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誰把命賠給我? 天上有天上的斗爭。 地上也有地上的反應。 剛剛氣血上涌、怒極而暈倒在地的謝彰,忽然睜開了眼睛。 “阿昌!” 他一把握住妖仆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老爺!”阿昌看著謝彰布滿血絲的雙眼,心中一痛,憤恨道,“老爺放心,我舍了這條命也要護老爺周全!” 阿昌是謝彰的妖仆,忠心耿耿陪伴了謝彰五十年。謝彰虧待誰也從未虧待他,五十年里的無數風浪只是讓兩人之間的信任日益增強。 謝彰今年五十九,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但他保養得宜、注重養生,又身處高位,看著與四十許人也差不多。 可突然之間,他整個人都變得灰敗枯槁;平日飽滿的臉頰也凹陷下去,唯有兩只眼大大地瞪著。 “阿昌,你聽著?!彼曇羯硢。赋鲆还珊菀?“我有事要你幫忙?!? 他聲音壓得很低,卻仍引起了看守者的注意力。 王玄轉過身,狐疑地盯著他。 這位年輕的將軍從始至終都參與了謝九的計劃?,F在局勢明朗,他也搖身一變,從諸位貴人的守護者變成了看守人。 “謝公有話,不妨直說?!彼Z帶威脅。 他父親王六老爺見這個私生子如此囂張,不免憤憤:“王玄,你……” 王玄視若無睹。 謝彰投來一瞥。他倚著妖仆,坐直了身體,胸膛急促地起伏幾下。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精神的衰敗,但就因為情況糟到了極點,他反而能鎮定地抓住最后一條退路。 “我謝彰再落魄,也是九郎生父。便是下一刻喪失性命,也是你能折辱的?”他冷冷斥道,“要折辱于我,便叫謝九他自己來,也好將他不肖的名頭坐得更實一些!” 噌啷—— 玄甲拔劍出鞘。 這些玄甲是碩果僅存的幾名,因為沒有參與結陣,故而從剛才修仙者的攻擊下逃出一截。 與之相對,世家眾人身邊的妖仆也都顯露真容,與之冷冷對峙。 妖仆與主家性命相連,沒有背叛的余地。 王玄猶豫再三,揮手示意玄甲收起兵刃。 在他的理解中,謝九之所以煞費苦心設了這一驚天之局,一來是為了更加名正言順地將修仙者扯進來,二來是為了在半年時間里慢慢收攏勢力,避免倉促起事后一片混亂的情形。 三來……也是為了避免子弒父的人倫慘劇。若背了這個名頭,九郎日后做得再好,恐怕都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一輩子。 否則,一開始拿到蝴蝶玉簡后便可直接討伐謝彰等人,何必繞一大圈子? 因此,王玄也決不能對謝彰等人私下動粗,反而需要禮遇有加。 這就是人道講求的“禮法”。 于是,年輕的將軍后退一步,做了個“請”的手勢:“謝公說笑?!? 謝彰不再理他。他死死揪住妖仆的手臂,貼近對方的耳邊,以最低的聲音說: “阿昌,拿著?!? 一枚袖珍的白玉虎符從他衣袖中悄悄滑出,塞進阿昌手里。 妖仆神色一怔,旋即了然。他不動聲色地抓住虎符。 一點寒光出現在妖仆指尖。 謝彰雙眼亮得詭異。他看著阿昌,微微點了點頭。 寒光刺破了謝彰的指尖。 謝家家主的鮮血浸入了虎符。 阿昌的妖力一點一滴流入白玉虎符的雙眼。 無論是他還是謝彰,臉色都逐漸變得蒼白。 而白玉虎符的雙眼,卻漸漸染上了血紅。 在妖仆衣袖中,白玉虎符的腹部亮起了一朵白蓮的虛影。 而高空之中,有不止一個人的心臟……開始狂跳起來。 謝彰能感覺到生機在飛快離他遠去,讓他本就衰敗的精神變得更加虛弱。 可是,他卻露出一絲微笑。 他心想,九郎,你可知道世家的計劃已經進行多少年了嗎? 遠不止一百年。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而幾百年才能出一個修士。 有的種子也要蟄伏上百年,才能真正發揮作用。 …… 王玄能想到的,謝蘊昭也能想到。 她還能想到更多。 謝九和沈佛心密謀半年,無非是為了收攏權力,完成平京大權的平穩過渡。 以蝴蝶玉簡攪動風云,引得世家暗中出手;同時以大陣蒙蔽時間,令謝彰等人毫無顧忌地出手,從而將陰謀暴露在修仙界眼中。這樣一來,謝九接過大權就是名正言順。 還能防止修仙者出手干涉平京風云。 修仙界遠離凡間世俗,但修仙者又來自凡間世俗;靈石礦脈、靈植草藥,還有紅塵煉心、天地運勢,種種修煉資源、大道感悟也與凡間息息相關。 保不齊就有大能修士出手,令謝九等人的計劃功虧一簣。 所以,要完成這個計劃,拉攏修仙界的大能修士是必須的。 謝蘊昭仰起頭。星河璀璨,永恒不息;星河中的列位修士,也似站立于時光長河之外,淡看人世間風云起落、代代更迭。 “掌門師叔?!? 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 “敢問謝九和掌門師叔之間達成了什么協議,才讓師叔千里迢迢為他掠陣?” 天上的修士面面相覷,最后都看向北斗的掌門。 “阿昭,你誤會了?!闭崎T優哉游哉,“是我得知了世家的種種惡行,深覺不能縱容,又恰好謝家九郎有義憤之心,我便順水推舟。平京的事便由平京自己解決,我哪里談得上掠陣?” “不過是大義所在、人心所向罷了。” “那么,我的仇呢?”謝蘊昭的聲音平靜極了,“他是大義所在、民心所向,我親人冤死的魂魄,這些年里因他而死的無辜的魂魄……又要去向著誰?” “死人不配談人心嗎?” 掌門身上的鶴氅被夜風吹得微抖。他抬手掠過散落的長發,年輕的容顏沒有半分千年的滄桑。 他說:“你說親人被他害死,可有證據?” 天上地下,無數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是啊,謝彰等人的惡行有蝴蝶玉簡為證。 她的仇恨又銘刻在何處? 謝蘊昭看向謝九。那個人身上蒙著一層干凈的光,好像從未沾染塵埃與血污。 她依舊很平靜:“我能以道心發誓。謝九,你敢發誓么?發誓說我親人的死與你無關,發誓蝴蝶玉簡中的種種惡行與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謝九也看著她。他的目光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 “無關……自然談不上?!彼f,“泰州謝氏與平京謝氏同氣連枝,守望相助。故而泰州謝氏橫遭意外,我卻幫不上忙,當然不能說毫無干系?!? 謝蘊昭動也不動。 謝九又道:“家父等人為禍一方,我縱然不齒,可身為人子,我也并未盡到勸諫之責,因此深感慚愧,不敢說無關?!? 不敢說無關…… “哦,原來是這樣?!? 也許是夜風太冷,也許是星月光輝太冷;在這盛夏的滿月之夜里,謝蘊昭竟渾身發冷。 卻還能笑一聲:“這么說,是我誤會了嘛。” 她平靜至極:“和白蓮會勾結、掠奪凡人靈根的是謝彰他們,不是你,是不是?” 謝九說:“不錯?!? “你也沒有殺死……或者指使謝懷殺死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不是?” 謝九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比月色更澄澈也更平靜。 “是?!? 上頭的北斗掌門輕輕拍手:“看來一切都是誤會,這不就解開了?” 謝九身邊站著沈佛心。他垂目誦佛,只道一聲:“無量壽佛。” “師妹……” 謝蘊昭回過頭,對衛枕流一笑:“你瞧,師兄,原來是我誤會了啊。” 劍修微微蹙著眉,眼神擔憂。 “這偌大的平京城里沒有我的仇人,那些惡貫滿盈之輩也已經伏法。至于我么……我是匡扶正義、替天行道的大好人,掌門師叔,你說對不對?” “正是如此?;厝ソo你論功行賞,相信馮師弟也會十分高興?!? 北斗掌門本是站在仙鶴背上,現在他卻跪坐下來,手里還漫不經心地揉了揉仙鶴羽毛。 他微笑道:“所以,阿昭,不要做傻事?!? “掌門師叔說笑了,我怎么會做傻事呢?我從來都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謝蘊昭笑得更燦爛。 她還站在高高的蓮華臺上。剛才她登上高臺,以為自己即將公示一場丑惡的陰謀,卻沒想到陰謀背后還是陰謀,而她只是其中一粒小小的棋子。 有人問過棋子是什么感受么? 這座華麗的、充滿正大光明之意的蓮花高臺,忽然變得極度令人厭惡。 她一點不想再站在這里。 于是她往前邁出一步。 五火七禽扇浮在空中,穩穩載著她。 身后一聲轟鳴——是師兄拔/出龍淵劍,斬斷了整座蓮華臺。 謝蘊昭沒有回頭。她在飛向地面。 飛向謝懷。 謝懷沒有靈根,只是個瘦弱的凡人。從高處看去,月光里的謝懷更加瘦弱得像一只螞蟻。 謝蘊昭停在謝懷面前。 謝懷有些畏懼地看著她,退后一步。他心口的傷勢已經包上白紗布,只微微地滲出暗紅的血跡。 “阿兄!”他忍不住說。 謝九自月光中降下,卻被衛枕流攔住。 朗朗夜空里,掌門再度發話:“枕流,阿昭。不要做傻事?!? “我不做傻事。我只想問她一些問題?!? 謝蘊昭朝謝懷走近。 她走一步,謝懷退一步。 謝蘊昭平靜得可怕,而謝懷的神情益發慌亂。 “謝懷……還是你更喜歡被人叫謝妙然?”她說,“你記得自己曾殺過多少人嗎?” 謝懷腳下踩到一塊破碎的瓦礫,是剛才交手時被打壞的。 他緊緊握著拳:“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不知道?你沒殺過人么?” “沒……” 迎著謝蘊昭的目光,謝懷突然吐不出一個字。 他只能求助地看向上方。 但謝九在和衛枕流對峙。一個黑衣肅穆如夜色,一個白衣清朗似晝光。 錚—— 太阿劍出,焰光亮起。 光照亮了謝蘊昭的眼睛,也照亮了謝懷蒼白的臉。 “我始終記得,七年前有人將我從外祖母的靈堂前生生拖走,嘴上卻說平京的親人要照顧我。他們在路上喝酒說笑,說要是外祖父識相點,就不會有橫死的下場。他們說自己是懷少爺的屬下。” 劍刃是灼熱的,貼在謝懷的脖頸上。 “此后我隱姓埋名,不敢回鄉。有幾次我在通緝令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和畫像,就知道你們在找我。” 謝蘊昭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好似自言自語,也好似冬日雪花緩緩飄落。 但夏天哪里會有雪花?若是六月飛雪,那只能是冤魂的眼淚被怨氣凝結成了冰。 “我一直在想,懷少爺是誰,謝懷是誰?誰殺死了我的親人,為什么我連一點頭緒都找不到?” 劍刃向下,浸出血絲。 謝懷拼命地喘著氣,黑黝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在那時的我眼中,你們真是龐然大物。逼得我一路往東,只為求得一線仙緣,才有一點查清真相、讓你們血債血償的可能?!? 謝蘊昭笑了笑,嘆息了一聲,手中的劍光卻穩得可怕。 “可即便是現在,在你們眼里我仍然很渺小,是么?渺小如棋子,如沙塵,可以隨手利用,再隨手丟開。” 半空中的謝九垂首看來。他嘴唇輕輕動了動,似乎說了什么;但就連距離他最近的衛枕流都沒有聽見。因為他畢竟沒有說出來。 謝懷努力挺直了背,咬牙說:“你不敢殺我。” 謝蘊昭看著他。 “為什么?” 謝懷說:“現在如果你殺了我,就打破了仙道盟和平京的默契。你擔不起這個責任,除非你想成為北斗的棄徒。” 仿佛是為這句話引證,掌門遙遙說道:“阿昭,夠了。馮師弟還在等你回去?!? 郭衍也降落些許,誠懇勸說:“謝師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是我北斗新星,也必然是未來的仙道領袖之一。有什么不明了之處,我們容后再議可好?” 這話相當于一個暗示。暗示說,要收拾謝懷之后有的是方法。 謝蘊昭一動不動,忽問:“郭真人,你的沉香閣弟子是真的死了,還是假死做局?” 郭衍沉默片刻:“三十七名弟子,死了七個,剩下的都在?!? 謝蘊昭便笑道:“那郭真人還是挺愛惜弟子的。死的那七個是自愿犧牲的么?” “是新入門的小弟子,還不能夠知道這樣的計劃。”郭衍坦然回答,“但他們從一開始加入就被告知了,絳衣使就是這樣的存在。需要人犧牲時,便要犧牲?!? “這么說來,郭真人還很講信用?!? 謝蘊昭再笑一聲,問:“好,我信你會讓我在之后殺了謝懷??墒牵笪乙材軞⒅x九么?” 郭衍一噎。 謝蘊昭了然頷首:“那便是之后我也只能殺謝懷了。也對,他也只是個小人物,沒有多少分量。我很相信你們會為了我,而犧牲他。” 她瞧向謝懷那微微顫抖的神情。他顯然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知道了自己處于被舍棄的邊緣,像懸崖邊搖搖欲墜的碎石。 “你也只是一個小人物啊?!? 不知道感慨更多還是失望更多,謝蘊昭再嘆一聲,有些乏味地收回了劍。 劍刃離開青年瘦弱的脖頸,留下一道明顯的血痕。 四周極靜,卻又像有許多人松了一口氣。層層疊疊的、微不可察的吐氣聲,如虛幻的海浪在四周涌動。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