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謝蘊昭以為他要問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畢竟她現在渾身靈力四逸,一眼可知一步神游。 但衛(wèi)枕流沒有。 他只是微微笑著,溫柔而鄭重道:“師妹,你要記得,我隨時會為你拔劍。” 白衣翠冠、俊麗溫潤的劍修,仿佛永遠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眼中又有雪色與夜色的寒涼。 現在,他眼中的寒涼更濃了許多,像怒火凍成了冰,撒作漫天冰雪。她卻能透過冰雪看見他的靈魂,和他靈魂深處的赤誠與眷戀。 他一直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你若要戰(zhàn),我便戰(zhàn);你若要離開,天涯海角我都帶你走。” 他看向天空,眉心朱砂殷紅欲滴;星月映在他眼里,流轉出暗紅光暈。 衛(wèi)枕流看著空中的北斗掌門,他的師叔,也是事實上傳授他劍法的師父,和天外執(zhí)棋的那只手。 他也看向對面的謝九。 “便是血流成河,又有何不可?”他微笑道。 夜空下,北斗掌門輕輕瞇了瞇眼。 謝蘊昭眨了一下眼。 像有人在她心中點燃了火。火光亮起、冰雪融化,她才驚覺自己剛才其實覺得十分寒冷。 “師兄……” 她只說了這一個詞,清艷冷冽的眉眼也只柔軟了這一瞬。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旋即便高舉長劍。 “日月劍法第三式——” 她不要大義所在,不要人心所向。 不要大善,不要容后再議。 不要當什么孤膽英雄,也不要當什么北斗新秀、未來領袖。 她只要當最初的謝長樂,要當她死去的親人的乖囡囡,要對得起那座南方小城里每一絲氤氳的水汽、每一個飛上天的風箏、每一碗外祖父母端給她的櫻桃酥酪。 哪怕一萬個人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都蒙住眼睛,說這是誤會,剩下一個人堅持說你沒有證據。 她只要自己知道誰是誰非,便會一往無前。 哪怕身后的退路全部葬送,她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初心。 ——她是為了什么,才踏上修仙路的啊! “——不意世渾濁,孤光耀太空!” 這是神游境的日月劍法。 是用玄器劃出的孤光。 空中的龍女一手抓住五火七禽扇,一手托住蓮花寶瓶。 朵朵靈火亮起,根根金羽展開;五火七禽扇亮出所有攻勢,更將謝蘊昭的攻擊放大到了極致。 夜空之下的北斗掌門嘆了一口氣。他把玩著鎮(zhèn)星印,苦惱道:“這可不太好啊。沒憑沒據的,不是平白給人攻擊我們仙道盟的借口么?” 他大袖一拂,就要出手。 卻有龍淵劍吟嘯而來,封鎖了他的攻擊。 衛(wèi)枕流踏云而來,眉心朱砂血光流轉,似乎隨時會化為蔓延的花紋。 “師妹想手刃仇敵,我只能尊重她的愿望。”他彬彬有禮地說,“我不干涉她,掌門師叔也請勿打擾。還有諸位道友……” 他微微一笑,容色清朗、溫雅俊美。 但這一笑間,剛才被掌門召來的濃云黑霧忽而散去,只留漫天星輝。 一念動而風云換…… 其余修士悚然一驚:“玄德境?!” 衛(wèi)枕流只笑道:“還請諸位觀戰(zhàn)。” …… 沈佛心已然退往一邊。他低眉看著手里的透明佛珠;每一顆都折射出龍女的面容,還有長劍火紅的流光。 謝蘊昭只看著謝九。 大片靈火燃成火海。 謝九在她攻擊的中央。 也在靈火的中央。 徒妄劍出,太極圖轉。 他在黑與白之間看著謝蘊昭,忽然說:“當年我本想將你接到平京來。” 劍光無邊,孤冷決然。 他接下一劍,繼續(xù)說:“我著人告訴你外祖父,你并非他們親生血脈。世家從來看重血脈,我本以為他自此會冷落你,我便能讓人帶你走。” 金蓮搖曳,灑下滴滴露水;露水化為殺意,道道毫不留情。 謝九說:“后來我請他入京,直言想讓你住在平京。能養(yǎng)在平京謝膝下,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事。按理,他也不該拒絕。” 謝蘊昭說:“可外祖父拒絕了。” “他拒絕了。他乘坐馬車離開了平京,想早日回到泰州。”謝九有紋絲不動的平靜,眼中的澄凈月色也像凍結不變,“妙然知道我所求,便‘安排’了他的意外身死。” “你想說什么,說你果真不知情?”謝蘊昭按下劍光。 謝九抿了抿唇,一時沒有回答。 謝蘊昭忽然懂了。她說:“你沒有讓謝懷去做什么,但你知道他的性格必然會那么做。你沒有阻止,而是選擇袖手旁觀。就像這半年里你也對平京中的事袖手旁觀一樣。” 謝九仍然沒有說話。 她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光芒在她劍尖匯聚;如日,如月,如星。 謝九閉上眼。 “如果我沒有放任……”他的聲音中漂浮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迷茫,“你會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他睜眼看來,說:“風車。” “萬里河山連經緯,百丈紅塵皆棋局,不是么?”謝蘊昭一聲冷笑,“你以天下為棋局,為何不自己算,還偏要來問我?” 他說:“我能算天下,但我算不了你。” “我不能殺你,也算不了你。”他面無表情,“這是我欠你的。” “那正好,用命來還吧。” 光芒再放。 …… 平京城郊。 荀自在倚靠在一截快要枯死的樹干上。 白沙劍倒在他手邊。 一個血洞赫然出現在他胸口。 “嘶……痛死了。衛(wèi)師弟下手真是狠。”他嘀咕著,捂著傷,齜牙咧嘴地站起來。 佘小川在一邊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荀師叔,你沒死啊?”她帶著哭腔,“你昏迷了好久。” 荀自在愣了愣。他好像并未發(fā)覺佘小川的存在,直到她開口,他才遲鈍地回頭。 “你怎么……”他有些茫然,“師門應該已經來人了,柯師弟也在其中,你怎么不跟他走?” 佘小川瞪大眼:“荀師叔你生死不知地躺在這兒,我怎么能丟下你不管?” “……等等,等等。”荀自在拍拍腦袋,蹲下去,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是壞人啊。你瞧,我在平京城郊主持陣法,幫助謝九他們一起蒙蔽時間。而且,我還阻攔了謝師妹的飛書傳信。最后,我攔著衛(wèi)師弟不讓他去救謝師妹。” “啊,是這樣嗎?”佘小川愣住,驚呼道,“原來荀師叔你是故意的!太壞了!” 荀自在長須一口氣,嚴肅點頭,很真摯、很誠懇地說:“對,沒錯。你仔細看看,我滿臉都寫著‘壞’。” 佘小川瞪著眼睛努力看了半天。 “……沒有啊,哪有‘壞’字。”她悶悶說,“荀師叔不要騙人了,你肯定有苦衷。” 荀自在正好站起來,差點沒一個踉蹌跌倒。 “你為什么這么說?”他有些哭笑不得。 佘小川噎了半天,最后堅定道:“直覺!我是妖族,我的直覺很準!” “……” 荀自在可以跟別人辯論上七天七夜,可面對“直覺”一詞,他也沒話可說。 他只能搖搖頭:“你好好在這兒待著,我要進城了。” “我也去!”佘小川跳起來,雙手抓住他的衣擺,“這下師門前輩都在平京城里,城里不危險了,我也要去!” 荀自在頭痛。他試圖甩開小姑娘,無果。 “很危險的。” 佘小川卻犯了倔:“要是我被丟在這兒,遇到危險出了事,就全都是荀師叔的錯。” 荀自在:…… “怕了你了。”他仔細想了想,“那你跟著來吧。不過我叫你離得遠點,你就必須離遠一點。” “好。”佘小川乖乖點頭。 他們走在無人的京郊,朝那座龐然大物一般的城市走去。 “荀師叔,你心臟被戳了個洞,為什么還沒有死?” “……你很盼著我死么?” “我好奇嘛。” “……” “荀師叔,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 “……” “荀師叔。” “荀師叔。” “荀師叔。” “……怕了你了。”荀自在更無奈,有氣沒力地掀了掀眼皮,“好吧,給你講個故事。” “喏,心臟這兒……種了一個不太好的東西。衛(wèi)師弟應該知道,所以他幫我用劍氣暫時封印起來了。他好像已經不止神游境了……他也是個秘密很多的修士啊。” “我想想從哪里開始……從開頭吧。” “很久以前,有一個書呆子。書呆子聽過一個故事,講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山上清修,老和尚告誡小和尚千萬不要下山,因為山下誘惑太多,尤其是情愛之事,最能動搖人心。結果最后,小和尚還是下了山,而且果然遭受了情劫。” “書呆子就想,他絕不修佛。后來果真,他修道去了。” “別人修道是為了求道,他修道是為了讀書……為什么?因為他是個書呆子,平生心愿就是看盡天下書。” “書看多了,人會變傻。書中有黃金屋,卻更有不平事。” “書呆子天天在山上看書,又在山下看多了紅塵慘事。兩相印證之下,他覺得很愧疚,因為他和同門可以干干凈凈、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修道長生,但紅塵中的凡人卻在汲汲營營、經歷著生老病死和各種苦難。” “他向往孔圣人身合天道的境界,向往為生民立命的情懷,所以他下定決心,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來改變世界。” “那時候,書呆子還是個滿腔熱血的傻子。所以很快,他找到了自以為是同道中人的一群人,并自愿加入了他們。” “古有俠客劫富濟貧,今有書呆子劫仙濟凡。他自以為在做一件大好事,做成之后能讓人人平等地修仙、求道、求長生。結果,后來……” 佘小川聽住了:“后來?” 荀自在摸了摸她的頭。他的臉色因為失血而慘白,眼神卻溫柔明亮。 “后來,他的心上人發(fā)現他在做一些奇怪的事,便偷了他的聯(lián)絡信物,跑去探看和他接頭的人。就這么被殺了,死得很慘。” “啊……”佘小川心都揪起來了,“他們兩個人都好可憐啊。” “兩個人……不,他的心上人十分可憐,他卻是十足十地活該。” 荀自在的手指拂過她的額頭。 “書呆子終于醒悟了。他明白自己加入的是一群什么樣的人,也明白了他追求的東西是不可能實現的。于是,他決定為心上人復仇。” 夜色安靜。 佘小川等了又等,追問:“然后呢?他怎么復仇?” “這個么……” 荀自在笑了笑,忽然說了一句看似無關的話:“其實,這一次謝師妹扮演的角色,原定是該我來的。” “……荀師叔?” “我錯過了一個角色,錯過了開頭和經過。但是結尾……我不能再錯過了。” 星光微弱,他的影子也微弱。 其中有冰冷猙獰的眼睛睜開,死死看著平京城的方向。 …… 東海之上,有辰極島。 有人站在海邊,望向西方。 海風吹開她的頭發(fā),也露出她缺少瞳仁的右眼。 執(zhí)雨院使,戒律堂中負責死傷重案的院使。 也是鍥而不舍追查荀自在身上疑點的院使。 “執(zhí)雨。” 有人叫她。 她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被人拍了拍肩才倏然驚醒。 一回頭,她一怔,立刻單膝跪下謝罪:“拜見堂主。” 來人笑著一擺手:“不是公事,便叫我?guī)煾妇秃谩!? 戒律堂堂主,也是隱元峰峰主。 同時,也是執(zhí)雨等人的師父。 “在想什么?”隱元峰主問。 執(zhí)雨不掩憂慮,直言:“荀自在必然有問題,徒兒擔心……” “荀自在?” 誰料,峰主一愣,卻笑起來。 他連連擺手:“也怪我才出關,沒有同你說清楚。不必擔心荀自在的事。” “……師父?” “他以前確實走岔了路,但也早就走回來了。而且,他已經選定了為自己贖罪的方式。” 執(zhí)雨起先疑惑,但很快就心領神會。 她露出驚訝之色:“您是說……” “不錯。那孩子很早以前……” “……就成了我們安插在白蓮會中的一顆釘子。”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