呵道了一聲謝。
長命第一次只說職責所在,第二次她便習慣性笑瞇瞇,笑納了。
離開了騎龍巷,老秀才說道:“你小師弟不在,就去見一見你小師弟的至交好友。最護著陳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個?!?
在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劉十六見到了那個坐竹椅上曬太陽打盹的劉羨陽。
劉十六自報名號之后,劉羨陽一邊讓文圣老先生趕緊坐,一邊彎腰以手肘幫著老秀才揉肩,問力道輕了還是重了,再一邊與劉十六說那我與前輩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雙方是哪門子的本家。
劉十六也覺得有趣,一樣不道破,算是認了年輕人的這個本家。
老秀才瞇著眼享福,與那年輕人說力道剛剛好,舒坦舒坦,然后老人學那蒙童念書,悠哉悠哉搖頭,說了句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土。
劉羨陽一驚一乍道:“咱們地方縣志上剛花錢買來的詩句,先生都能知曉?看來先生學問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陳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劉羨陽的半個先生了。
馬屁過了。
劉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臺階上,他雙拳輕放膝上,目視前方,就當沒聽見。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當真,“這種話,自家人說一說就行了,不外傳,不外傳,不然容易招人眼紅嫉恨?!?
劉羨陽坐在一旁竹椅上,大義凜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風霽月,可咱這當學生弟子的,但凡有機會為先生說幾句公道話,義不容辭,好話不嫌多!”
劉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滿臉誠摯的劉羨陽,這個聽先生說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多年的儒家子弟,劉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劍仙,粉裙女童陳暖樹,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書達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師弟只要別學這劉羨陽的說話,那就都沒問題。
老秀才陪著劉羨陽聊了些正兒八經(jīng)的書上學問。
一問一答,老秀才很滿意,讀書深淺,努力足夠之后,確實就要看天資高低了,但是用心誠意與否,可不看天資。
之后老秀才讓劉羨陽詢問,又是一場一問一答。
從頭到尾,劉羨陽都變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后對年輕人說了一句,“羨陽啊,就當是留給你一門課業(yè),好好想一想如何將立身之本和處世之法,融洽相處?!?
劉羨陽點頭后,起身再后退幾步,以儒家門生身份,與眼前文圣先生,畢恭畢敬作揖致禮。
老秀才站起身,笑著點頭,“我就不學那后世道學家,與你作揖回禮了,因為我有所問,你尚未有所答。以后你所有得,我再還禮不遲?!?
好似退出一座文脈道統(tǒng)小天地后,劉羨陽立即原形畢露,直起腰后,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劉十六比劉羨陽更心有會意。
先生此問,是一個大問。
其實儒釋道三教宗旨,在高處、大處多有相似。
比如《傳燈錄》曾有僧問:學人不據(jù)地時如何?師云:汝向什么處安身立命?
老秀才說道:“走了走了?!?
劉十六趕緊起身作揖,“君倩拜別先生?!?
老秀才說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當先生的,難免會偏心關門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畢竟陳平安與你們幾個不一樣,他在先生身邊時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紀最小,還太年輕……”
說到這里。
老秀才止住話頭,因為老人突然發(fā)現(xiàn)哪怕是自己的關門弟子,原來,原來竟然也不年輕了。
昔年那個眼神澄澈、都還不會喝酒、穿著草鞋走過千山萬水的少年郎,竟然都過了而立十年,開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一跺腳,身形消散。
劉羨陽便遞出一捧瓜子,劉十六坐回臺階,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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