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一章 后生可畏-《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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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氏王朝,年號神龍。
與那個崔東山分別后,王朱身邊只帶著宮艷和王瓊琚,其余三位水府扈從,身為鬼仙的玉道人黃幔,道號焠掌的李拔,陸地土龍出身的溪蠻,三位既然都被青萍劍宗拉了壯丁,需要實地勘驗未來那條大瀆的走勢和沿途山川,總不能當(dāng)了出力出工還被克扣工錢的冤大頭,王朱幾個則更像是一路游山玩水,行停不定,只看這位東海水君的心情,雙方就此分道揚鑣,約好了時日,在洛京積翠觀那邊碰頭。
在洛京的宮城、皇城之間,有條白米巷,護國真人呂碧籠住持的積翠觀就位于此地。
道觀建筑是清一色的皇家官窯燒制碧綠琉璃瓦,觀內(nèi)松柏郁郁,樹齡悠久,常年綠蔭蔥蔥,故名積翠。
不過黃幔幾個,卻要比無事一身輕的三人更早到達洛京,就在京城外的一處驛站門口茶攤等著,果不其然,今天日頭高照的晌午時分,官道上出現(xiàn)了一輛簡樸馬車,車夫是那斜背紅皮葫蘆的少年王瓊琚,一看裝扮,外人就知道他是修行中人,凡俗夫子外出游歷,不會傻了吧唧背著這么個引人注目的大葫蘆。
一襲雪白長袍的王朱走下馬車,錦衣華服的宮艷緊隨其后,停馬飲茶,坐滿一張桌子。
唯獨少年沒資格上桌喝茶,只能端著茶碗,蹲在路邊。
宮艷忍不住開口說道:“水君,我們真要跟這個虞氏王朝扯上關(guān)系?”
她對這虞氏王朝觀感實在不佳,一路走來,所見官員多務(wù)虛,喜清談,好大喜功,地方上許多政策,都是華而不實的花架子。
一項出自洛京六部衙署的政令,層層下達,可能最終老百姓只得了三分實惠,妙筆生花的地方官員,就能夠吹出十一分的效果。
最新出爐的桐葉洲十大王朝,大泉王朝高居榜首,大崇王朝第三,虞氏王朝位列第五,而就是這么個名聲早已爛大街的王朝,官員好像都打了雞血,嚷嚷著要保五爭三。
李拔說道:“大泉水極深,不易掌控,假設(shè)大泉姚氏國力是十,虞氏是五,那么大泉能夠為我水府所用,至多二三,但是虞氏王朝,卻是五,有多少就愿意給多少,這么一比較,水府自然是扶植虞氏王朝更劃算。唯一的問題,就怕這個虞氏王朝混不吝,扶不起,反而連累我們水府惹來一身騷。”
黃幔微笑道:“簡而言之,就是姚近之不服管,這娘們骨頭太硬,也正常,要不是這種脾氣,如何守住大泉國祚,記得當(dāng)時蠻荒妖族給蜃景城開出的條件,還是很好的,獨一份。反觀那個躺在病榻上虞氏皇帝就很聽話,出氣都比進氣多了,還想著怎么討好咱們,就不知道繼承大統(tǒng)的太子虞麟游,是怎么個態(tài)度,這趟洛京之行,李拔,你也是當(dāng)過國師的人,可得好好幫忙掌掌眼。”
宮艷瞪眼道:“你給我說話客氣點,別一口一個娘們。”
黃幔啞然失笑,阿嫵啊阿嫵,這就胳膊肘往外拐,與那姚近之同仇敵愾了?
王朱冷笑道:“扶植?虞氏王朝與我水府每年按時納貢而已。”
宮艷瞥了眼洛京的外城墻,虞氏王朝這座京城的護城大陣,形同虛設(shè),最多能夠抵御一位金丹修士的沖撞,是戶部為了幫國庫省錢,還是太過依仗城內(nèi)那位護國真人的道法庇護?
王瓊琚立即掏出一只裝滿碎銀子和銅錢的錢袋,跑去結(jié)賬。
隨后一行人施展縮地法,徑直來到了一座道觀門外的街道上,不同于以往的車水馬龍,如今整條寬闊白米巷戒備森嚴,巷子兩端都有禁衛(wèi)軍把守,據(jù)說是國師真人近期在閉關(guān),整個洛京都在議論紛紛,尤其是相對熟稔山上事的達官顯貴們,更是翹首以盼,難不成我們虞氏王朝要有一位玉璞境神仙了?!
一位瞧著三十來歲的貌美女冠,頭戴一頂碧玉太真冠,腳踩一雙綠荷白藕仙履,手捧一支雪白拂塵。
她從京城外驛站那邊收回視線,緩緩走下屬于道觀內(nèi)最高建筑的觀月臺,以兩種美玉鋪設(shè)出一幅太極圖,黑白兩尾陰陽魚合攏成一輪滿月。
正是積翠觀的當(dāng)代觀主,如今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國師呂碧籠,道號“滿月”。
呂碧籠身形一閃而逝,頃刻間來到道觀門口,她下令讓門房道士立即打開道觀中門。
“積翠觀呂碧籠,見過東海水君。”
呂碧籠走下臺階,身穿一件“鳳沼”法袍,即便是見著了一位在浩然天下?lián)碛猩裉枴⑵分茸罡叩臇|海水君,一位不過元嬰境修為的女冠,依舊顯得神色自若,一揮拂塵,以心聲微笑道:“先前已經(jīng)收到主人密信,得知諸位要蒞臨敝觀,等候已久,就有請陛下抽調(diào)出殿前司禁軍,將白米巷附近戒嚴,免得道觀附近太過喧鬧。”
黃幔在扈從中修為最高,總覺得眼前這位女子國師有點古怪,只是具體哪里古怪,又說不上來。
就像缺少了一點人味。
王朱瞇起眼。
竟然是個瓷人。
王朱跨上臺階,說道:“讓虞麟游和黃山壽,立即來這邊見我。”
呂碧籠側(cè)過身,等到王朱率先跨上三級臺階,這才跟著挪步,聞言點頭而笑,“水君稍等片刻,我這就喊人過來。”
只見女冠從袖中摸出一只折紙而成的青鳶,雙指并攏夾住紙鳶,將其放在嘴邊輕聲言語一句,東海水君駕臨積翠觀,有請?zhí)拥钕潞痛髮④婞S山壽一同趕來此地相會。
隨后呂碧籠將那只青色紙鳶輕輕拋向空中,流光溢彩,如飛鳥振翅去勢極快,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流螢。
女冠將這一行外鄉(xiāng)貴客領(lǐng)到一間雅致房間,取出一套御制茶具,呂碧籠屈膝而坐,開始煮茶。
王朱盤腿而坐,單手撐膝,托著腮幫,也懶得在意對面那位“鳩占鵲巢”的女冠,只是轉(zhuǎn)頭望向外邊的庭院。
宮艷以心聲笑道:“聽說那黃山壽是個遠游境武夫,才四十來歲,也無明師指點,一身武藝,都是沙場中搏命廝殺出來的,如果傳聞不假,短短十年之間,連破三境。”
李拔說道:“難得一見的廟堂大才,虞氏王朝就靠他撐著了。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都不缺,此人氣度,廡殿甚大。”
黃山壽出身貧寒,讀書不多,年少就投身邊軍行伍,當(dāng)年一洲陸沉,黃山壽沒有跟隨虞氏老皇帝一起逃亡青篆派秘境,而是在妖族大軍的重重包圍之下,拉起一支精銳輕騎,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很大程度上牽扯了一座蠻荒軍帳的精力。曾經(jīng)專門派遣一位玉璞境妖族,專門負責(zé)截殺此人,數(shù)次拋出魚餌設(shè)置陷阱,黃山壽卻好像擁有一種未卜先知的戰(zhàn)場直覺,不曾咬餌,直到兩座天下的大戰(zhàn)落幕前期,黃山壽的那支精騎,也不曾停止對妖族在虞氏王朝各地駐軍的襲擾。
所以天目書院的新任副山長溫煜,這位戰(zhàn)功顯赫的儒家正人君子,曾經(jīng)公開評論一句,武將黃山壽,此人就是虞氏王朝這座茅坑里的玉石。
溫煜毫不掩飾自己對黃山壽的贊譽,以及對虞氏王朝的厭惡。
黃幔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鬢角一縷發(fā)絲,笑瞇瞇道:“才是不惑之年,就到了功無可封的地步,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么。”
宮艷冷笑道:“要不是溫煜的那句話,以虞氏老皇帝的猜疑性格,估計當(dāng)不了幾年大將軍,就可以養(yǎng)老去了。”
結(jié)果黃山壽沒來。
只來了一個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坐在呂碧籠身旁,虞麟游滿臉歉意,解釋說黃將軍除了住持一國兵部事務(wù),兼領(lǐng)刑部尚書銜,剛好有個緊急會議,涉及兩部衙署所有重要官員,故而黃將軍實在脫不開身。
呂碧籠似笑非笑,轉(zhuǎn)身遞給太子殿下一杯熱茶。
難為虞麟游了,幫助黃山壽找了這么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朱依舊沒有轉(zhuǎn)移視線,盯著庭院里的一株矮樹,漫不經(jīng)心道:“既然黃山壽的架子這么大,那就勞煩你們虞氏王朝,多給幾個榮銜,例如太子太保之類的,讓黃山壽就此告老還鄉(xiāng)去。反正仗都打完了,還要一個大將軍做什么,不如就此榮歸故里,好好休養(yǎng),用心鉆研武學(xué),說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幫你們虞氏王朝多出個鎮(zhèn)壓武運的止境宗師了。”
虞麟游臉色微白,五指攥緊茶杯,怔怔無言。
王朱直起腰,轉(zhuǎn)頭望向這位太子殿下,“聽不懂人話?”
虞麟游顫聲道:“黃將軍是我虞氏王朝的國之砥柱……”
王朱擺了擺手,“那我就說得再清楚一點,讓你在皇位和黃山壽之間選一個,反正等老皇帝一死,朝堂上邊,你們只能有一個露面,要么是你虞麟游坐在那張龍椅上,要么是黃山壽繼續(xù)站在文武官員的班首位置。這次原本喊你們一起過來,就只是這么件小事,如果是你沒來,黃山壽來了,我就會問他有無興趣,更改國姓,不然就辭官歸隱好了。”
虞麟游神清變幻不定,顯然是陷入了一場天人交戰(zhàn)。
王朱譏笑道:“不都說生在帝王之家的龍子龍孫,但凡有機會坐一坐龍椅的,莫說是男子,就連女子,就都有幾分帝王心性嗎?這么簡單的選擇,你還需要猶豫?”
黃幔以心聲笑道:“我還以為虞麟游會勃然大怒,義正辭嚴拒絕此事,寧肯舍了王位不要,也要保住黃山壽的官身。”
李拔淡然道:“等著看吧,虞麟游離開積翠觀,就會立即秘密寄信給大伏書院,與文廟申訴此事。”
宮艷嫣然笑道:“真不怕跟我們水府徹底撕破臉皮啊,太子殿下果真如此涉險行事的話,算不算富貴險中求?”
呂碧籠起身相送,虞麟游失魂落魄地離開積翠觀,心情沉重,坐在馬車,一言不發(fā)。
宮艷笑問道:“這是?”
王朱隨口道:“無聊,鬧著玩。”
不像是開玩笑。
黃幔后仰倒地,雙手作枕,翹起腿一晃一晃,“我的水君大人唉,何必自找麻煩,如今儒家書院管得多寬啊,尤其是那個天目書院的溫副山長,更是個出了名的刺頭,招惹誰都別招惹這個溫煜。”
王朱神色淡然道:“我就是虞氏王朝的過路客人,有幸與太子殿下在積翠觀偶遇,相談甚歡,喝了杯茶,再提了個私人建議,虞麟游不接納就是了,我又不能將虞氏王朝如何,從今往后,各走各路。”
黃幔也不愿與王朱就這個問題掰扯什么,真有這么輕巧就好了。
只是位高權(quán)重的水君大人,做事說話向來如此,想一出是一出,他們這些扶龍之臣,習(xí)慣就好。
教她“做人”?
別忘了,王朱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是世間唯一的一條真龍!
只說那個道號“青鐘”,淥水坑主人,掌管一座天下陸地水運的澹澹夫人。
這位驟然顯貴起來的飛升境大妖,被文廟亞圣親自封正之后,道號“青鐘”升格為金玉譜牒之上的神號,在同樣擁有神號“皎月”的南海水君李鄴侯,和神號“碧水”的西海水君劉柔璽那邊,澹澹夫人其實是頗有幾分架子的,雖然大家在文廟那邊的神位品秩相同,可澹澹夫人等于是自立山頭,故而隱約高出同僚半頭,唯獨見著了王朱,就跟個丫鬟變小姐驟然富貴者、再見著真正千金小姐似的,與王朱相處時,和顏悅色,細聲細氣,都不是恭敬,而是諂媚了。
私底下黃幔幾個水府扈從,猜測那個道齡極長的澹澹夫人,在斬龍一役之前,是不是有把柄落在王朱的祖輩手上,畢竟三千年前,桀驁不馴的龍蛟,由于屬于遠古登天一役的功臣,得以占據(jù)著整座浩然天下的水運流轉(zhuǎn),后世但凡是個修行水法的練氣士,不管是什么出身,是山精-水怪,還是人族練氣士,遇見這些行云布雨的水運主人,往往都要禮敬、避讓幾分。
只是關(guān)于此事,誰都沒敢與王朱詢問。
龍有逆鱗。
千真萬確。
王朱看著那個完全與真人無異的瓷人,“那個真的呂碧籠,如今躲哪里去了?”
“呂碧籠”微笑道:“回稟水君,那位真名為龍宮的萬瑤宗譜牒修士,如今在天目書院喝茶呢。”
黃幔眼睛一亮,看熱鬧不嫌大,坐起身,好奇問道:“是那個擁有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我記得宗主好像叫韓絳樹,據(jù)傳是個很能打的仙人,尤其精通符箓一道,殺手锏極多。”
王朱并不在意一個仙人境修士,手段再高再多,也還只是個仙人,桐葉洲的一條地頭蛇罷了。
即便已經(jīng)是飛升境的浩然山巔修士,王朱如今也沒幾個瞧得上眼的,既是自負,更是自信。
何況就算是十四境又如何?
她也可以是。而且時日不會太久,這就是王朱為何愿意擔(dān)任東海水君的唯一原因,將來等她閉關(guān),有個身份,可以更穩(wěn)當(dāng)些。
她的死敵,唯有一人。
劍修陳清流。
在那場斬龍一役途中,陳清流曾經(jīng)在淥水坑暫作休歇,還有過一場鯨吞東海水運的玄妙煉劍。
當(dāng)然澹澹夫人當(dāng)年是形勢所迫,逼不得已,才打開淥水坑禁制,“主動邀請”那位劍仙進入其中。
只是王朱如今恢復(fù)真龍身份,管你這些什么情不得已的所謂苦衷?
此外,澹澹夫人與李鄴侯、劉柔璽不一樣,她是妖族出身,又是修行水法,故而她先天被真龍壓勝克制。
但是沒關(guān)系,除了王朱,以及上次文廟議事期間,碰到幾個“閑聊”的得道之人,火龍真人,符箓于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讓澹澹夫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此外她如今在中土神洲,每次外出巡視轄境,還是很威風(fēng)八面的。
只是在這之外,猶有一樁讓澹澹夫人啞巴吃黃連的無妄之災(zāi),讓她在王朱這邊愈發(fā)沒辦法說半句硬話。
昔年道祖手植葫蘆藤,結(jié)出七枚“養(yǎng)劍葫”。
東海觀道觀,碧霄洞主的燒火童子,擁有一枚“斗量”,那只金黃色的大葫蘆,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后。
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對浩然水運影響深遠的大事,這也是王朱最為憤懣的一件事,因為這位老觀主下了一道法旨,讓那個道童背著“斗量”葫蘆,或請或捉,將東海蛟龍,幾乎全部裝入了那枚葫蘆當(dāng)中。這也是淥水坑名下的那座歇龍石,前些年再沒有一條蛟龍休歇的緣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術(shù)法通天的手段,大海水面傾斜,西北高東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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