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逢月海灣的夜晚晴朗又寒冷。 寧州在北斗仙宗以北,對冬季的到來也更加敏銳;清寒的天幕中,星月的光輝反而更透潤了。 一座臨時搭成的宅邸坐落在山中,四面都隱藏著靈符的紋路。 宅邸中有燈火,還有絲竹彈唱;舞者的影子落在門窗上,叫人想起凡人的皮影戲。 荀自在站在門口,盯著那翩躚婀娜的影子出了會兒神。當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尋找舞者身上的“操縱線”時,他恍然地拍了一下腦門,明白了自己的觀察徒勞無益。 人不是皮影,身上不會有絲絲縷縷的細線。 所以每個人都很難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背后是否還有什么別的、神秘的力量。 仆從提著燈籠,請他進去。這套凡人世家的繁縟禮節,竟也被謝妙然原封不動地復刻到了這仙家之所。 絲竹樂停,舞者躬身退走。 一架薄薄的絲綢屏風被端來立在前方,將主位上的謝氏女郎遮擋得嚴嚴實實。她坐姿筆挺,端莊得過分,好像剛才享受奢靡歡樂的人不是她。 四名丫鬟依舊隨侍在側,也成了四道看不清面容的剪影。 為荀自在領路的仆人沒有資格踏上臺階,因此由另一名奴婢引他進了內室。 謝妙然沒有說話。她的丫鬟在剝一串葡萄,一粒粒地放在玉盤中;不是為了吃,而只是為了看晶瑩圓潤的葡萄在玉盤中“滴溜溜”滾著好看。 荀自在想,這副姿態真是做作極了。 他既然這么想,也就長長地嘆了聲氣,眼皮比平時耷拉得更厲害,有些抱怨:“隨意讓我過來……很容易暴露我們之間不為人知的關系,這位女郎。” 他的言辭對這些頂級世家而言應當十分不恭敬,于是也不意外地聽見一聲斥責:“狂徒!” 荀自在“哈”地冷笑了一聲。 室內起了一陣風,或者也能叫壓迫感、殺氣…… 當一頭比你兇猛千百倍的捕食者虎視眈眈盯著你時,誰都會生出這樣的感覺。 荀自在感覺到一滴冷汗在頸后流過。他頂著沉重的壓力,將視線鎖定在屏風后那個抱著九環大刀的、沉默的丫鬟身上,不禁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妖仆……原來那些關于頂尖豪族的傳說,竟然是真的。” 傳說里,凡人的頂尖世家之所以能夠綿延千萬年,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控制妖仆的秘法。 世家以血緣傳承,然而修仙者的資質卻不會被血緣壟斷。但……重要的嫡枝不會修仙沒有關系,只要有強大的妖仆在側,世家的地位就牢不可破。 妖仆…… 荀自在是神游境的修士。整個修仙界里,能達到神游境修為的修士不超過三萬人。 然而謝妙然身邊的妖仆,竟然能只憑借氣息就讓荀自在感到生命受到威脅時那毛骨悚然的恐懼。 安靜的室內,有汗珠滴落的聲音。 “阿茶。” 謝妙然這才緩緩開口:“可以了。荀仙長想來……也只是方外之人,不大懂得世家的規矩。” 低柔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惡劣的笑意。 荀自在心道,我懂你個鬼的規矩,這是個磨磨唧唧自以為是的女人。 他在心里對著屏風翻了個白眼。 “謝大小姐喚我何事?”他抬手揩了把冷汗,卻還是一副憊懶又平靜的模樣,“總不能深夜冒險叫我來,就是為了嚇唬我,尋個樂子。” 謝妙然說:“水月秘境的安排有些變化。” “什么變化?”荀自在皺了皺眉,“你們安排進去的人出問題了,要我補救?” “問題?這個詞語永遠不會出現在謝家人的身上。計劃的變動只能說明……我有更完美的安排。”謝妙然傲慢地跳高了尾音,且依舊帶著那一絲惡劣的笑意,“這個安排,需要用到你的‘惡念二重身’。” 燭火跳了跳,屏風上的影子也晃了晃。 光線忽然改變了角度,將荀自在自己的影子投注在了屏風前的地面上。 影子的邊緣……有一瞬間如同沸騰。 荀自在盯著影子,沒有說話。 只有謝妙然低柔的聲音,在安靜的燈影中蜿蜒流淌。 “水月秘境中的‘那個東西’……如果什么也不做就帶回去,著實浪費了些。”她不疾不徐地說著,“不如叫它在秘境中大鬧一場,也算物盡其用,” 荀自在慢吞吞地抬起目光:“你想要在里面就喚醒它?你真的覺得……自己能控制住?” “所以才需要用你的‘惡念’來捕捉它,讓它重新陷入沉眠……之后,再交給我。只有惡念才能對抗惡念,也只有惡念才能捕捉惡念。啊……阿兄的法子,總是這般叫人著迷。” 謝妙然的聲音里逐漸多了一抹愉快,隱隱還有一抹興奮。 荀自在的眉毛動了動。那雙總是耷拉的、無神的、懶洋洋的眼睛,現在一點點睜開了,露出一點犀利異常的光。 他平靜地說:“我已經封印了我的惡念。” 謝妙然沉默片刻,抬頭看了看抱著刀的丫鬟。后者冷冷道:“撒謊。” 她們無聲地交流了幾句。 謝妙然重新笑了,居高臨下:“你的惡念二重身有血的氣息。最近半年里你殺過人,而且手段殘忍,不止一個,是不是?” 這一次沉默的人換成了荀自在。他看了看那名妖仆的影子,再次為對方詭異的能力膽寒:只一面就能探查神游修士的惡念……這些世家究竟豢養出了什么東西? 他搖搖頭:“我的同門還在秘境之中。” 謝妙然一愣,隨后竟然笑出聲來。她笑得前后搖擺,稱得上失態。 笑了一會兒,她忽地神色一變,冷笑道:“荀自在,當初是你自己找上圣教,說要共襄大業,這惡念二重身也是你自愿煉成,無人逼你。現在作出這幅令人不齒的偽善情態,你是要惡心我?” 荀自在的影子晃動不止,好似有什么猙獰的臉孔想要順著他起伏的心情而浮現。 他沉默許久,忽然歪了下頭,懶懶道:“啊,是哦,這是我自愿加入的大業……好吧,謝大小姐說什么,就是什么。” 謝妙然才轉回悠悠的聲調:“我會傳令我們的人,叫他在秘境中喚醒‘那個東西’……那是上古一位大能斬出的惡念,雖然只有一絲,卻也足夠將秘境毀去。當它蘇醒時,上古大能的威勢將改變秘境的空間方位,讓水月秘境和外界失去聯系。所有人都被困在秘境中,成為惡念的獵物。它第一個會撞上的……讓我想想……就恰好撞上你們北斗仙宗的謝蘊昭吧。” 吐出這三個字時,她的唇角詭異地翹了起來。 “謝蘊昭作為北斗英才,自然與惡念一番苦戰,可惜最后不敵,只得被惡念吞噬了血肉之身。惡念得了活人精血滋養,又恢復一些力量,便繼續捕食其他修士。此時,水月秘境中只剩一條逃生退路……就是擎天山山頂的單向傳送陣。如果有人能到達那里,就可以順利脫逃。可惜……和光境的修士,幾乎無法逃過惡念的追擊,只能全部隕落在秘境中。” “最后,大能的惡念登上山頂,借由傳送陣來到逢月海灣,被早有準備的荀自在仙長的惡念捕獲,轉交于我。” 屏風后,謝妙然瞇起眼睛,笑得像個天真快活的小女孩。 “我真喜歡這個話本。” 荀自在靜靜地聽完了這段話。 “話本……”他忽然恍然道,“哦,原來這就是你的法術……還是該說天賦神通?” 謝妙然的微笑僵在了臉上:“什……” “你不該編得這么突兀。”荀自在打了個呵欠,說,“過去就聽說謝大小姐不是單純的凡人。看來,你的天賦神通就是通過言語殺人?不,這太恐怖了,就是玄德境的修士也做不到。所以你的天賦神通一定有限制。” 謝妙然變了神色,冷然道:“好了,閉嘴。” 荀自在卻充耳不聞,繼續說:“你徹底不必要與我說得這般詳細,所以你的第一個限制……也許是必須在五個人以上的場合說出來,并且其中一個聽眾從前沒有聽過你的‘話本’。” 謝妙然一言不發。 “第二個限制……嗯,你應該需要提到一個你要殺死的人的姓名,所以你說出來謝師妹的名字。” “第三……你又說秘境脫離了和外界的聯系,又說山頂的通道還留著,其他人可以逃走。你為什么這么大費周章?直接說所有通道都毀了不就好?所以,第三個限制是你必須在‘話本’里安排至少一條逃生之路。” “第四么,我猜,你不能直接通過語言決定他人的生死,而非要編造‘話本’,那么這個‘話本’應當條理通順,有發生的可能,不能太過離奇……” “阿茶!”謝妙然忽然高聲說。 呼—— 刀風。 打斷了荀自在的聲音。 垂首抱刀的丫鬟忽然舉起了刀,刀尖直指荀自在的面門。 刀尖的影子在荀自在眼睛中放大。 這一刀避無可避。 但也不需要避。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