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九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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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丟出一壺酒給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幫觀主去院子里邊,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觀主的道袍,和兩位弟子的衣服,隔著有些遠,大概是黃花觀的不成文規(guī)矩吧,所以疊放在正屋桌上的時候,也記得將三件衣服分開。正屋好像鎖了門,先跟觀主討要鑰匙,然后你在那邊等我,我跟觀主再聊會兒。”
姚仙之從劉茂手中接過一串鑰匙,一瘸一拐離開廂房,嘀咕了一句:“天宮寺那邊估計已經(jīng)下雨了。”
劉茂笑著搖搖頭。
這位府尹大人,還是年輕,畫蛇添足。
申國公高適真的造訪道觀,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來說道。
陳平安那幾句收疊衣服、鎖了門借鑰匙的雞毛蒜皮,帶給劉茂的壓力,驟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嚇,其實只是在提醒這位龍洲道人,大泉當真只有一個運道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個再次過路、從年少變成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殿下這是覺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覺得姚仙之當個瘸腿斷臂的府尹大人可笑,還是覺得姚仙之在戰(zhàn)場上活了下來、其實還不如早早給姚家祠堂添個靈位,更可笑?”
劉茂頓時心弦緊繃起來。
下一刻,劉茂騰云駕霧一般,然后雙肩驀然一沉,氣機凝滯,一身靈氣重如山岳,整個人不知不覺坐在了那張椅子上。
陳平安一揮袖子,桌上那只空筆筒掠向劉茂,劉茂輕輕接住,黃竹筆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隱逸高士圖,是一件宮中舊物。
陳平安走向書架那邊,“記得好像一國君主,每年正月里都會為一支金鑲玉的御筆開封,用來辭舊迎新。這只空筆筒,是不是缺了什么?”
劉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陳劍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勢在你不在我,打殺皆隨意。”
劉茂一手捧拂塵,一手拿住筆筒,冷笑道:“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卻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陳劍仙如果今天拜訪黃花觀,是為了打打殺殺,震懾人心,只管出劍便是。讓貧道再次領教一番劍仙風采。好與兩名弟子顯擺一下,師父修道平平,境界不高,卻也曾與一位劍仙切磋道法。當然,前提是陳劍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殺。”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從先前書案上的一盞燈火,兩部經(jīng)書,到花幾菖蒲在內(nèi)的各色物件,始終看不出半點玄機,陳平安抬起袖子,書案上,一粒燈芯緩緩剝離開來,燈火四散,又不飄蕩開來,宛如一盞擱在桌上的燈籠。
兩卷道門經(jīng)典,飄蕩浮起,一張張書頁緩緩翻過,道觀四周天地靈氣聚攏,濃郁如水,漣漪陣陣,緩緩拂過墻壁、地面。
陳平安在屋內(nèi)隨意散步之時,黃庭經(jīng)和靈飛經(jīng),兩部經(jīng)書便飄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書。
劉茂輕聲感嘆道:“陳劍仙如此疑神疑鬼,難怪能夠成為如此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置若罔聞,走到書架那邊,一本本藏書向外傾斜,書頁嘩啦啦作響,書聲響徹屋內(nèi),若溪澗流水聲。
陳平安將那兩本已經(jīng)翻書至尾頁的經(jīng)書,雙指并攏輕輕一抹,飄回書案緩緩落下,笑道:“架上有書真富貴,心中無事即神仙。富貴是真,這一架子藏書,可不是幾顆雪花錢就能買下來的,至于神仙,就算了,我至多疑神疑鬼,殿下卻肯定是心中有鬼……這本書不常見,竟然還是得到文廟許可的官本初版初刻?觀主借我一閱。”
陳平安將一本《天象列星圖》收入袖中,涉及天象地理兩事的書籍,都會被朝廷官府列為禁書,民間不可私藏。
陳平安在書架前停步,屋內(nèi)無清風,一本本道觀藏書依舊翻頁極快,陳平安突然雙指輕輕抵住一本古書,停止翻頁,是一套在山下流傳不廣的古籍善本,哪怕是在山上仙家的書樓,也多是吃灰的下場。
因為這套善本《鹖冠子》,“言辭高妙”,卻“大而無當”,書中所闡述的學問太高,艱深晦澀,也非什么可以憑依的煉氣法門,所以淪為后世藏書家單純用來裝點門面的書籍,至于這部道家典籍的真?zhèn)危寮覂?nèi)部的兩位文廟副教主,甚至都為此吵過架,還是書信頻繁往來、打過筆仗的那種。不過后世更多還是將其視為一部托名偽書。
劉茂瞥了眼那邊的動靜,輕聲嘆息道:“哭泣同哀,歡欣相助,怪諜相止。”
陳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們君主南面之術?三皇子怎么不學好?所以說有錢人讀書太多也不好,懂得道理越多,知道道理越少。”
陳平安突然沉默起來,書架這邊有相鄰的幾本書籍,《海島算經(jīng)》,《算法細草》,《數(shù)書九章》……
書籍都已翻閱完畢,是注解旁白最多的一類書籍。陳平安確實沒有想到劉茂竟然還是個癡迷術算一途的,方才瞥了某處圖案幾眼,滿滿當當?shù)臄?shù)字,把陳平安看得云里霧里的,好像在看天書,可見劉茂功力不淺,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劉茂說道:“那幾本書,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搶的,就更不用還了。”
陳平安抬了抬袖子,五六本術算典籍都落入囊中,“還,怎么不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眾多書籍的材質,文字內(nèi)容,都看不出門道。
陳平安還是不太放心,將那劉茂那柄拂塵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搖晃幾下,最終將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劉茂板著臉,“不用還了,當是貧道誠心誠意送給陳劍仙的見面禮。”
陳平安將失去木柄的拂塵放回書案上,轉頭笑道:“不行,這是與殿下朝夕相處的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雖然不是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讀書人,可那圣賢書還是翻過幾本的。”
拂塵只是山下尋常物,已經(jīng)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絲線也是,此物雖然不名貴,可到底是那位觀主的心頭好。
劉茂冷笑道:“陳劍仙過謙了,很讀書人,當?shù)闷鸶笕说摹跋壬狈Q呼。”
陳平安開始抬起手,輕輕拂過那些書籍,從一本本書籍當中隨意煉字,同時說道:“倒是要感謝文廟,禁絕山水邸報五年。不然如今我這名聲,算是徹底爛大街了。”
劉茂皺眉不已,道:“陳劍仙今天說了好多個笑話。”
陳平安緩緩而行,一個個文字被煉化擷取,又迅速消散空中,隨口問道:“當年是不是說過,下一次見面,要你裝作認不得我?”
劉茂搖頭道:“忘了。”
“可能我記錯了,是與劉琮說的。”
陳平安點點頭,又問道:“你還沒有想明白,為何我會故意帶上姚仙之?”
劉茂笑道:“怎么,以陳劍仙與大泉姚氏的關系,還需要避嫌?”
陳平安打了個響指,天地隔絕,屋內(nèi)瞬間變成一座無法之地。
劉茂大為錯愕,但是剎那之間,出現(xiàn)了瞬間的失神。
因為屋內(nèi),出現(xiàn)了一位位青衫背劍客,神色各異,站在不同位置,眾人異口同聲,卻是另外一個男子的嗓音,道:“劉茂,你真是個扶不起的廢物,早知道當時就該選擇高適真。如果我是陳平安,或者陳平安的耐心不這么好,隨意翻檢你的魂魄神魂,跟翻書一樣,那么你這會兒其實已經(jīng)死了。”
劉茂欲言又止,只是瞬間就回過神,猛然起身,又頹然落座。
總算得到了答案。
陳平安收起一把籠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個狗日的,半點不講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
劉茂開始閉目養(yǎng)神,束手待斃。
他確實有一份證據(jù),但是不全。當年斐然在銷聲匿跡之前,確實來黃花觀悄悄找過劉茂一次。
至于所謂的證據(jù),是真是假,劉茂至今不敢確定。反正在外人看來,只會是鐵證如山。
劉茂突然睜開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陳平安腳尖一點,坐在書案上,先轉身彎腰,重新點燃那盞燈火,然后雙手籠袖,笑瞇瞇道:“差不多可以猜個七七八八。只是少了幾個關鍵。你說說看,說不定能活。”
劉茂突然笑了起來,嘖嘖稱奇道:“你當真不是斐然?你們倆實在是太像了。越確定你們不是同一個人,我反而越覺得你們是一個人。”
陳平安微笑道:“咱們今夜沒少聊閑話,可以說幾句正經(jīng)話了,殿下趕緊自救。”
劉茂卻站起身,好像如釋重負,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聽從斐然的安排,只要萬一蠻荒天下打輸了,重新丟掉了桐葉洲,我就該立即涉險逃離蜃景城,那么只要被我趕到那座重建的大伏書院,今天誰是階下囚,就真不好說了。可惜我膽子太小,過于惜命了,修了道,反而怕死,如果是當年剛被囚禁那會兒,我會毫不猶豫就去賭命的,賭輸了,無非丟了一條爛命而已,賭贏了,就可以為劉氏奪回這份江山家業(yè)。”
陳平安耐心極好,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如今我才是這個世上,最希望龍洲道人好好活著的那個人?”
劉茂點頭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與劍仙陳平安言語。”
陳平安一臉無奈,“最煩你們這些聰明人,打交道就是比較累。”
劉茂一言不發(fā),笑望向這位陳劍仙。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劉茂可以暢所欲言了。
劉茂重新落座。
事已至此,沒什么好隱瞞的了,開始將斐然的謀劃娓娓道來,劉茂說得極多,極其詳細。不是劉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幫這位龍洲道人想好了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細節(jié),光是如何安置某些“念頭”,擱放在何處,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書院圣賢的“問心”,而且斐然明確告訴劉茂,一旦被術法神通強行“開山”,劉茂就死。聽得陳平安大開眼界。
陳平安一直豎耳聆聽,只是插嘴一句,“劉茂,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廟那邊,其實根本不會懷疑我。”
不等劉茂說話,陳平安就又說道:“但這正是斐然的厲害之處。不著急,先等你說完,我再告訴你真相,反正在算計人心一事上,咱們這位斐然大劍仙,確實比你高了好幾個境界。”
劉茂繼續(xù)先前的話題,大致上,是大泉皇后姚近之,聯(lián)手藩王劉琮,派遣申國公高適真,負責暗中串聯(lián)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劍仙,癸酉帳斐然,再勾結駐扎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在桃葉渡達成盟約,兩件契約信物,一方是大泉劉氏的傳國玉璽,一方是文海周密的藏書印。
而持印者,桃葉渡泛舟獨行的青衫劍客,姓陳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經(jīng)開始秘密鋪墊這場謀劃。
身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書姚鎮(zhèn),不惜用十六萬大泉劉氏精銳騎軍、三十一萬地方駐軍的陣亡戰(zhàn)死,暫時為家族贏得軍心民心,作為姚近之稱帝必須付出的代價,作為回報,此舉會成為姚氏篡位的踏腳石,要以一座完好無損的蜃景城,作為文海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的觀道之地,同時讓蜃景城成為蠻荒天下設置在桐葉洲的陪都之一。
陳平安點頭稱贊道:“真要給你辦成了,老子就要一褲襠黃泥巴了。好個斐然兄,虧得我當年對他那么客氣,就這么想要與我重逢啊。”
中土文廟為一個出身文圣一脈的年輕人,專門昭告天下,解釋澄清?只管解釋去。
文圣一脈從先生到弟子,不是一個個孑然一身卻能夠力挽天傾嗎?亞圣一脈在戰(zhàn)事中,以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為首,卻是毀譽參半,所以各大書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復文圣的文廟神位,位置還要高過亞圣嗎?不是要將事功學問遍及天下嗎?敢嗎?只要是個有心人,難道不都會難免多想幾分?退一萬步說,勘驗真相,比起看熱鬧起哄,哪個更輕松?尤其是陳平安,以后的每個動作,都會是引人側目的一種風吹草動。更別提建立宗門,尤其是下宗選址桐葉洲了。
所以對于陳平安來說,這筆買賣,就只有虧多虧少的差別了。
而此舉,最大的人心鬼蜮,在于哪怕先生無所謂,師兄左右無所謂,三師兄劉十六也無所謂。
可最有所謂的,恰恰是最希望文圣一脈能夠開枝散葉的陳平安。而一旦陳平安有所謂,或者為之有所為,就會對整個文脈,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上到先生和師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所有人。
甚至這還會牽扯到浩然天下與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更會重新扯起一場暗流涌動的三四之爭。
總之這樁可有可無的買賣,斐然什么都沒虧,隱官大人萬一真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到時候虧多虧少,好像全看陳平安的運氣和造化了。
所以這場“問劍”,早已重返蠻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會輸。
陳平安突然問道:“當年桃葉渡,除了劉琮和高適真,就沒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劉茂搖搖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算有,斐然也不會告訴你吧。”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劉茂說道:“至于什么藏書印,傳國玉璽,我并不清楚如今藏在何處。”
陳平安雙腳落地,藏書印?斐然你一個練劍的,如此附庸風雅,莫不是又學自己?
陳平安重新走到書架那邊,先前隨便煉字,也無收獲。不過陳平安當下有些猶豫,先前那幾本《鹖冠子》,總計十多篇,書籍內(nèi)容陳平安早就爛熟于心,除了度量篇,尤其對那泰鴻第十篇,言及“天地人事,三者復一”,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曾經(jīng)反復背誦,因為其宗旨,與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多有交集。不過陳平安最喜歡的一篇,文字最少,不過一百三十五個字,篇名《夜行》。
返鄉(xiāng)之后,在姜尚真的那條云舟渡船上,陳平安甚至專門將其完整篆刻在了竹簡上。
陳平安之所以會猶豫,是突然記起,先前書籍自行翻開書頁時,發(fā)現(xiàn)此書夜行篇的一處旁白處,鈐印有一枚私人印章,印文花鳥篆,“秉燭夜游者,小心火燭手”。
那會兒陳平安誤以為是劉茂或是先前某位藏書人的鈐印,就沒有太過上心,反而覺得這方印章的篆文,以后可以借鑒一用。
陳平安抽出那本書籍,翻到夜行篇,緩緩思量。
這不是個死局,甚至連問心局都算不上。因為陳平安太簡單就破局了。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筆,根本不會是這個線索明顯的龍洲道人。
準確說來,更像只是同道中人的斐然,在離開浩然天下重返家鄉(xiāng)之前,送給隱官大人的一個臨別贈禮。
設身處地,處于同等境地,陳平安覺得自己一樣會為斐然來一場“接風洗塵”,惡心人不償命。
斐然顯然是押注陳平安只要返鄉(xiāng),就會直奔寶瓶洲落魄山,斐然也沒有算到文廟會禁絕山水邸報,不然劉茂早就通過散步山上消息,讓自己立足不敗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會得到大伏書院的庇護,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劉茂都會性命無憂,伸長脖子給姚近之殺,大泉女帝都不敢動刀子。只不過劉茂終究是小覷了斐然的算計,所以始終都不清楚,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最后一任隱官,更不清楚陳平安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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