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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九章 腳步-《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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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船登岸,離著骸骨灘渡口其實(shí)還有些距離,也好,陳平安本就打算之后返回寶瓶洲的時候,再去一趟披麻宗祖師堂所在的木衣山。至于壁畫城什么的,就更不去了,反正機(jī)緣都沒有了,彩繪圖都成了白描畫卷。

    不過陳平安要去趟奈何關(guān)集市,也就是鬼蜮谷的那處入口,如今鬼蜮谷因為高承的消失,失去了主心骨,不但京觀城群龍無首,白籠城城主蒲禳去了寶瓶洲戰(zhàn)場,一樣就此杳無音信,只有個小道消息流傳開來,傳聞是蒲禳跟隨一位僧人,聯(lián)袂游歷西方佛國去了,高承和蒲禳的離去,使得膚膩城在內(nèi)大小城池的英靈鬼物,不得不趕緊締結(jié)了一個松散聯(lián)盟,然后跟披麻宗又達(dá)成契約,雙方在百年之內(nèi)互不攻伐,所以如今的鬼蜮谷,徹底變了天,雖說依然陰氣森森,只是外鄉(xiāng)修士再想來此歷練,就不成了,因為失去了披麻宗的庇護(hù),而且各大鬼物異常抱團(tuán),不過如果真有人覺得單憑一己之力,就能夠在鬼蜮谷內(nèi)橫行無忌,大開殺戒,披麻宗也不攔著。

    陳平安背了一把夜游,腰懸一枚朱紅酒壺。

    寧姚穿金醴法袍,背劍匣。

    裴錢背竹箱,手持行山杖,里邊站著個黑衣小姑娘,小米粒正掰著手指頭,算著什么時候回到故鄉(xiāng),大大的啞巴湖。

    白發(fā)童子施展了障眼法,依舊是珥青蛇穿天衣的模樣。

    除了陳平安,還有一位飛升境劍修,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一位山巔境瓶頸武夫,當(dāng)然還有一位洞府境的大水怪。

    高承虧得如今不在京觀城,不然就再不是他攔著陳平安不讓走了。

    在骸骨灘稍稍停留,就繼續(xù)趕路,陳平安甚至沒有打算乘坐宋蘭樵的那條春露圃渡船。

    春露圃這件事情,之所以復(fù)雜,因為牽扯到了生意上的錢財往來,兩座山頭的香火情,修士之間的私誼,以及某些面子……可歸根結(jié)底,就是人心。所以哪怕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加上賬房韋文龍,再有山君魏檗,對此事也覺頭疼。

    陳平安會先去銀屏國隨駕城,去火神廟喝個酒,郡城八百里之外,還有座蒼筠湖,湖君殷侯怎么都該有條新龍椅了,至于芍溪與苕溪兩處祠廟,不知如今是否都換了渠主娘娘。

    啞巴湖就在寶相國邊境那邊,之后去金烏宮,找柳大劍仙敘舊一二,再去春露圃,然后去彩雀府,以及徐杏酒所在的云上城,去趴地峰找張山峰,再拎酒去太徽劍宗找那位大名鼎鼎的酒仙。

    大源王朝崇玄署那邊,自然需要專程走一趟,來而不往非禮也,拜訪盧氏皇帝和國師楊清恐,再去酈采的浮萍劍湖,見一見陳李和高幼清兩個劍胚,找到了大瀆公侯的沈霖和李源之后,除了感謝他們?yōu)殛愳`均走瀆的護(hù)道,順便談那龍宮洞天內(nèi)鳧水島的租賃或是購買……

    在北俱蘆洲,其實(shí)陳平安要去的地方,還真不算少。

    一行人御風(fēng)而行,很快就可以看見那座高聳入云的木衣山,以及那條南北向的搖曳河。

    陳平安在離開夜航船再登岸后,指尖就一直捻著那張青色符箓,憑此確定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方位,順便勘驗自己對夜航船速度的猜測,唯一的擔(dān)心,是自己可以憑此符箓找尋夜航船,夜航船一樣可以找到自己。不過先前在船上,陳平安有些猶豫,還是沒有與船主張夫子詢問此事。陳平安隨口說道:“先前跟曹慈那場切磋,出了功德林,打到文廟廣場那邊的時候,我跟曹慈求了件事情,各自收力兩成。”

    寧姚好奇道:“他這都愿意答應(yīng)?”

    陳平安笑道:“當(dāng)然答應(yīng)了,都是朋友,這點(diǎn)小事,曹慈沒理由不答應(yīng)。作為回禮,我就提議讓他砸鍋賣鐵押注那個不輸局,保證他能掙著大錢。”

    寧姚無言以對。

    讓曹慈押注自己輸?能這么調(diào)侃曹慈的人,確實(shí)不多。

    陳平安開始給介紹奈何關(guān)的風(fēng)土人情,說山澤野修來這邊逛蕩的話,以往都是三板斧,搖曳河神祠廟燒香祈福,再去壁畫城看看能否撞大運(yùn),最后買本《放心集》,將腦袋在褲腰帶一拴,進(jìn)了鬼蜮谷,能否重見天日,就看老天爺?shù)牧恕?

    不過如今這些都是老黃歷了,以往那本讓人越看越不放心的冊子,披麻宗已經(jīng)不再版刻。沒了福緣可得的壁畫城,已經(jīng)游人稀疏,幾乎都要徹底關(guān)門,而明面上失去高承、蒲禳,以及暗中沒了大圓月寺僧人、小玄都觀高真的鬼蜮谷,其實(shí)就是一盤散沙,一股股零散山頭勢力,一座座不長腳的城池,所以名義上是與木衣山簽訂契約,井水不犯河水,可在私底下,一個個的,都紛紛主動向披麻宗納降投誠。

    陳平安指了指鬼蜮谷小天地之外的那些修道之地,笑道:“三郎廟有一種秘制蒲團(tuán),這次如果有機(jī)會,可以買幾張帶回落魄山。”

    以前的落魄山,純粹武夫不少,修士沒幾個,等到陳平安這次返鄉(xiāng),情況得到了改觀,只說白玄在內(nèi)的劍仙胚子,就有九個。

    像那蔣去,成了一位相對罕見的符箓修士,陳平安就將那本《丹書真跡》,重新分門別類,按照畫符的難易程度,循序漸進(jìn),分成了上中下三卷,暫時只給了蔣去一部上卷秘笈,除了李希圣既有的旁白批注,陳平安也加上一些自己的符箓心得,所以拿到那本手抄本后,蔣去自然十分珍重。

    陳平安來鬼蜮谷這邊,其實(shí)主要是想要去羊腸宮那邊走一趟,可能都不會帶上寧姚幾個,讓她們在這邊稍等片刻就是了。

    人生路上,不能眼中只看見趴地峰那樣的高山,火龍真人那樣的高人。

    也要看一看羊腸宮外邊守門的小精怪,看一看它小心翼翼埋藏在地底下的那兩本書。

    可是再小的集市,好像女子也能逛出一朵花來。

    寧姚都不例外。

    她要么不逛,要逛就極其認(rèn)真,看架勢,是要一間鋪?zhàn)佣疾宦湎碌摹?

    難得在奈何關(guān)找到一座稀罕的書鋪,輪到了陳平安想要逛的時候,在門口那邊,陳平安反而突然停步,不過很快就順勢跨過門檻,既然見著了,就是一份殊為不易的山上緣分,躲什么。

    鋪?zhàn)诱乒袷且粚Ψ驄D模樣的男女,都是洞府境。在魚龍混雜的奈何關(guān)集市,這點(diǎn)修為,很不起眼。

    這間小鋪?zhàn)樱u些《放心集》,還有從壁畫城那邊買來的神女圖,賺些差價,靠這些,是注定掙不著幾個錢的,所幸鋪?zhàn)优c膚膩城那邊有些芝麻綠豆大小的生意往來,順帶著出售些閑雜貨物,這才算是在集市這邊扎下根了,鋪?zhàn)娱_了十多年,如果刨開租金,其實(shí)也沒幾顆神仙錢進(jìn)賬。只是相較以往的風(fēng)餐露宿,削尖了腦袋四處尋找財路,畢竟安穩(wěn)了太多。

    老板娘瞧見了剛剛走進(jìn)鋪?zhàn)拥那嗌绖停尤f分,竟是紅了眼眶,趕緊抹了抹眼角,然后狠狠一肘打在自己男人的肋部。

    男人一臉茫然,再抬起頭,看見了陳平安后,與妻子是差不多的心境,終于等到這個都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了。

    尤其是眼前年輕劍仙的那一雙眼睛,讓人太熟悉不過了。

    其實(shí)陳平安一樣不知道這對夫婦的名字。

    早年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各自打了個旋兒,照理說就很難重逢了。

    當(dāng)年送出五副烏鴉嶺鬼物白骨,陳平安就沒想著能見著他們,至于什么錢不錢還不還的,陳平安自然是半點(diǎn)不在乎的。

    你別管我陳平安怎么掙錢。也別管我怎么花錢。

    正是當(dāng)年那雙涉險掙錢的散修道侶,跟陳平安一起走入鬼蜮谷,女修的資質(zhì)一般,為了打破境界躋身洞府境,需要一件靈器幫忙梳理本命氣脈,大概是做事情不如野修那么“不挑”,只做累活,做不來臟活。四處云游的,多是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尤其是境界不高的話,說難聽點(diǎn),就是只能求點(diǎn)譜牒仙師吃剩下的殘羹冷炙,還得小心翼翼掙錢,不能礙了后者的眼。

    夫婦不管如何辛苦積攢,依舊缺了五百顆雪花錢,只是女子的修行,拖延不得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來鬼蜮谷這邊搏命,夫婦二人,那次在河神廟那邊,跪地磕頭,最是虔誠,而這么多年,只要每逢初一十五,哪怕已經(jīng)還愿,還是會去那邊敬香。

    而他們之所以在這邊開了這間鋪?zhàn)樱褪窍胍€錢。

    夫婦二人,并肩而立,雙手抱拳,向那位年輕劍仙,作揖不起。

    陳平安伸手輕輕扶起男子的胳膊,笑道:“不必如此。”

    等到兩人起身,陳平安與那女子抱拳祝賀道:“恭喜夫人躋身中五境。”

    婦人有些慌張,趕緊施了個萬福,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男子介紹起來,他叫晉瞻,大源王朝人氏,妻子叫宋嘉姿,青祠國人氏,都是機(jī)緣巧合,才走上修行路。

    按照與那位年輕劍仙的約定,他們在奈何關(guān)集市,當(dāng)年等了一個月。后來實(shí)在是不能繼續(xù)拖延,這才離開骸骨灘,去買下那件破境關(guān)鍵所在的靈器,等到宋嘉姿幸運(yùn)破境,晉瞻就帶著妻子來這邊繼續(xù)等人。

    今天面對青衫劍仙一行人,他們夫婦二人,其實(shí)難免有些自慚形穢,散修之流,哪敢自稱什么修道之士,他們夫婦就是走江湖的,只有那些有明確師傳的譜牒仙師,與誰結(jié)為夫妻,才有資格稱為山上道侶,這山上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寶瓶洲大驪龍泉郡人氏,有個山頭叫落魄山,就在北岳地界,離著披云山很近,歡迎以后南下游歷,去我那邊山上坐坐。”

    披云山誰不知道,山君魏檗,名氣極大的,北俱蘆洲的修士,一般都有所耳聞。

    那么離著一洲北岳很近的仙山,能是個小山頭?必然不能夠。

    男人看了眼妻子,如何,還是我猜得對吧,就說恩公肯定是位譜牒仙師,當(dāng)年那份神仙氣度,那種不把錢當(dāng)錢耍的英雄氣概,能是野修?

    宋嘉姿白了他一眼,這種事情,有什么好較勁的呢。何況我猜測這位恩公,是豪閥世家子出身,也未必錯了啊。

    陳平安指了指裴錢,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武夫。”

    再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我們山頭的護(hù)山供奉,叫周米粒。”

    裴錢抱拳致禮。小米粒挺起胸膛。

    寧姚自我介紹道:“我叫寧姚,劍修。”

    不能由著陳平安來介紹,天曉得他會怎么胡說八道。

    晉瞻小聲說道:“陳劍仙,那筆錢這就給你取來?”

    陳平安點(diǎn)頭笑道:“好的。”

    宋嘉姿繞到柜臺后邊,拿出一袋子神仙錢,陳平安也沒清點(diǎn),直接收入袖中。

    陳平安想了想,就與鋪?zhàn)影啄昧艘槐緯菍幰μ糁械哪潜痉判募?

    沒有過多閑聊,陳平安告辭離去,夫婦二人將他們送到鋪?zhàn)娱T口,有聚有散,一方繼續(xù)游歷集市,一方繼續(xù)開門迎客。

    夫婦二人都松了口氣,終于連本帶利還上錢了,心里總算稍稍好受些,其實(shí)陳劍仙的那份救命大恩,又有續(xù)道之德,豈是一袋子神仙錢可以償還的?知道那位劍仙肯定不在意這點(diǎn)錢,但是他們很在意,只是更多的,他們好像也做不到什么,就只能將一份偌大恩情,長長久久,放在心頭了。比如以后再去搖曳河燒香,可以為那雙都是劍仙、也知道了姓名的神仙道侶,多多祈福。

    之后逛著鋪?zhàn)樱瑢幰ε徨X幾個在里邊挑選物件,陳平安站在鋪?zhàn)娱T口。

    鬼蜮谷有兩條北行之路,分別去往青廬、蘭麝兩鎮(zhèn),一條路途兇險,山水彎繞,機(jī)會也多,一條安生穩(wěn)當(dāng),更適宜賞景。

    陳平安當(dāng)時選擇去了青廬小鎮(zhèn),此后就再沒有去過蘭麝。

    膚膩城,銅臭城,陳平安都比較熟悉,尤其是后者,還在那邊做過買賣,換了張老仙師的面皮,與一個名叫貞觀的女鬼掌柜,和那位自封點(diǎn)校宰相的城主妹妹,賣了好些從地涌山那邊搜刮來的閨閣用物,甚至可以說,陳平安當(dāng)包袱齋一事,好像可以算是在銅臭城起步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銅臭城,其實(shí)名字挺好的。

    至于鬼蜮谷英靈城主之外,當(dāng)年那幾頭“大妖”,合稱六圣,道號、綽號取得一個比一個大,很能嚇唬人。

    剝落山的避暑娘娘,地涌山的辟塵元君,積霄山的敕雷神將,臟水洞府的捉妖大仙,還有那搬山大圣,黑河大王……

    街道上,出現(xiàn)了一個勉強(qiáng)幻化人形的小精怪,背著個大籮筐,都是鬼蜮谷里邊的花草藥材、土膏奇石,來這邊換錢,再買書!

    它來自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腸宮。如今披麻宗不禁鬼蜮谷的怪異精魅出入,只需要掛個牌子好似“點(diǎn)卯”就行了,會被記錄在檔。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鋪?zhàn)娱T口,街上熙攘,仍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給羊腸宮看門的小精怪,心聲一句,揮手招呼。

    小鼠精一路飛奔過來,還是瘦竹竿,驚喜萬分道:“劍仙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diǎn)頭,“好久不見。買書來了?”

    它點(diǎn)點(diǎn)頭,“可不是,就是不便宜。”

    不敢走遠(yuǎn)。

    這個神仙老爺扎堆的奈何關(guān)集市,本就不是一個賣書買書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等到以后世道再太平些,你就可以沿著搖曳河往北走,在那些市井城鎮(zhèn)買書,就很便宜了。”

    他彎腰翻檢了一下小鼠精的籮筐,笑問道:“能賣多少錢?”

    里邊的各色物件,大大小小,擱放得井然有序,如此一來,籮筐就可以放更多物件。

    就像陳平安小時候幫人采摘桑葉,會壓了又壓,一只籮筐,好像能裝千百斤桑葉。

    它一提這個就開心,“回劍仙老爺?shù)脑挘靶┠晷星樽詈玫臅r候,能賣兩三顆雪花錢呢!掌柜心善,偶爾還會給些碎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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