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三章 天地孤鶴-《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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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卷感慨道:“還是與那位隱官相處,比較輕松。”
李鄴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言語。
本想說一句,那是因為文圣老秀才在場,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時又身在文廟功德林。
一旦你與之為敵,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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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湫,祖山龍眠山,離著祖師堂所在的心意尖不遠,有一處封門的神仙窟,一側石壁上隸書篆刻“別有天”。
山主林蕙芷,如今就在此地閉關療傷。
洞府門外有雙姝,年輕貌美,亭亭玉立,宛如并蒂蓮。
姐妹兩人的相貌、身姿,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們如今負責為師尊護關,瞧見兩道身影,落在不遠處,其中一位女修微微皺眉,出聲提醒道:“權師叔,章首席,我們師父如今在閉關。”
權清秋帶著首席客卿聯袂趕來此地,腰懸一根袖珍魚竿,好似佩劍。以銀色絲線裹纏竿身,宛如月色。
這件自家祖傳的本命物,神通之一,可以視為半只龍王簍,能夠將一輪水中明月作為“魚餌”,釣起蛟龍之屬與眾多珍奇水裔,只是不可飼養。
一座山頭擁有兩位元嬰,在如今的桐葉洲,已經算是極為拔尖的山頭了,同在一洲北部的金頂觀,青虎宮,暫時就都無此運道。
權清秋置若罔聞,根本不理睬那兩個資質平平的小蹄子,自顧自朗聲道:“師姐,師伯祖仙駕蒞臨我們下山已久,作為山主,要是一直拖著一面都不見,就太不像話了。”
那位上宗老祖,名司徒夢鯨,道號“龍髯”。
在高人如云的中土神洲,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仙人。其家族,是中土神洲最頂尖的豪閥世族之一,類似皚皚洲的密云謝氏,或是寶瓶洲的云林姜氏。司徒家族枝葉蔓延數洲,除了總祠在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號,數量眾多,而且除了這位師伯祖,司徒家族中,人才輩出,山下科第連綿,山上仙師
光是上五境劍仙,就有兩位,其中一人還曾去過劍氣長城,在那邊煉劍、殺妖多年,而且活著返回了浩然天下,可惜一直沒有開宗立派的想法。
只不過這位家族堂號在流霞洲的劍仙,與大龍湫沒有半點關系就是了,就算是與司徒夢鯨,至多也算是遠房親戚,而且出了名的脾氣差,早年在家鄉,就經常跟同為劍仙、脾氣更差的蒲禾掰手腕,有過數場問劍,聽說兩人先后到了劍氣長城,雙方還是不投緣,依舊看不順眼對方,從未同桌喝過酒。
洞府之內,毫無動靜。
再懶得與師姐繼續拐彎抹角,權清秋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于情于理師姐都該讓賢了,實在不宜再為繁瑣庶務分心,不如就此閉關,安心養傷。”
“師弟今天就可以承諾一事,甲子光陰之后,不管師姐屆時是否已經出關,能否因禍得福打破元嬰瓶頸,師弟都愿意重新讓出山主身份,能者居之。”
一旁章流注內心震動,狗日的,這是要逼宮啊?
這個姓權的,做事真不地道,事先根本就沒有與自己打招呼啊。
本以為權清秋來此,就是請師姐林蕙芷出關,好歹見一見那位來自大龍湫的師伯祖,不然確實于禮不合。
林蕙芷如今所謂的閉關,雖然不好說是什么吊命等死的處境,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注定破境無望。
自己作為小龍湫的首席客卿,其實就是個山頭的面子人物,就像一塊懸掛堂內不受風雨的匾額,只是給外人瞧的。
小龍湫如今一些個暗流涌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誰來當山主,都不耽誤他定期拿一筆客卿俸祿,山上宗門的客卿,和山下王朝的皇室供奉,都是公認的好差事,不敢說肥得流油,可是屬于躺著掙錢啊。
所以章流注不合適攪和這場小龍湫的山門內訌,不宜摻和,做不得什么渾水摸魚的勾當,容易在上宗大龍湫那邊吃掛落。
洞府大門緩緩打開,走出一位中年婦人姿容的女修,氣質清艷。正是道號清霜上人的林蕙芷。
她腰懸一枚碧綠葫蘆,是小龍湫的鎮山之寶,一枚半仙兵品秩的谷雨葫蘆。
林蕙芷作為小龍湫現任山主,可以將其中煉。不然若是被大煉,就要極難剝離層層禁制,還談什么傳承。
不同于“山上道侶子嗣仙材”的師弟權清秋,林蕙芷是桐葉洲土生土長的元嬰境修士,年少時被上任山主的師父相中修道資質,才得以上山修行。
而她的師弟權清秋,與師姐同為元嬰境,親手創建了那座供外鄉仙師游覽的野園,在山上贏得不少好名聲。
不過他卻是出身上宗,只是年少時就從上宗大龍湫來此修行,在父母授意下拜上任山主為師。
林蕙芷神色冷漠,瞥了眼站在師弟身邊的章流注。
道號“水仙”的老元嬰,立即打了個稽首,“見過山主。”
林蕙芷說道:“我去見過了黃庭,就去找師伯祖。”
權清秋笑道:“那我就先去找師伯祖,在松下等著師姐了。”
如意尖茅屋內,黃庭正在跟一個少女,各自吃著炭火煨出來的芋頭。
黃庭看了眼令狐蕉魚,少女坐在火盆對面,正在朝手中燙手山芋輕輕呼氣,
在黃庭看來,一座小龍湫山上山下盡是一股腐朽氣,死水微瀾。
她要是大龍湫的宗主,都沒臉跟人說在桐葉洲有座“下山”叫小龍湫。
先前覬覦太平山的勢力,主要有三個,除了小龍湫,還有萬瑤宗跟虞氏王朝。
至于那個人模狗樣的權清秋,其實就是一條對金頂觀搖尾巴的看門狗,白瞎了個好名字。
當初黃庭問劍小龍湫,劈了林蕙芷一劍,也不算冤枉了她。
沒有這位女子山主的默認,權清秋怎么能夠讓一位首席客卿,跑去太平山那邊待著,每天就是呼朋喚友看鏡花水月?
其實在陳平安走了一趟如意尖后,黃庭就準備離開此地,去趟虞氏王朝京城,再回太平山。
要不是山上還有個令狐蕉魚,黃庭就算離開了小龍湫,百年之內,不管山主是她還是權清秋,就都別想要修繕祖師堂了。
每次修好祖師堂,就是等于與她問劍。
而且黃庭有一種天生的直覺,這個權清秋與蠻荒妖族肯定有勾結。只是她拿不出什么證據。
那個道號“龍髯”的中土仙人,蒞臨下山小龍湫。
瞧著偏袒權清秋,對林蕙芷這個山主不太滿意。
雖然這位仙人到了小龍湫之后,始終深居簡出。就連上次陳平安闖入山頭,對方也沒有露面。
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經給所有偏向山主、或是選擇中立的小龍湫修士,帶來一股莫大壓力。
如果說世間錢財是一場大雨,看似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可權力,卻是一場大雪,面對門外積雪,門內人就會望而生畏,真能夠凍死人的。
如果不是得到了大龍湫的某份旨意,權清秋今天在師姐林蕙芷那邊,絕對不敢如此“作亂犯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唄。
古松下石桌有殘局。
一位天然神色蕭索、頗為苦相的中年男子,坐在桌旁,看著那盤沒有下完的棋局,他伸手捻起一枚虛相棋子,頃刻間便有一枚嶄新棋子,在棋盤原位顯化而出,而男子手中棋子也自行消散,古老棋局依舊如初。
拜月煉氣,牽引星辰,毋庸置疑的仙人手筆。
故而桌上既是一盤棋局,也是一部棋譜,更是一座陣法。
桌上只有八十一顆棋子。若是棋盤下出一百零八顆,就是一座天時地利兼備的完整大陣。
這就跟古玩行差不多,品相不全,價格就差了太多,例如百花福地秘制的一整套十二花神杯,如果只是收集到了十一只,哪怕只缺一只花神杯而已,價格可能就會相差一倍之多。
男子這次跨洲踏足小龍湫,勉強能算是故地重游,只不過已經物是人非。
當年師尊曾經與一位年輕仙人在此弈棋,正是那位三山福地萬瑤宗的當代宗主,韓絳樹。
聽說此人如今想要開創下宗,只是不知為何,拖延至今,都沒個確切動靜了。
照理說,以三山福地的雄厚底蘊,萬瑤宗的悠久傳承,再加上韓絳樹本身的修為境界,建立下宗一事,只會水到渠成。
而當年他之所以跟著師尊跨洲遠游,是為了見一見林蕙芷的師長。
當時大龍湫對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夠在桐葉洲,以小龍湫作為一處“龍興之地”,等她躋身上五境,就可以順勢開創下宗。
按照早年文廟訂立的規矩,山上的枝葉旁牒,比起山下的宗族譜系,可能要更為嚴謹。比如想要在別洲開創下宗,下宗的開山祖師,必須是在當地成為元嬰,再破境躋身上五境,而不是上宗隨便派遣一位玉璞境修士,就可以開宗立派,隨便加葉添枝。
而且外鄉人建立宗門這種事情,十分犯忌,備受排擠,
畢竟一個外鄉勢力,一旦開宗,就會分走一杯羹,鯨吞四周山水靈氣和大道氣運,就像北俱蘆洲的披麻宗,創建之初,坎坷不斷,傷亡慘重,好不容易才在骸骨灘那邊站穩腳跟,結果又攤上個鬼蜮谷當鄰居,一直被中土各大宗門視為一樁賠本買賣,是拿來當反面例子看待的。
又例如前些年玉圭宗在寶瓶洲一個叫書簡湖的地方,成功創建了真境宗,老宗主荀淵,分別派遣出姜尚真、韋瀅擔任下宗宗主,而這兩位修士,后來又都當上了上宗之主。
想那姜尚真何等桀驁不馴,韋瀅又何其天縱奇才,結果在那書簡湖,依舊與大驪宋氏朝廷處處退讓。
這些都是下宗創建不易、站穩腳跟更難的明證。
故而歷史上許多想要在別洲開創下宗的中土大宗,能成事者,十無二三,在這二三當中,又有大半未能延續千年香火。這就像個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弟,離京在外為官,往往處處碰壁,軟硬釘子不斷,最終能夠達成父輩成就,位列中樞的人,終究還是少數。
權清秋帶著章流注一同徒步走來此地,“清秋拜見師伯祖。”
章流注行大禮之時,則是對男子敬稱為龍髯仙君。
男人與那位下山的首席客卿說道:“水仙道友,可以先行離開。”
老元嬰受寵若驚,行禮告辭,后退三步再轉身,走出很遠,才敢御風離開祖山。
司徒夢鯨說道:“坐吧。”
權清秋立即落座。
在大龍湫山門道統中,權清秋的父母,是一雙山上道侶,而眼前這位仙人,正好是那雙道侶的傳道師尊。
因為這一層關系,所以司徒夢鯨才會被小龍湫修士,視為是幫著權清秋撐腰而來,也在情理之中。
而林蕙芷和權清秋的那個師父,到了桐葉洲后,早期破境順勢,只是在元嬰境時,為情所誤,未能躋身玉璞境,心魔作祟,閉關失敗,山下所謂的香消玉殞,山上的身死道消。
可憐女子,遇人不淑,辜負真情。卻也曾十五十六女子腰,恰似楊柳弱裊裊。
司徒夢鯨問道:“權清秋,你當年與蠻荒妖族有無勾連?”
權清秋神色如常,語氣鎮定道:“祖師明鑒,絕無此事。”
松下仙人不言語,自有松濤陣陣如天籟。
權清秋惋惜道:“林師姐這輩子修行太過順遂了,道心不夠堅韌,閉關兩次都失敗了,以至于對破境一事毫無信心,總覺得自己大限已至,加上被黃庭劈砍一劍,自然而然愈發絕望了,師伯祖,林師姐稍后就會趕來,師伯祖能不能勸她幾句,幫著驚醒夢中人。”
元嬰地仙,人間常駐八百載。
再加上一些延壽手段,山上就有了“千秋”一說。
至于山上千秋后綴的“萬歲”,所謂的“證道得長生、與天地同壽”,那是傳說中十四境修士才能做成的壯舉。
見師伯祖還是不愿說話,權清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道:“師姐若是真想要保住山主身份,大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必暗中與師伯祖往我身上潑臟水,小龍湫祖師堂議事也好,稟報大龍湫諸位老祖,說我試圖篡位也罷,其實都無妨,反正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師伯祖與上宗祖師們明察秋毫,自有公斷。”
“只是我怎么都沒有想到,林蕙芷竟然會用這種下作手段,來保住山主位置,辱我名聲,不算什么,連累上宗被書院甚至是文廟問責,到時候傳出去,那些風言風語一經傳播,后果何其嚴重,何況如今山水邸報已經解禁,眼紅上宗的仙家,肯定會暗中推波助瀾,大肆宣揚此事,林師姐此舉,罪不可赦,根本就是忘恩負義,愧對宗門栽培,無異于恩將仇報!”
“這個林蕙芷,真是失心瘋了。”
仙人聞言,依舊神色平靜,只是凝視著棋盤殘局。
這個權清秋的父母,兩位弟子,倒是不如他們兒子這么健談。
司徒夢鯨突然伸手一招,將一把松針攥在手心,掌心相抵,細細摩挲,再攤開手掌,碎屑散落四方,其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符箓光亮,不同尋常。
權清秋不敢多說什么,擔心畫蛇添足,惹來這位師伯祖的厭煩。
大龍湫誰不知道這位老祖師,最喜清凈,最嫌麻煩。
司徒夢鯨終于開口道:“你離開后,告訴林蕙芷,讓她繼續閉關就是了。”
權清秋心中暗喜,起身告辭離去,得了師伯祖這道法旨,大局已定,定是林蕙芷的閉關不出,已經惹來了師伯祖的心中不快。
在權清秋離開后,司徒夢鯨站起身,一棵古松,老樹歷經風霜,猶然多生意,可惜少年無老趣。
這位仙人是豪閥子弟,還是五坊兒出身,任俠意氣,鮮衣怒馬,驕縱橫行。后來大概能算是浪子回頭了,所幸沒把頭都給浪掉。
仙人以手扶松,轉頭望向遠處那座茅屋,以心聲說道:“黃庭,能否來此一敘?”黃庭拿道袍袖子兜著一小堆滾燙芋頭,走出茅屋后,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松下,直接坐在石凳上,剝去數顆芋頭的芋皮,一同放入嘴中,腮幫鼓鼓,口齒不清道:“說吧,在哪里打,你來挑個地兒,我都好商量的。”
司徒夢鯨坐在石桌對面,以心聲說道:“權清秋擅自覬覦太平山明月鏡道韻一事,試圖竊據太平山遺址,我得替大龍湫祖師堂,與你賠禮道歉,如果不是你剛好在小龍湫,我會親自走一趟,登門賠罪。”
黃庭冷笑道:“遺址?”
仙人說道:“是我口誤了,再與你道個歉。”
黃庭說道:“留著權清秋,就是個禍害。有些事情,只要做過,就肯定是紙包不住火的。”
司徒夢鯨說道:“我在找證據,只是成效不大。”
其實早在一年前,他就已經趕來小龍湫地界,憑借仙人修為,在此如入無人之境,哪怕是黃庭那場問劍,司徒夢鯨也沒有出手阻攔。
如果不是因為林蕙芷恩師的關系,就不是他司徒夢鯨來這邊查找線索,而是掌律師弟身在此地了。
可要說使出類似拘魂拿魄、翻檢記憶的陰狠手段,又有些為難,一來大龍湫修士,并不精通此道,很難保證不傷及大道根本,一旦冤枉誤會了,不說權清秋的爹娘,會大鬧大龍湫祖師堂,設身處地,司徒夢鯨恐怕也會因此記恨上宗。再者,大龍湫祖師堂內部,極少數人,對此也意見不一,有人心存僥幸,既然小龍湫并未作出任何臺面上的污穢勾當,又不曾真正損害桐葉洲山河半點,那么何必興師動眾,老話都說了,論跡寒門無孝子,論心千古無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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