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璧碎(8)-《禍國·圖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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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很老實的人,每天雞鳴起床,耕地織布,等待秋收,用一點點谷子、瓜果去市集里換一點點肉。妻子有次發燒,為了看病所以問獵戶借了點錢,但根本還不起。這個時候大恩人送了他們一個女兒,還給了他們一錠十兩的銀子。他們還上了錢,買夠了藥,醫好了妻子的病。他們覺得人生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變得幸福的,他們好感激那個大恩人,所以悉心撫育眼睛看不見的、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把飯桌上唯一的一塊肉夾到女兒碗里,用僅剩的一點新棉花給女兒做衣服,他們不識字,但會教導女兒做人要善良,要寬容,要懂得感恩,就這樣,一天天地把她撫養長大。他們聽說大恩人的女主子喜歡蘭花,就把女兒種出來的蘭花眼巴巴地送過去……”杜鵑的眼睛一眨不眨,兩個大大的瞳仁,毫無光彩,卻又冷漠如斯,“最諷刺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大恩人是誰,一心以為只是相府的某個下人。”
姜沉魚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有時候,柔軟也是一種鋼刀,兵不血刃。
尤其是,用最無所謂的表情最平靜的聲音,去描述最殘忍的事實時。
連她聽到都如此錐心刺骨,真不敢想像當年十三歲的杜鵑是怎樣面對那場鮮血淋漓的悲劇的。
“再然后,那個了不起的丞相大人出現了,對這個小女兒說她本是他的女兒,說他是出于怎樣無奈的理由不得不拋棄了她,說他這么多年一直很后悔,說他雖然不能給她女兒的名分,但愿意負責她今后的生活……他說得委婉動聽,情深似海。小女兒聽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哭累了睡著了,等她醒過來,發現丞相大人在她床邊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小女兒被他偉大的父愛打動了,就抱住他,喊了一聲——父親。”
杜鵑說到這里,哈哈大笑起來。
“兜兜轉轉十三年,骨肉終得相認,多么感人啊。可憐我那一句父親,可憐養我育我的雙親,倒在泥地上尸骨未寒,他們的在天之靈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投入兇手的懷抱,再續天倫!”
姜沉魚繼續哭,眼淚像是直接從眼睛里倒出來的一樣,哭得毫無節制。明明猜得出來:父親之所以要將長女調包,真正的用意未必是怕母親多么傷心,而是如果長女是瞎子的話,就沒法嫁給帝王入宮為妃,所以換個漂亮的女嬰,順順利利地送她進宮。也明明聽得出來:杜鵑之所以喊他一句父親,并不是因為父女相逢多么感動,而是強忍恨意圖謀復仇。這一場悲劇里,兩個人都在做戲,爾虞我詐,直將“親情”二字,書寫得滿目瘡痍。
叫她如何反應?又能怎樣反應?
杜鵑的笑聲漸漸停止,再度恢復成死水無瀾的語調:“丞相認回了女兒,開始悉心教導她。女兒出乎意料的聰明,學什么都很快。三個月后,丞相就給她許了人家。丞相說,那人儀容俊美,威武不凡;丞相說,那人武藝超凡,將來必有作為;丞相還說,那人老實溫柔,會好好對她……他說了很多很多,最后女兒說:‘父親,我嫁。你要我嫁,我就嫁。’就這樣,她嫁了,兩個月后,那人科考中了武狀元,一時意興風發,果然前途無量。”
可憐姜沉魚聽到這里,連嘆息都發不出來——本以為父親下令殺死聾啞夫妻,留下女兒一命,還算顧念親情,但現在想來,卻是因為當年看中了還是一介布衣的衛玉衡,想要拉攏,因此眼巴巴地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而衛玉衡之所以能考上武狀元,恐怕和父親在暗中的幫助也是脫不了干系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丞相一心以為自己多了條臂膀,卻沒想到女婿生得太美,被左相家的女兒也看上了。丞相怎肯讓已經到嘴的鴨子還被人搶走半只?因此,硬是示意女婿抗住壓力沒有應允。就這樣,得罪了左相,女婿被貶,他又不能公然出面保,就對女婿和女兒說,先去邊城待幾年,待時機成熟,必能風風光光地回去。”杜鵑撫摸著自己的長發,忽然感慨了一下,“這一待,就是四年春秋。”
四年。
要怎樣的決心才能令一個明明身體無比荏弱不能在陰濕之地久住的人硬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回城住了整整四年?
又要怎樣的野心才能令她忍住所有的委屈怨恨不言不說韜光養晦?
明明是同樣的血緣,甚至同樣聰慧的頭腦,但僅僅因為她失明,模樣不夠美,就失去了幸福的資格……
捫心自問,若換作了自己,會怎么樣?
姜沉魚不敢說自己就不會怨恨,更不敢說自己就不會報仇。因此,面對眼前看似淡然但每一句每一字都咄咄逼人的杜鵑,她,只能哭泣。
悲其之悲。痛己之痛。
——家丑如斯。
進了宮的姜畫月,進了宮的自己,和沒有進宮的杜鵑。其實,都一樣。
“我真想看看你……”杜鵑輕輕地說,“有關于你的事情我聽了五年,知道得越多,就越好奇。而今終于被我等到了這個見你的機會,卻也是……害你的機會。”
姜沉魚突然萌升一線希望,抬頭猛然道:“放過公子,好不好?”
杜鵑的睫毛顫了一顫。
“姐姐,姐姐,求求你!放了公子吧,我求求你……”
杜鵑沒有阻止,只是低嘆道:“為什么聰明如你,卻會問出這么愚蠢的問題呢?”
“我不是問,我是求!姐姐……”姜沉魚咬唇,哽咽道,“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其實可以辦到的。姐姐,姐姐……”
杜鵑淡淡道:“如果你以為我是為了和丞相作對,所以要殺害姬嬰,然后栽贓給父親大人暗中扶植的頤非,破壞他的計劃,那就錯了。”
姜沉魚一僵。
“你還不明白嗎?”杜鵑輕輕握住她的手,動作里帶了很多憐惜,“要殺姬嬰的,是皇上啊……”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至最大。
“而父親,不過是那只推波助瀾的幕后之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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