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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終章-《成化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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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十一。

    按照往年的規(guī)矩,今天本來應(yīng)該是元宵假期開始的第一天,官員們也會開始休沐,一直到元宵后才會重新回衙門處理公務(wù)。

    不過今年由于皇貴妃萬氏忽然薨逝,皇帝借著給貴妃商議謚號的名義召開大朝會,順理成章地占用了官員的假期。

    許多人已經(jīng)聽說皇帝要追封萬氏為后的消息,雪片一般的奏疏從昨天起就堆滿御案,其中有反對激烈的,也不乏表示贊同的,還有的甚至連謚號都幫皇帝想好了的。

    但這些奏章,皇帝都沒有去看,甚至連翻都沒有翻過。

    按照他與萬通原先商量好的,為貴妃草擬謚號僅僅是一個幌子,大朝會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廢太子。

    “我怎么覺著像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似的,昨晚我這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徐溥壓著眼皮,小聲嘀咕道。

    他還不知道昨夜劉健去找過唐泛的事情,更不知道在那之后位于大興的一座別莊發(fā)生的變故。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你這跳的是左還是右啊?”劉健隨口道,有些心不在焉。

    徐溥:“不是罷,我怎么聽說是左災(zāi)右財?兩只眼皮都跳那是什么征兆?”

    劉健:“那說不定你等會兒回去的路上會有大美人投懷送抱呢?”

    徐溥笑罵:“去你的!”

    他旋即又?jǐn)咳バθ輭旱土寺曇簦骸澳闱迫f循吉他們,是不是都有點(diǎn)怪怪的?”

    劉健皺了皺眉,他還沒收到唐泛的回音,也不知道那邊到底有什么進(jìn)展,不過說不定還真是自己多疑了,萬安根本就沒有暗示什么,唐泛自然也就查不出什么結(jié)果。

    他循著徐溥的話仔細(xì)觀察萬安等人的表情,發(fā)現(xiàn)對方的舉止其實(shí)談不上奇怪,與往常并無二致,大朝會等場合,自然不能像平日在內(nèi)閣那樣隨意,神色難免也要肅穆幾分。

    “你的奏疏準(zhǔn)備好了?”他小聲問徐溥。

    徐溥也小聲回道:“備好了,到時候真要這么做?只怕陛下會大失顏面罷?”

    正如萬安他們早有成算,劉健與徐溥也已經(jīng)作好打算了。

    若是皇帝執(zhí)意要追封萬氏為后,他們就會上疏反對,如果皇帝不肯聽從,他們即便舍棄這頂烏紗帽也不足為惜,如果皇帝肯妥協(xié)退讓,那么他們也不妨退讓一步,同意皇帝給萬氏多上點(diǎn)尊號,聊表安慰之意。

    當(dāng)然,皇帝很可能是不會妥協(xié)的,所以兩個人的袖子里都備好了兩份奏疏,以應(yīng)不時之需。

    劉健回答道:“如果不這么做,太子難道以后要尊萬氏為嫡母?”

    徐溥嘆了口氣,沒有作聲。

    太子自入主東宮以來,謙和禮讓,勤奮好學(xué),隱隱已有一代明君的氣象,更難得的是他心地仁善,與他接觸過的人,沒有不喜歡他的,他們因太子幼年的遭遇,這種喜愛之中又夾雜著憐惜之情,當(dāng)年能夠?yàn)樘由釛壭悦膶m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劉健徐溥等人,連唐泛不也因?yàn)榕c太子數(shù)次接觸,而真心想要幫助這位東宮儲君么?

    反倒是作為親生父親的天子,對太子卻殊無舐犢之情,又或者說,他對所有兒子都是如此,皇帝所有的感情,可能此生只給了萬氏一人。

    二人說話之間,朝臣魚貫入殿。

    伴隨著凈鞭響過,皇帝出閣升輦,所有竊竊私語悄然停止,眾臣神色肅穆,靜待皇帝發(fā)話。

    坐在御座之上,與站在下面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從皇帝這個角度,他可以將下面所有人的面部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剛剛登基那幾年,皇帝或許會樂此不疲地坐在這上面觀察朝臣的各種反應(yīng),但是現(xiàn)在的他早就沒了這種心情。

    以前萬氏在的時候,他也不見得能夠修身養(yǎng)性,只與萬氏待在一起,每每總還會忍不住去拈花惹草,后宮女人很多,她們的皮相年輕而又漂亮,這些宮女,女官乃至嬪妃,全都貼上了皇帝一人專屬的標(biāo)簽,很難令人把持得住,成化帝也不例外,他沉迷于修仙,除了想要長壽長生之外,還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重振雄風(fēng)。

    萬氏自然狠不高興,她是一個獨(dú)占欲很強(qiáng)的女人,即使后來已經(jīng)不管皇帝又有多少子嗣誕下,但依舊會對皇帝臨幸某個后宮女人而發(fā)上半天的火。

    然而她越不讓做,皇帝反倒越有種偷情的禁忌快感。

    不過這一切從萬氏死了以后就徹底改變了。

    皇帝忽然發(fā)現(xiàn),無論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能令他提起興趣,甚至李孜省繼曉向他灌輸?shù)哪切╅L生不老的言論,也無法再讓皇帝覺得動心著迷。

    天上地下,唯有那樣一個人,能夠令他感覺到生機(jī),沒了她,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一樣,再無活下去的趣味。

    也許朕很快就能去見萬姐姐了罷。

    皇帝輕輕地,幾乎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將整個人都包裹浸染,連坐在這張龍椅上,看著下面那些人的面孔,都讓他覺得窒息。

    大朝會本該是有教坊司齊奏鼓樂的,不過今日有些特殊,又非什么重大慶典,誰也不想去觸這個霉頭。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此時本該是首輔萬安出列,提出廢太子之事,然后皇帝首肯,彭華等人順勢拿出廢太子詔書,趁著群臣來不及反對之際,將此事定下來。

    如果群臣反對聲浪很大,皇帝就退一步,以不冊封萬氏為后作為交換條件,來換取群臣對廢太子的妥協(xié)。

    其實(shí)皇帝本來是已經(jīng)鐵了心要追封萬氏的,奈何昨夜太后聞訊趕來,與皇帝大吵一架,以死相逼,皇帝畢竟沒法真的眼睜睜看著親娘去死,最后只得答應(yīng)下來。

    可除了萬黨,其他人并不知道這些內(nèi)情,朝臣還以為今日朝會的主題便是討論萬貴妃的身后尊號。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皇帝的視線望向臺階下面的第一人,萬安。

    萬安微微垂著頭,并沒有往上看。

    這是覲見的基本禮儀,不能直視君顏。

    但這樣一來,皇帝卻看不清萬安的表情。

    他為什么還不說話。

    萬安不說話是因?yàn)樗讵q豫。

    昨天他和劉健大吵一架,當(dāng)然不僅僅是因?yàn)閯⒔〈林兴能浝撸屗麗佬叱膳腴w十?dāng)?shù)年,萬安經(jīng)歷過的難堪場面絕對不止劉健那一樁,再難聽的話他都聽過,劉健那種充其量是毛毛雨。

    他只是順?biāo)浦郏柚臣軐⒁磉_(dá)的訊息傳遞給對方罷了。

    但是那里頭包含的訊息實(shí)在太隱晦了,他不能肯定劉健到底聽沒聽出來,也許聽出來了,也許沒有。

    萬安也說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不愿謀朝篡位,更不愿用什么假太子去混淆皇家血脈,所以他希望萬通等人的陰謀可以被劉健他們知悉破解,而自己因?yàn)橛型L(fēng)報信的功勞,怎么說也能得個善終。

    但另一方面,這些陰謀從頭到尾又少不了他的份,他無論如何都是沒法徹底擺脫干系,所以很有可能到了最后,他既不為萬黨所容,又被太子那邊的人唾棄,落得兩面不是人。

    這種矛盾的心情使得他左右為難,最后才給了劉健那么一個隱晦到幾乎沒人能識破的提示,大有“反正你能猜出來就是我的功勞,猜不出來就不關(guān)我的事”的意思。

    眼下,本該輪到他第一個開口請皇帝廢太子,揭開今天的大戲。

    但他卻遲遲沒有出聲。

    等待的時間有點(diǎn)長,朝臣都莫名所以,面面相覷,若不是有監(jiān)察御史在旁邊盯著,估計都要交頭接耳了。

    萬黨更加焦急,都不知道萬安中了什么邪。

    彭華幾次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推他,奈何自己前面還站了個劉吉,對方有意無意用身體擋在中間,讓彭華根本沒法下手,恨得他牙癢癢,把劉棉花的祖宗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李孜省終于沒忍住,不想繼續(xù)再等下去:“陛下,臣有本奏!”

    眾人皆聞聲朝他望過去。

    李孜省是禮部侍郎,貴妃身后喪事也要由禮部來主持,由他先開口倒是可以理解的。

    見皇帝沒有阻止的意思,司禮監(jiān)的當(dāng)值宦官喊道:“準(zhǔn)!”

    李孜省:“臣嘗聞太子承天之命,順民之祈,本應(yīng)得天獨(dú)厚,寄四海望,然太子自冊立以來,身邊親眷屢屢橫遭不測,初為生母,后又累及陛下龍體,貴妃性命,兼有慧入北斗,泰山地動等警兆,……”

    大殿之內(nèi)轟的一聲就炸開了,所有人都以為李孜省開口是為了逢迎討好皇帝,搶個追封萬氏的頭功,誰能想到他居然將矛頭指向太子?!

    前一陣子,廢太子的事情鬧得轟轟烈烈,最后以泰山地震而告終,因?yàn)楫?dāng)時大家都覺得這是皇帝想要廢太子招來的,也都覺得皇帝有生之年估計都不會再提及此事了,孰料李孜省竟又舊事重提,而且還將泰山地震給扣在太子身上!

    既然是天災(zāi),天又不會說話,會說話的只有人,天意只會按照人們所需要的來理解描述,既然親太子的人可以將其解釋為皇帝失德,那么萬黨自然也可以解釋為太子失德。

    劉健和徐溥都懵了。

    他們根本沒料到會有這一出!

    要知道兩人袖子里還兜著與萬氏有關(guān)的奏疏呢,結(jié)果萬黨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大大擺了他們一道!

    事情來得實(shí)在太突然,別說劉健徐溥,其他人也都毫無防備,只能眼睜睜瞧著李孜省在那里侃侃而談。

    “……可見兇德彌著,天地不容,是以臣斗膽請陛下另擇賢明,以順日月人心!”

    李孜省幾乎沒有給任何人插話的間隙,直接一口氣說完,然后躬身退入隊列。

    “陛下,李孜省信口胡言,恕臣不敢茍同!”劉健反應(yīng)過來,急急出聲,“泰山地震明明是……”

    他好歹沒有完全急過頭忘記分寸,說出什么“泰山地震明明是陛下你要廢太子才會引來上天警告”之類的話。

    “泰山地震明明是天災(zāi),天災(zāi)難避,與太子何干!再者太子被冊立至今十余載,貴妃薨逝如何又能算到太子頭上?還請陛下萬勿聽信此等奸佞之徒所言!”

    李孜省淡淡道:“我是奸佞之徒,劉閣老你又是什么?你只因擔(dān)任過東宮講學(xué),便對太子死心塌地,然則太子雖然尊貴,也不過是儲君,你身為人臣,本該效忠圣上,如今借著效忠太子之名,行結(jié)黨營私之實(shí),可見劉閣老也沒有你自己口中說的那般大義凜然,不過是斯文敗類罷了!”

    劉健勃然大怒:“你血口噴人!我心向太子,乃因太子是陛下冊立,名正言順的儲君,絕非藏有半點(diǎn)私心!”

    李孜省涼涼道:“劉閣老如此色厲內(nèi)荏,顯然有做賊心虛的嫌疑啊!”

    劉健意識到自己吵架肯定是吵不過他們的,當(dāng)即就摘下頭頂官帽,跪下叩首,悲痛道:“陛下,太子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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