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亂心-《禍國·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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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倩娘坐在紅帆船頭,注視著下方的大海,心中充滿了惆悵。
雨已經停了,大海波濤不驚,平靜的海面宛如一整塊上好的藍寶石,倒映出她的影子。都說她命好,會投胎,生在了當世首富家,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然而,她既無娘親可以依靠,也無父親可以撒嬌,更沒有可以談心的朋友——跟在她身旁的,不是仆婢就是趨炎附勢之輩,虛偽的嘴臉看得多了,也就懶得去一一分辨和較真了。
十六歲的胡倩娘,正在人生最能感受到孤獨的階段。偏偏在這時,遇到了薛采。
她至今還記得那天發生的所有細節。小到薛采鞋子上繡著的銀鳳凰,大到當時天邊的彤云,還有鼎沸的人群,斷弦的古琴,全都深深地烙印在記憶中……
胡倩娘在見到薛采之前,就已經耳聞他許多許多年了。
唯方大陸共有四個國家,總計人口七千萬,這是一個百家爭鳴的年代,驚采絕艷的人物層出不窮,但是,細究其中最最著名的,便是薛采。
他是圖璧前大將軍薛懷的孫子,姑姑薛茗曾是皇后,因為得罪了皇帝昭尹,被滿門抄斬。當時的白澤侯姬嬰求情留下了他,自那以后他便成了姬嬰的奴隸,侍奉左右。后姬嬰逝世,將白澤之號傳給了他,在新后姜沉魚掌權后,更是提拔他當了丞相。
那一年,薛采九歲。
而她,十五歲。
自胡倩娘有記憶起,便聽過他的若干傳聞,對這位久負盛名的神童充滿了好奇,一心盼著能夠親眼見一見。
機會終于在去年秋天姍姍而至。
姜皇后提拔薛采為相,書生不服鬧事,每日在市井街頭胡說八道地詆毀他。
薛采被激怒了,當街貼出告示,以鼎烹說湯為例,宣稱七天之內,無論是誰,只要覺得比他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都可以去挑戰他,若能將他擊敗,就將相位拱手相讓。
此言一出,天下俱驚。
得聞訊息的人從四面八方匯集帝都,胡倩娘當時正好途徑紅園,便在婢女石榴的陪伴下換了男裝去湊熱鬧。
整整七天。
從午時到戌時。
那個個子還沒她肩膀高的孩童,穿著白衣,鞋子上繡著鳳凰,就那么大喇喇地往主座上一坐,舌戰群儒,雄辯滔滔,直將一干書生們,辯得啞口無言。
胡倩娘第一日去,是好奇;
第二日去,是興奮;
第三日去,是探究;
第四日去,是驚訝;
第五日去,是欽佩;
第六日去,是嘆服;
而到了第七日,則是徹徹底底地來了興趣。
她是胡不歸的女兒。
打出生起,命運就與凡人不同。按父親胡九仙的話說——便是一國的公主也沒有她矜貴。
富甲天下,其實是很可怕的字眼。因為無所缺,也就無所求。
這個世界上能讓她感興趣的東西,并不多。
然而,那一刻,胡倩娘望著眉目漠然、年僅九歲的薛采,卻像看見了世間最稀罕的珍寶,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一種名叫渴望的東西在她內心深處發了芽,長出嘴巴,開開合合間,叫囂著兩個字——
我要。
我要!
我要這個人。
她打定了主意,抱起琴,就在眾人以為大勢已定的第七日戌時時分,走出人群,走上大堂,朗聲道:“且慢。晚生不才,想與丞相一較琴藝。”
滿堂皆驚。
薛采設臺,與人比的是經略之才、為相之術,而她卻要與他比八竿子都打不著關系的琴藝,其實胡倩娘自知也是無理取鬧,但心中不知為何,就是知道——薛采一定會答應的。
他如果真是傳說中的那個冰璃,就應該允諾她,并狠狠地擊潰她,才不負傲世之名。
來吧,薛采,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
那個可以凌駕我、壓制我,讓我也與世人一樣對你俯首稱臣的人。
薛采臉上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點不耐煩:“你說什么?”
“我要與你比琴。”胡倩娘朝他走近了幾步,在拉近的距離里,他的五官變得越發清晰,黑瞳沉沉,睫翼濃長——一個九歲的孩子,竟長了一雙看不出深淺的眼睛。
她心頭一顫,表面卻不動聲色,“丞相不是說,這七日內無論誰來挑戰你都可以的么?我,就來挑戰看看丞相的琴藝。”
四周議論紛紛。
薛采睨著她,半響,冷冷一笑:“好。”
四周的議論聲頓時變成了抽氣聲。
而她心中的芽卻抽長著,開出了花。
薛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我不答應你,你肯定會對外宣稱我設下的擂臺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賽規定,比出來了,也根本做不得準算不得數,從而進一步將我這七日來的輝煌成績全部抹殺——對么?”
對,對,你說的都對。胡倩娘有些著迷地望著他。
薛采一字一字沉聲道:“所以,我絕對不會如你所愿。你要比琴是吧?來啊!那就來比吧!”
他如她所愿的接下了挑戰。
也如她所愿的贏了我。
直到今天她還記得那天薛采所說的最后一句話:“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你若沒有超越我的實力,憑什么想要取代我?”
一個明明不會彈琴的人,卻用一種絕對強勢的方式贏了精通琴技的她,別人以為他用的是武功、是權勢,但只有胡倩娘自己知道——那是傲氣。
讓她宛如飲下毒酒般既致命又銷魂的,是他的傲氣。
百年難見的傲氣。
胡倩娘回想到這里,感覺自己的臉很涼,伸手一摸,眼淚竟不知不覺中流了一臉。
她自那天起便決定要嫁給薛采。可所有人都覺得那是異想天開。
便連父親,也覺得她不可理喻。
“不就是大六歲么?你的那些姬妾通通比你小二三十歲!為什么男人比女人大可以,女人比男人大就不行?”她記得自己當時氣急敗壞地反駁,也記得父親的眼神冷如冰霜:“我可以用錢逼迫她們,你可以嗎?”
是啊,縱是天下首富的女兒又如何?薛采……可是一國之相啊……
父親騙她。她根本沒有公主矜貴。所以,程王頤殊可以明目張膽地指認薛采為夫婿候選人,而她胡倩娘說要嫁,世人都道是樁笑柄。
胡倩娘擦掉臉上的眼淚,卻越擦越多,正在委屈時,忽聽船夫尖叫起來。
她心中不悅,訓斥道:“鬼叫什么?沒看見我在想事情么?”
“小、小姐!漏、漏水了!!!”
胡倩娘大吃一驚,連忙回身,就見船底不知哪里漏了,正汩汩地往里進水。船夫找了個水桶拼命往外勺水,然而倒的沒有進的快,很快船身就開始下沉了。
胡倩娘氣得直跺腳:“出發時你不檢查的嗎?”
“我檢查過了,是好的呀。而且當時您催得急……”
“廢物!快放焰火求救!”
船夫手忙腳亂地從某個箱子里找出焰火,面色頓變:“沾水了……”
胡倩娘放目眺望,此刻她們距離“玖仙號”已經很遠了,但她水性極好,應該能游得回去,她一咬牙,翻出水靠穿上:“拆船!抓著木板游回去!”
剛要拆船,船夫忽然看見一物,面色大喜:“不、不用游啦!那邊!那邊有船!”
胡倩娘扭頭,就看見遙遠的海邊,出現了一艘戰船,旗幟上繡著“云”圖騰。
她松了口氣。
***
玖仙號上,氣氛仿佛凍結。
只因風小雅這句“騎象出行”。
誰不知道此乃馬康生平最恥辱的事情,如今被風小雅毫不留情地扔到馬覆臉上,這位名譽程國的后起之秀臉色明顯一僵。
他瞇起眼睛,沉聲道:“聽聞鶴公武藝精絕,世間罕見……”
風小雅笑了起來:“你要與我決斗么?”
馬覆將抱著的古琴橫托胸前,神色極為嚴肅:“長琴不才,請鶴公賜教。”
客人們一聽有架打,立刻精神振奮,睜大了眼睛看熱鬧。
艾小小連忙打圓場:“宴席已經準備完畢,不如大家先用膳……”話沒說完,胡九仙給了他一個眼色,艾小小心頭一怔,當即收音,但心中疑惑漸濃——老爺不阻止?成心想要客人們打架么?
葛先生也是唏噓不已。他可是快活宴的老客,總共參加過四次,往年宴客縱有矛盾,表面上還能和和氣氣虛情假意,今年倒好,撕破臉直接開打了。風小雅和馬覆按理說都不是一點就燃的爆竹脾氣,現在三言兩語就要大打出手,莫非真是氣場不合?
艾小小使個眼色,本在歌舞的美人們全都退了出去,讓出空曠的大堂來。
馬覆手在琴上輕輕一撥,金玉之聲鏗鏘響起,他的眉眼一片肅殺。
風小雅收了笑,示意焦不棄離開自己。
焦不棄雖有遲疑,但還是照做了,退后了幾步。
頤非低聲對秋姜道:“來押注誰贏?”
云閃閃一聽,立刻道:“當然是風小雅!”
頤非涼涼掃了他一眼:“你還有錢押?”
云閃閃立馬不說話了。
秋姜則在皺眉,片刻后道:“薄幸交上去了?”
“交上去啦。放心吧,晚宴吃得差不多時就會開始賣了,耽誤不了你的事。”
秋姜嗯了一聲,又低下了頭,顯得對風小雅和長琴之間的決斗毫無興趣。
頤非轉了轉眼珠,不再說話,專心看向場內。
那邊,馬覆沉聲道:“我的琴,雖不及長琴太子有五十弦,但也有十五根。每一根上都有玄機。鶴公要小心。”
風小雅淡淡回應:“好。”
他的話音剛落,馬覆就長袖輕揮,手指宛如點水的蜻蜓一般在琴上彈了起來。伴隨著急促的琴聲,周遭人全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以馬覆為圓心迅速擴散,連忙將各自的幾案又后挪了些許,免得被殃及。
而身為目標對向的風小雅卻安然不動。
琴上一根弦斷,筆直朝他飛去。眼看那根斷弦就要刺中風小雅的眉心時,他左手一翻,突從滑竿下拔出一把傘。
傘面砰地旋轉打開,風小雅的人也跟著飛了起來。
那是一把淺藍色的油紙傘,在彌漫的雪花中,看起來像一朵優雅綻開的蘭花。
馬覆手指不停,第二根、第三根弦急速飛出。
在場的客人都是身份尊貴頗有見識的,卻無一人說的出他彈的是什么曲子,只覺那琴聲十分激躍,聽得人血液沸騰莫名煩躁,恨不得也沖上去大開殺戒。
頤非原本散漫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低聲道:“天界大戰,阪泉之爭,長琴一曲炎怒,令萬物凋零……這是炎怒曲。”
云閃閃扭頭:“你知道曲名?”
頤非道:“不止,你且看著,會有火……”
他剛說出火字,飛舞在空中的兩根斷弦就蓬地一下跳起了火光,火光宛如巨龍,緊緊追逐著風小雅的傘,看起來,便猶如雙龍奪珠一般。
火龍雖急,雪傘更輕。
如果說馬覆的攻擊呈現的是力量迅疾之美,那么風小雅的防御則是風流靈動之美。他就那么漫不經心地一點、一踩、一跳,就讓火龍的攻擊全部落了空。
頤非忍不住贊道:“好武功。”回頭又看秋姜,心中感慨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風小雅如此武功,照理說當世已無人能在他身側殺人,偏偏娶錯女人,最終讓枕邊人禍害了自己父親。
風樂天竟是死在秋姜之手,雖不知其中是否另有原由,但也足夠令人唏噓。
場中馬覆眼看久戰不下,又一振琴弦,變了曲調。
琴聲由急轉緩,由重轉輕。之前分明萬馬奔騰,突然間,鳥語花香,就剩下了一只小鹿在歡快奔跑。
頤非悠悠道:“唔,這是放鹿曲。”
第四根弦脫離琴架,盤旋著朝風小雅刺去。
風小雅手一抖,傘面嗖地合起,他整個人也輕飄飄地落到了甲板上,然后立住不再四下飛躍,而是以傘為劍,將攻擊一一接住,并反彈回去。
頤非嘆道:“剛才以柔克剛,現在以靜制動。不愧是鶴公。”
云閃閃問道:“也就說馬覆要輸了?”
頤非搖頭:“那倒未必。坂泉、涿鹿兩場,長琴一方本就是輸的。但到了不周山,就……”
仿佛為了回應他的這句點評,馬覆的曲子又變了,變得忽急忽慢,不可捉摸起來。
與此同時,剩下的十一根琴弦同時脫手,漫天遍地地朝風小雅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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