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圣賢豪杰-《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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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跨洲渡船遠游中土神洲,渡船屬于南婆娑洲新建立沒幾年的龍象劍宗。
宗主齊廷濟,一位曾經(jīng)在劍氣長城刻字的老劍仙。
首席首席供奉陸芝,據(jù)說還暫時兼任著掌律。她也是劍氣長城曾經(jīng)的十大巔峰劍仙之一。
此外還有倒懸山春幡齋的劍仙邵云巖,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一起擔任客卿。
此外齊廷濟在不到十年內(nèi),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劍仙胚子。被譽為十八劍子。
龍象劍宗傳聞與皚皚洲劉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來,與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更是關(guān)系非同尋常。
因為正是齊廷濟,先為陳淳安護道出海,又是齊廷濟,為陳淳安問劍一次。
浩然九洲,齊廷濟先后出現(xiàn)在三洲戰(zhàn)場,戰(zhàn)功彪炳,舉世矚目。
還在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大修士,名為劉蛻,若非齊廷濟出劍阻攔一頭王座大妖,估計名字就要與桐葉洲荀淵一樣,被甲子帳刻在城頭上了。劉蛻跌境為仙人之后,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閉關(guān)養(yǎng)傷數(shù)年,據(jù)說此次也會出關(guān)參與議事,劉蛻對齊廷濟,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說劉蛻此次出關(guān),除了文廟議事,還要主動要求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
扶搖洲是小洲,山河版圖僅僅比寶瓶洲略大,當初劉蛻成為飛升境,被譽為一樁“天荒解”,如果劉蛻當真以一個上宗宗主身份,擔任別宗客卿,也會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這條渡船已經(jīng)極為臨近文廟一處名為問津渡的仙家渡口。
站在船頭賞景的齊廷濟,突然傳令下去,讓渡船放緩速度,作為禮敬文廟。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當之無愧的“老劍仙”,卻是極為俊美的年輕容貌。
也就是文廟尚未解禁山水邸報,不然光靠齊廷濟這份氣度,就要憑空多出一大撥女修仰慕者。
齊廷濟,吳承霈,孫巨源,米裕,曾經(jīng)被譽為劍氣長城四大美男子。后來多出了個第五人,不過是那人自封的。
此刻有人與齊廷濟并肩而立。
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張臉龐,略顯消瘦。
擱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齊廷濟身邊,就是三個字,不般配。
而她就是劍氣長城的“傾城”絕色,女子大劍仙,陸芝。
齊廷濟笑道:“落魄山觀禮一趟,就讓我宗多出了兩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謝咱們那位隱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議事,這家伙到了沒有。”
除了儒家圣賢,此次參與一旬后文廟議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文廟周邊的四個地方,
問津渡之外,文廟臨時開辟出三座暫設(shè)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來客。
南婆娑洲,扶搖洲,桐葉洲,三洲修士,渡船就會在那南邊的問津渡停岸,然后在一座名為泮水縣的縣城小鎮(zhèn)落腳休歇,只是一處很尋常的縣城,唯一的不尋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文廟了。
不出意外的話,陳平安只要趕來議事,多半是在東邊的臨時渡口現(xiàn)身。
此次代表寶瓶洲參與議事的人物,有頂替大驪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長鏡,還有神誥宗天君祁真,以及云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長鏡是孑然一身,神誥宗和云林姜氏,都像龍象劍宗,各自帶了一批弟子,雖然無法議事,只能在文廟周邊游歷,但如今文廟方圓千里之內(nèi),戒備森嚴,能夠跟隨渡船入駐某地,對于一般修士而言,已經(jīng)是莫大榮幸。
陸芝直截了當?shù)溃骸拔抑滥銈冸p方之間,一直有算計,但是我希望宗主別忘記一件事,陳平安所有謀劃,都是為了劍氣長城好,沒有私心。不是他刻意針對你,更不會刻意針對齊狩。不然他也不會建議邵云巖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至于更多的,比如什么希望劍宗與落魄山同氣連枝,締結(jié)盟約之類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這里邊的忌諱,擅長這些事情的,是你們。”
陸芝在劍氣長城,也是這樣的脾氣。
她一向有話直說,要么有本事讓她說好聽的話,要么有本事讓她別說難聽話。
齊廷濟微笑道:“陸先生請放心,我還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氣,更不會讓自家的首席供奉難做人。”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憑欄遠眺,緩緩道:“你們確實都很擅長入鄉(xiāng)隨俗,我就不成。”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齊廷濟在浩然天下。
齊廷濟有些無奈,伸手輕拍欄桿,心聲道:“弟子當中,我最看好的兩位嫡傳之一,竟然獨獨欽佩陳平安,還求我這個師父,只要她躋身了金丹,就幫她去隱官大人那邊求一部皕劍仙譜,你說煩不煩人。”
這要怨那客卿邵云巖,吃飽了撐著,將那個年輕隱官,說成了世間少有的人物,關(guān)鍵是年輕英俊,偏又癡情專一。
小姑娘聽了怎能不動心。
男子癡情,其實才是最大的風流。
畢竟在那劍氣長城,關(guān)于二掌柜,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講。
而邵云巖又居心不良,專挑好的說。
陸芝說道:“不用擔心,那丫頭長得太好看,真要遇見了陳平安,她會緊張得說不出話,陳平安更不會多說什么,到時候客套一句,就會兩兩無言,尷尬得后悔見面了。”
齊廷濟大笑不已。
轉(zhuǎn)頭望向陸芝,齊廷濟突然打趣道:“陸先生,我很好奇,怎樣的豪杰,才能入你的眼?”
陸芝搖搖頭,轉(zhuǎn)移話題,“劉蛻真要擔任劍宗客卿?”
齊廷濟點頭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煩。”
陸芝笑道:“這樣的煩惱,罕見。”
齊廷濟趴在欄桿上,輕聲感慨道:“就這樣在異鄉(xiāng)安家了啊。”
陸芝默不作聲,思緒飄遠,回到了家鄉(xiāng),想起了很多舊人舊事。
一座酒鋪的墻壁上,曾經(jīng)懸著一塊不曾署名的無事牌,寫了那么句:陸芝其實不好看,但是腿長,中意很多年了,怎么也看不夠。
雖然無事牌沒有署名,但是字跡明顯,大概那位劍修,其實也沒想著刻意隱瞞身份。
有些遠遠的喜歡,總是忍不住要讓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陸芝與那老色胚計較什么,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歡端碗蹲在路邊的劍修,就在城外戰(zhàn)死了。
除了那塊無事牌,劍修其實一輩子也沒跟陸芝說過幾句話。所以世上再沒誰知道,是太喜歡她,還是沒那么喜歡。
劍氣長城的最后幾年,人人腳步匆匆,說走就走了。
曾經(jīng)有個年輕掌柜,蹭著酒,偶爾喝多了酒,反而眼神愈發(fā)明亮,眉眼飛揚,說以后等他回了家鄉(xiāng),還要開一家酒鋪,賣酒,賣陽春面,也賣火鍋和臭豆腐,咱們劍氣長城的人去那邊,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賒賬。
有人問,賒賬沒啥意思,可不可以不還錢。年輕人笑著說,等你們?nèi)ズ染屏嗽僬f。
有人再問,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幾個,水靈得能掐出水來。年輕二掌柜笑罵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酒鋪,還得掌柜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掙那么點辛苦錢。
哄然大笑。
在那尚未成為家鄉(xiāng)的異鄉(xiāng),飛升城的那座酒鋪還在,只是年輕掌柜不在了,曾經(jīng)的劍修們也大多不在了。
邵云巖,酡顏夫人,帶著幾位齊廷濟的嫡傳弟子湊近過來。
面對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師父的男人,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對陸芝,反而顯得親近些。
一行人與齊廷濟行禮過后,有個少年問道:“陸先生,能見著阿良,左右,寧姚,還有那個隱官嗎?”
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龍象劍宗這邊的年輕劍修,都是知道的。
陸芝搖頭道:“不清楚。”
那少年問道:“隱官有次喝高了,真敢說寧姚之所以喜歡他,是饞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華?”
邵云巖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說不準,酒壯慫人膽。隱官大人什么話不敢說,什么事不敢做。兩軍對峙,一人仗劍陣前,劍指所有王座。”
邵云巖笑道:“你這是夸還是損呢,不然我?guī)兔?fù)述給隱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聲,“隨意啊。”
在落魄山觀禮一趟后,酡顏夫人漲了不少膽識。
如今還按照隱官大人的“法旨”,與邵云巖都成了龍象劍宗的供奉,酡顏夫人每每談及隱官,就愈發(fā)鎮(zhèn)定從容了。
有另外少年說道:“隱官只是官職高,我還是更佩服左先生,當世劍術(shù)第一!”
有人持異議,“左先生當然很厲害,不過我覺得還是阿良更猛,畢竟是一位確鑿無誤的十四境劍修!”
齊廷濟笑著離去。不太愿意聽這些稚氣議論。
浩然天下的齊廷濟,陸芝。
第五座天下飛升城的陳熙。寧姚。
遠游青冥天下的納蘭燒葦,重返蠻荒天下的老聾兒。
再加上阿良,左右,陳平安。
如果再算上謝松花、酈采、劉景龍、蒲禾、宋聘這些浩然劍仙。
就好像天地間依舊有一座劍氣長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實還不太理解,曾經(jīng)在劍氣長城并肩作戰(zhàn)的兩位劍修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
曾經(jīng)的劍氣長城,就像一處世間最純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劍修,是等死,外鄉(xiāng)劍修,是送死。
等到雙方有人活了下來之后,若還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
吳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兩個渡船外人,一場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條夜航船。
吳霜降壓境在飛升境,與那位刑官問劍一場。
太白,道藏,萬法,天真,四把仙劍仿劍,將整條渡船一斬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文士與閉目僧人聯(lián)袂現(xiàn)身,“吳宮主,是不是可以收劍了?”
一條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間聚攏為一,毫無異樣,甚至都沒有半點靈氣損耗。與那座被蠻荒大祖劈成兩截之前的劍氣長城,有異曲同工之妙。
吳霜降微笑道:“張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劍懸停四周,劍尖指向四方。
歲除宮守歲人,白落隨之現(xiàn)身。
刑官單手持劍,身后高空浮現(xiàn)出一金色一白銀兩輪光暈,如日月共懸天幕,好似一雙神靈雙眸,照破虛空,俯瞰人間。
正是這位刑官的兩把本命飛劍。
刑官臉上和胸口處都有一處劍痕,鮮血淋漓,只不過傷勢不重,無礙出劍。但是這場問劍,身為劍修的刑官,面對并非劍修并且壓境的吳霜降,反而落了下風,是事實。
僧人睜眼,佛唱一聲,抬起一手,浮現(xiàn)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數(shù)取的隔珠,總計一百零八顆珠子,皆趨近雪白無瑕顏色,僧人輕輕捻動,仿佛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讓百八煩惱隨之清減絲毫。
吳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從袖中抖摟出一串燦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長達三丈有余,環(huán)繞吳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顆顆大如桐子,每一顆流珠皆蘊藉浩大道意,正圓若滿月,三百六十五顆,緩緩轉(zhuǎn)動,斗轉(zhuǎn)星移,行云流水狀,大道循環(huán),周天無窮。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既幫助道侶還劍,還順便多學了一門上乘劍術(shù),又打開了渡船禁制,一舉三得,應(yīng)該夠了吧?”
吳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馬書生,名將無雙。大道根腳,是那兵家修士。只不過吳霜降學什么是什么,才使得這位歲除宮宮主的兵修身份,不那么顯眼。
歲除宮修士人數(shù)寥寥,總計不過百余人,與歲除宮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極度不匹配,除了歲除宮門檻極高、收徒嚴格之外,最關(guān)鍵的原因,就是吳霜降曾經(jīng)有過兩樁壯舉,在他還是仙人境之時,一人守宗門,再一人滅宗門。
兩場戰(zhàn)事過后,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門,就此覆滅,都不是什么元氣大傷,護山大陣,祖師堂,連同數(shù)個藩屬勢力,悉數(shù)灰飛煙滅。
這意味歲除宮根本不需要講究什么人多勢眾,有吳霜降一人坐鎮(zhèn)山頭,足矣。
擅長廝殺,不怕圍殺,修行路上,越境殺敵,不是一兩次。精通隱匿,遁法一絕,算卦推衍更是極其高明。
心思縝密,出手精準,而且還特別記仇,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獅子搏兔,務(wù)必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畢竟是一個連大玄都觀孫懷中都要點評個“陰魂不散”的修士。
這樣一個難纏至極的存在,如今還躋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愿與之結(jié)仇。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渡船已經(jīng)到了南海歸墟。”
吳霜降笑了笑,將四把仿劍和一串流珠一并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籠中雀”神通,帶著白落一起離開夜航船,要通過那處歸墟,直接去往蠻荒天下。
容貌城內(nèi)荷塘涼亭,刑官收起長劍和兩把本命飛劍,落在涼亭內(nèi),僧人一閃而逝,只有中年文士站在刑官身邊。
中年文士笑問道:“還好?”
刑官自言自語道:“十四境就已經(jīng)如此,那么十五境?”
中年文士說道:“無法想象。”
吳霜降和白落并肩懸空,雙方腳下,就是一處被蠻荒大祖打開的歸墟,大門難開關(guān)更難。
吳霜降低頭望去,歸墟呈現(xiàn)出大壑狀,遠古時代,陸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傳說連那天上星河之水,都會浩浩蕩蕩,流注四座歸墟其中。更有傳聞歸墟之內(nèi),有大黿,背脊上承載著萬里山河的版圖,在歸墟當中,依舊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龍門分別矗立其中,曾是世間所有蛟龍之屬的化龍契機所在。
吳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倆運道不錯,好像是兩條鰲魚。”
白落順著視線望去,歸墟大壑之內(nèi)的深處,有兩條龍頭魚身的鰲魚,長達萬丈,正搖頭擺尾,悠哉遨游,一條雄魚,金鱗葫蘆尾,雌魚則是銀鱗芙蓉尾,神異非凡,雖然這兩條鰲魚體型龐大,只是在那歸墟深處,依舊就像是江河里的兩條纖細小魚,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白落無奈道:“這也要跟人搶?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門在外,好歹講一講仙師風度。”
哪里是什么運氣好,分明是天上云海中,有人正在垂釣鰲魚,那尋常山水間的漁翁,要想從大江大湖里垂釣大物,尚且需要耗費銀錢打窩誘魚,當下這兩條珍稀鰲魚,顯然是被天上那位干瘦的長眉老者引誘而來,不斷擺尾上浮,緩緩靠近一顆虬珠。虬珠在歸墟玄冥之水中閃爍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輝,不過拳頭大小的虬珠,光亮卻照耀方圓百丈。
吳霜降抬頭望去,天上云海缺口處,有個白發(fā)老者正在盤腿垂釣,手持一根蒼翠欲滴的青山神綠竹魚竿,以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作為魚線,墜入歸墟深處。長眉老人在給吳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說別驚嚇到那雙鰲魚。
吳霜降想了想,就收斂氣象,整個人與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隱匿術(shù)法,不打攪那位老漁翁垂釣鰲魚,以心聲與吳霜降說道:“此人名叫張條霞,綽號龍伯,十境武夫,巔峰圓滿,習武之外,只癡迷垂釣一事,性情散淡,與世無爭。只有沒錢打窩了,才會跑去中土神洲掙點釣魚錢。先前歸墟洞開,張條霞但是離得近,近水樓臺,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個趕來此地的人,他然后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只撿取那些個頭大的漏網(wǎng)之魚,被他成功攔下了數(shù)頭試圖逃回蠻荒天下的大妖。”
吳霜降點點頭,“確實已經(jīng)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兩條鰲魚還是十分謹慎,追逐那顆虬珠許久,卻始終沒有咬鉤,長眉老者驟然提氣,被一口純粹真氣牽引的虬珠,倏忽拔高,好似試圖逃竄,一條銀鱗芙蓉尾的鰲魚再不猶豫,攪動巨浪,高高躍起,一口咬住那顆虬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聲,站起身,一個后拽,“魚線”繃緊,出現(xiàn)一個巨大弧度,只是卻沒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開始遛起那條鰲魚,沒有個把時辰的較勁,休想將這么一條雌鰲魚拽出水面。
吳霜降瞇起眼,看了片刻,一步來到云海“岸邊”,就站在老人身旁,笑問道:“老前輩,這條鰲魚要是釣起來,賣不賣?怎么賣?”
名叫張條霞的老者將魚竿抵住腹部,在云海邊緣跑來跑去,一條萬丈鰲魚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邊奔跑一邊哈哈笑道:“對不住,我釣魚從來都會放生。尤其是這雙道侶鰲魚,一旦被人捕獲其一,另外一條就要從此孤苦伶仃,豈不可憐?垂釣之樂,從來不在飽腹。”
吳霜降輕輕點頭,表示贊同,微笑道:“真漁父。”
白落松了口氣。一個不小心,這位龍伯,就要被吳霜降帶著一起走趟蠻荒天下了。
吳霜降突然問道:“那個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與她有無問拳?”
張條霞依舊雙手持竿,專心與那條鰲魚斗力,爽朗笑道:“打得過的時候,不愿意欺負個小姑娘,結(jié)果好像沒過幾天,就發(fā)現(xiàn)打不過了,找誰說理去?沒法子,還是釣我的魚吧。”
張條霞突然咦了一聲,屏氣凝神片刻,嘆了口氣,竟是主動繃斷了“魚線”,任由那顆價值連城的虬珠被鰲魚吞入腹中,兩條鰲魚,一起往歸墟深處瘋狂逃竄而去,如此一來,除非張條霞能夠?qū)⒄T餌換成驪珠龍眼之流,否則最少百年之內(nèi),是休想它們咬鉤了。
吳霜降問道:“龍伯前輩,這是要去中土文廟議事了?”
張條霞點頭道:“禮記學宮大祭酒邀請,不得不去啊。”
對于這兩位驀然現(xiàn)身歸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說張條霞不提防不戒備,就是拿性命開玩笑了。雖然他看不出對方兩人的深淺,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兩位仙人。張條霞思來想去,也沒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過長眉老者覺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蕩,對山上事,可謂孤陋寡聞,不認識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劍仙徐獬,之前別說見過,聽都沒聽過。只不過張條霞在山上素無仇家,也就只當與對方兩人是一場萍水相逢。
活久了,見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場沒頭沒腦的架,張條霞還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擺設(shè)。
吳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別過。”
張條霞抱拳還禮:“有緣再會。”
吳霜降望向歸墟深處,抬起手,雙指掐訣,說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經(jīng)遠去萬里的兩條鰲魚竟是一個搖頭擺尾,如獲敕令,謹遵法旨,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吳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終掀起滔天巨浪,齊齊躍出水面,龍頭魚身的兩條龐然大物,無比溫順乖巧,懸停在云海下方,好像只等吳霜降登上“渡船”遠游歸墟。
吳霜降帶著白落一起飄落在鰲魚背上,潛入歸墟之中,就此遠游蠻荒天下。
張條霞想了想,幸好沒打架。
出門在外,果然要與人為善。
一位十境巔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魚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歸墟大壑內(nèi),與吳霜降各自騎乘一條鰲魚,白落笑問道:“宮主,聽說青冥天下有了個‘大小吳’的說法?”
吳霜降點點頭,“那小子只是福緣隨我,其他方面,其實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還是陸沉所說的那個年輕人。虧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為是躋身十四境的某種天道壓勝了,比如……青藍之爭。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枯過后有一榮。”
白落說道:“所以宮主先前在條目城的那份殺心,幾分真幾分假?”
吳霜降笑道:“陳平安接不下那場問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皺眉。
吳霜降說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對此不會有什么芥蒂。何況我到底怎么個心思,他很了解。”
一個人的學問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實最怕拎不清。
白落說道:“仙人撫頂,授長生箓。”
是說那客棧內(nèi),吳霜降臨行之前,看似輕描淡寫,隨便輕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腦袋。
于修行并無太大裨益,卻是一張貨真價實的保命符。可能吳霜降還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懶得去刨根問底了。
吳霜降會心一笑,“陸沉有些個算計,光明正大,沒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閑聊什么了。
吳霜降問道:“知道陳平安這次,最大的收獲是什么嗎?”
白落搖頭。
吳霜降微笑道:“是終于有人能夠證明,他所走的那條道路,是對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腸小道斷頭路,還是一條前邊已經(jīng)有人走過的登頂之路,只是道路稍顯彎繞了些。”
吳霜降說了一句仿佛讖語,“所以等著吧,此后百年,陳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會突飛猛進。”
“這么看好陳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個吳霜降。”
吳霜降突然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學宮大祭酒邀請的張條霞,那么你猜是誰邀請的陳平安?”
“一正兩副,三位文廟教主之一?難道是與文圣關(guān)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吳霜降搖搖頭,沒有給出答案。
這位十四境大修士,騎乘鰲魚,遠游天地間。
他之所見,就是心中道侶未來所見。
吳霜降雙手負后,開始閉目養(yǎng)神,心中笑語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蘆洲,趴地峰。
張山峰終于成功躋身了觀海境,即將破境出關(guān)。
這個年輕道士,還需要幾個時辰穩(wěn)固境界。
他的師父,就在洞窟仙府外邊護道,輕聲默念道:“一門蟄龍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歸根,吐納是小歸根。在呼吸吐納當中,能夠凝心神為一粒芥子,又是上歸根,此乃大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
一位飛升境巔峰的火龍真人,白云、桃山兩脈,指玄峰袁靈殿,這幾個師兄,加上太霞一脈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門外為一位洞府境修士護道……
他們早早擺了一張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這邊靜候佳音。
桃山一脈的師兄,正色道:“小師弟破境不俗,相當不俗,氣象萬千。可喜可賀。”
可事實上,張山峰的破境,真沒什么氣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躋身了觀海境。
老真人撫須而笑,“你們小師弟的相貌氣度,終究是要勝過陳平安一籌,沒什么好否認的。”
白云一脈的師兄,埋怨道:“師父,這種明擺著的事實,說出口就無甚意味了,無需說的。”
袁靈殿本想附和師父幾句,給師兄搶先,再一思量,覺得還是師兄這番話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輕輕點頭,“倒也是。”
“小師弟在修行路上,能夠穩(wěn)扎穩(wěn)打,始終道心澄澈,殊為不易。”
老真人聞言微笑點頭。
袁靈殿想要說一句是師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師兄又來了一句,“其實小師弟最大的本事,還是挑師父的眼光,師父,恕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言語,也就是師父運道好,才能收取山峰當?shù)茏印!?
袁靈殿頓時沒話說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說一,確實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師父,弟子必須自罰一杯。”
老真人將自己身前一壇青神酒,推了過去,“一杯不夠,自罰三杯。”
袁靈殿就像是個來這邊湊數(shù)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陳平安虛心請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邊,風氣絲毫不比趴地峰遜色,從山主到弟子學生,再到供奉客卿,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說道:“得立即走趟文廟,這次就不帶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馬腳。你們幾個記得護著點。”
幾人紛紛起身,稽首恭送師尊遠游中土。
火龍真人斜眼那個好似啞巴的袁靈殿,“說你呢!”
袁靈殿無言以對。
老真人一閃而逝,跨洲遠游,沒辦法,山頭窮,買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這點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圣人府。
其中一支圣人后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這座亞圣府,占地一百八十多畝,房間四百余間。
附廟而居。府邸旁邊,就是香火鼎盛的亞圣廟。
一個漢子御風飄落在府邸所在城門口,選擇徒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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