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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傳·樹妖[上][下]-《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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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過頭,光亮仍在的洞口又映入眼中,那點點光明,誘惑著我再次升起逃跑的念頭。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自己逃回他身邊,而不是坐在這里等他來救我。

    趁對方盯著我出神的剎那,我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風一樣朝洞口跑去。

    他居然沒有追過來。

    我的心快跳出喉嚨,以為成功就在眼前。

    “砰!”我被彈開老遠,落地時的劇痛差點讓我叫出來。

    毫無遮攔的洞口,居然布著一層堅固的結界。

    傷痕累累的胳膊被猛地揪住,他粗魯地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你不是那么相信他會來救你嗎?那你為什么還要逃跑?你就是個連自己都想騙的騙子!”

    好討厭的話!我用我的另一只手,死命摳住他的手腕,狠狠拉開他的魔爪,順勢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啪!”一聲脆響,一記重重的耳光落在我臉上。

    踉蹌之下,虛弱的身\_體栽倒在地。

    我的唇角,滲出血絲,他的手指,冒著血珠,兩敗俱傷的景象。

    忍住痛,我努力站起來,無畏地走到他面前,揚起手臂。

    “啪!”

    還給他的耳光,同樣響得清脆。

    “你讓我厭惡!”

    我冷睨了他一眼,回頭一瘸一拐地朝山洞的另一邊走去。

    他此時的表情,我沒有看見,也不想看見,接下來他要怎么報復我,我也不在乎了。現在,我只想找個地方,安靜地等待。

    子淼,子淼……

    我坐下,靠在山洞的一角,閉上眼,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在莫名的絕望中等待著希望……

    越來越暗的光線下,兩道復雜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我覺得。

    一、二、三……三十……四十六……五十……六十……九十……我捏著小小的石塊,愣愣地數著洞口石壁上的三排細細劃痕。

    跟浮瓏山上一樣,它們是專屬于我的時間記錄。不同的是,這里的一劃,只是一天。

    我被封在山洞里,已經整整九十天。

    他沒有來。

    可是,我依然在等,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放棄。

    九十天,我天天坐在洞口,盼望著那個一襲白衣的高挑身影。

    望得久了,眼睛生疼,連偶爾的飛鳥蟲蝶,我都以為是他的化身,忍不住地高興。可只要眨眨眼,現實就立即提醒我,那只是個幻覺。

    十來天前,外頭下起了雨,我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雨,水,那是他的標記啊,他一定就在附近吧,他一定找到我了!

    然而,那場雨很快就停了,留在地上的積水轉眼便被初夏的驕陽烤得一滴不剩。

    現在已是六月,我的身\_體越來越虛弱。

    -舔-了-舔-已經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到了身邊不遠處的一罐清水和一包野果上。是那個家伙留下來的,他每天都會為我準備新鮮的飲水和食物。

    我不領他的情。九十天,我滴水不沾,粒米不進,只是回憶著那個初秋的傍晚,那一盤盤好吃又精致的食物,八寶粥,百花酥……我寧可拿精神上的“食糧”度日,也不要他給我的東西。

    這些日子,我拒絕跟那個家伙有任何交談,而他好像也不怎么搭理我了。起初,除了外出找食物,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山洞一角打坐療傷。我們兩個,互相當對方不存在。不過,自從背脊上的傷痊愈后,他開始早出晚歸。

    他去哪里,什么時候回來,這些當然不是我關心的,我只介意他當初說過的狠話,害怕這個卑鄙的家伙真的跑去尋子淼的麻煩。不過,他似乎并沒有把他殺氣騰騰的恨意變成現實,因為他每次回來,身上除了熏人的酒味之外,沒有半點血的味道。

    或許,他只是出去學著人類的樣子喝酒找樂子!

    我嘆了口氣,怔怔地看著洞口外的天空,從白云浮動到星月閃爍。

    迷迷糊糊中,身后的腳步聲驚醒了我。

    是他回來了,每次都是這樣,他從不經過洞口,總是鬼魅一樣突然出現在山洞里的一角。時間一長,我也習慣了。

    歪頭靠著石壁,我繼續觀賞著有限的夜景,根本不理會身后的人。

    “你覺得你還能撐多久?”他的聲音有藏不了的怒氣。

    我沒有任何回應他的意思,連身-子都懶得動一動。

    肩膀突然被人扣住,逼我轉過身。

    深紫色的眸子里,映著我冷漠的臉。

    他伸手取過水罐,仰頭飲下一大口,旋即把瓦罐一扔,扳過我的臉,猛地貼了上來。

    他以口對口,不容分說地將清水灌到我嘴里。

    這……這個瘋子!

    我拳打腳踢,拼命想要推開他,可他的力氣比我大太多,除非他肯松手,否則我只能任其擺布。

    我是妖怪,雖然也需要進食飲水,但是三個月不吃不喝,并不會讓我虛弱到這個地步,無色就快開花了,我的精元已經漸漸耗去,如果不趕在花開之前回去浮瓏山,后果可想而知。

    可這個瘋子,卻以為只要喂我幾口水就能讓我恢復體力。

    我不再掙扎,任由微溫而甘甜的清水緩緩流進我干涸已久的身\_體。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我虛弱的真正原因。

    主意早已打定,無色花開之前,若子淼仍不出現,我寧肯灰飛煙滅。

    喂盡最后一滴,他滾燙的唇終于離開了我。

    我用力擦著嘴,極不愿意他的味道留在我身上。

    而他,居然像個偷食成功的孩子一樣,笑得滿足又得意。

    這條萬惡的孽龍!

    “怎樣,我說得不錯吧,今天已經是第九十天,你的‘他’還是沒有來。”他坐到了我的對面,幸災樂禍。難得的是,他居然也清楚記得這是我們兩人在這個山洞里的第九十天,他也像我一樣暗暗算著時間?!

    “他會來的。”我的語氣依然堅定,卻垂下了頭,剎那間不敢與他對視。

    “少騙自己了。”他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著他,“你的子淼,天界的水神,永生永世都不會來找你了。”

    他的話,如驚雷劈在我頭上。

    “你知道子淼?!知道他是水神?!你見過他了?”我亂了方寸,語無倫次地抓住他的手。

    “龍族生來就有與神平起平坐的身份,雖然我已不是東海龍族的一分子,可要打聽點天界的事,也容易得很。”他眉頭一皺,似乎對我過度激動的反應不太高興。

    “你見過他了?!你把他怎么樣了?!”我搖著他的手臂,才不管他是不是龍族是不是神,我只關心那個讓我牽腸掛肚的人。

    “我不會把他怎么樣的。”他笑得怪異,“不用我出手,天界那幫老家伙早晚會找他算賬。”

    “你到底把他怎么樣了!混蛋!你說啊!”

    我瘋了一樣撲到他身上,揪住他的前襟,眼里快噴出火來。

    “我沒有把他怎么樣!”他牢牢制住我的雙手,大吼,“你知不知道神仙跟凡人私通是死罪!”

    我頓時僵住了。

    神仙,凡人,私通?!

    我生來就不愚鈍,要把這三個詞聯想成一件完整的事,實在太簡單。

    很長一段時間,我跟他誰都沒有再說話。

    最后,我虛弱的身\_體無力地靠回了石壁。

    “他……真的跟那個美人……”

    “是。”他答得斬釘截鐵,“他們不止在一起,連骨肉都有了。”

    如果說之前的話是驚雷,轟掉了我的魂魄,那么這句“骨肉”,就是一把長刀,狠狠刺進我的心窩,再用力絞上幾下,不見血的疼。

    九十天,區區九十天,事情怎會到這個地步?!

    片刻的沉默,我抓住他的手,斷然道:“我要見他!放我去見他!”

    “好。”他居然沒有半點猶豫。

    我曾幻想過許多次子淼把我救出火坑的場景,也幻想過憑自己的本事逃出山洞,就是沒有想到,當我真的重獲自由時,送我出來的,卻是把我關進來的人。

    月光下,他橫抱著我,腳踏一朵紫云,在空中急速飛行。

    我無力反對他的行為,因為我真的連站立的氣力都沒有。

    下面,除了連綿的群山,還有一片薄霧升騰的海,碧波嶙峋。

    “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無望海。”他說,“只有龍族才能打開的荒蕪空間。這個不毛之地,外人進不來,其他龍族不會來。非常好的藏身地。”

    “連子淼也進不來?”我看定他,希望從他的答案里找到子淼不會來找我的真正緣由。

    “對。”他答得干脆。

    如果不知道后來的事,我一定會痛罵他厚顏無恥,可現在,我已明白,被關在哪里,是不是子淼能力所及的范圍,并非事情的關鍵。

    閉上眼,我不再開口,靠著他的肩膀,任由他帶著我,去見那個我那么渴望見到,如今卻又那么害怕見到的男人……

    天色微明之時,他抱著我,穩穩地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樹叢中。

    “那里,他們住的地方。”撥開幾支擋住視線的草葉,他指著前方某處。

    我穩了穩神,鼓足了勇氣后,才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小小一間木屋,圍著青青的柵欄,簡單而清幽,那么符合他的風格。

    那么巧的,木屋的門被人打開了。

    我的心跳在開門之人出來時,停止了。

    黑色的長發,白色的衣衫,在晨風中輕柔飄飛,一如既往。

    子淼……子淼……

    我默默喚著他的名字,眼中除了他的身影,再無其他。

    腦中空白一片,只有一個念頭,跑!什么都不要想了,跑回他身邊就好!

    但是,另一個人的出現,利刃般切斷了我不顧一切的沖動。

    白衣女-子,蓮步生波,從屋里走出,笑盈盈地倚到他身旁,輕拉著他的衣袖,踮起腳,甜蜜地對他耳語。

    他笑了,溫柔地撫著女-子的臉龐。

    一陣眩暈襲來,若不是身邊有條臂膀及時扶住,恐怕我立刻就要倒在地上,再不醒來。

    “喂,你怎么樣?”他粗手粗腳地拍著我的臉,生怕打不死我一樣。

    臉上的痛覺暫時驅走了要命的眩暈,我睜開眼,對他說:“從現在起,你不要再管我,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他沉默半響,濃眉一挑,點頭:“隨你。”

    我深吸了口氣,舉步走出了草叢。

    今天才知道,原來走路也是需要勇氣的。

    從草叢,到木屋,那么短的距離,我像走了一百年那么久。

    走到柵欄前時,那對男女,正要回屋里。

    在那扇門關上之前,必須叫住他,否則我怕我再沒有機會叫出他的名字。

    “子淼!”我以為鼓足了勁的聲音會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么軟弱無力。

    但是。他聽見了。

    回頭,我親眼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俊美臉孔,從寧靜轉為驚喜。

    須臾之間,我冰涼的雙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緊緊握住。

    闊別已久的溫度,暖意融融,只是,少了些熟悉。

    “裟欏,你回來了?”他真是萬分高興的,一點兒都不假,“我找你許久,可總得不到你的下落。怎樣,有沒有受傷?還好么?”

    “你……真的找過我嗎?”

    在他展現給那個女-人的笑容里,我看不到一點尋人不獲的焦急。情深款款的四目相對,他心里可有我的存在?

    我從未對他如此地不信任。

    “當然。不止是我,還有九厥,也在找你!”他習慣性地撫摸著我的頭,釋然地笑,“為何這么問?”

    我一偏頭,有意躲開他的手掌。

    他愣了愣。

    “子淼。這位姑娘是……”

    清澈如山泉的動聽女聲,在我們背后響起,

    我的手突然攥成了拳頭。

    “啊……是裟欏啊,我跟你提起過的……”他回眸,笑著向他的女-人介紹著我。

    現今,她為主,我是客,位置的轉換,竟然那么合情合理,不容我有半點反對。

    “原來是裟欏姑娘。”她和善地打量著狼狽的我,轉而對他嗔怪,“清晨露重,趕緊帶裟欏姑娘進屋去坐吧,還站在外面作什么。”

    “我不進去。”我斷然拒絕她的好意,直視她美麗的臉孔,毫不客氣地說,“我不想跟你說話,也不想看到你。”

    大概他們誰也沒想到我會如此口無遮攔,驟然尷尬無比。

    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話。

    “你先進屋去吧。”他笑笑,對她說。

    她點頭,溫婉的神情一直沒有改變,轉身進了木屋,并且關上了門。

    “裟欏。”他捻著我凌亂的發絲,“我知你心里有怨,怨我眼睜睜看那孽龍抓了你去,怨我沒有及時救出你,怨……”

    “別說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斷他。

    如果沒有那個女-人的出現,我會認真地告訴他,對他,我從頭到尾只有信任沒有怨恨,只有期待沒有失望。但是現在,我再沒有立場說出以上那番話。

    “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諱,甚至是質問的語氣。

    他眉眼間有驚訝:“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會有怎樣的結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他明知事情的嚴重,卻還是要執意往死路上去。

    “裟欏……”他牽起我的手,“你知我從不騙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訴你實情。”

    “天界有神樹,名為裟欏,由一位蘭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規矩,守樹女仙,終身不得與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終是墮入情網。此事被天后察覺,要她說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從,天后大怒,除--去雪裳仙籍,并將她打入凡塵,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緩緩地講述著,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雪裳遭難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后,他與雪裳已是天人兩隔。于是,傷心欲絕的他,開始年復一年的找尋,在茫茫紅塵里,萬千人面中,找尋著轉世為人的雪裳。”

    我呆住了,向來不懂得掩藏情緒的我,震驚之情溢于言表。

    “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輕易地猜出了他“故事”里的人物,對應的該是誰。

    他點頭。

    “我與她,曾在裟欏樹下約定,無論將來遭逢怎樣的劫難,無論彼此身在何處化成何物,都會回到對方身邊,只用一眼時間,尋回千年過往。”回憶往事,他的眼底終于有了我熟悉的東西,“可是,幾千年,我都尋不到墮落人間的她。那夜,偶過浮瓏山,倦極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著雪裳的樣子,賜你人形,只希望……”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開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間最毒的蛇咬到。

    他愕然于我的表現。

    “我的模樣……”我退開一大步,用力按壓著自己的臉龐,好像那不是我身\_體的一部分,只是張不會有痛覺的面具,“我的模樣脫胎自那個女-人……你的雪裳女仙?”

    我的眉眼與她相似,原來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個……自私的故意。

    連我的名字,那奇怪的兩個字——裟欏,都是他強加在我身上的標記,一段完全屬于他跟另一個女-人的追憶。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么久,以為他給我的,都是好的。

    是啊,我曾那么堅信,他是對我好的……

    到了此時此刻,我終于恍然大悟——

    浮瓏山上與他朝夕相對的女-子,從來就不是我!

    “裟欏……”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瘋狂蹂躪自己的雙手,攬我入懷,輕拍著我的背脊,仿若安撫一個頑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記不住樣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時候……”

    他手上的溫暖,從這刻起,永遠被隔絕在我的身\_體之外。

    “不要再說了!”我打斷了他。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被無形地刺一下,千瘡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

    抬起頭,我安靜地注視著那雙透澈的眼眸笑,剛剛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干二凈。

    “孽龍把我關在了無望海,他說那里是你進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強迫自己離開曾經如此依戀的臂彎,強迫自己保持著旁觀者般冷靜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剛剛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沒有困在無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為,你從來就不認識我。裟欏,只是活在你身邊的影子,連一張屬于自己的臉都不配擁有的替身!”

    他微張著口,半響沒有說出一個字。想來,我此時的表情與言語,也是他三十年來從不曾體會過的。

    時間在我們彼此間凝固,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頭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覺,妖怪對神仙的敬畏,侍女對主人的仰視,女-子對男子的依賴,從這一刻起,統統蕩然無存。

    他欠我的。我執拗地認為。

    “已近七月了……”

    良久,他的低語打破了僵局。可話題卻拉到了萬里之外。

    “無色就快開花,你該回去浮瓏山了。”他-撩-開遮住我眼睛的亂發,完全無視我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輕描淡寫地下了逐客令。

    他居然連句解釋都不肯給我?還是他認為根本不需要再花時間在我這個已經無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這些?”我的笑容就快裝不下去。

    “也許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當緣盡于此。”他的笑,從來就不用刻意裝扮,“回去罷,有人等你許久了。”

    他不要我了!

    除了這一點,我聽不出別的意思。

    三十年的時間,對神仙,只是彈指一揮;對妖怪,卻是一生一世。

    他可以斬得干凈利落,我卻不能走得瀟灑自如。

    離別擺在眼前時,付出的一方永遠是輸家,輸了心,也輸了將來。

    我已沒有多余的力氣跟他多說,只一句——

    “裟欏的一切是你給的,我不稀罕。”

    無色花開又怎樣,我不會再回浮瓏山,更不會回到我的真身,他賜予的身\_體,還有我傷痕累累的魂魄,理當跟無色的花瓣一樣,凋落,滅亡。

    轉身,我艱難地挪動步履,走向樹林深處。

    他能看見我的背影,卻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我緩步而行,四周的樹木,一棵接著一棵,從青翠欲滴變成了枯黃敗落。

    樹妖心里的眼淚,把盛夏帶入寒冬,每一片了無生趣的落葉,都是離我遠去的回憶。

    也許,他還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看著漫天黃葉,但是,卻永不會再追上來,我們之間那一步的距離,在他的停止與我的前行之下,漸漸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鴻溝。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該了解,一步距離,以為很近很近,而事實卻是……他走不過來,我邁不過去。

    可惜的是,許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這個道理。

    幾片落葉砸在我的頭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卻打散了我所有偽裝的堅強。

    身\_體像一朵無根柳絮,輕飄飄地往地上飛。

    意識消失前的剎那,有個人影落到面前,霸氣又溫柔的抱-住了我……

    我終究還是回到了浮瓏山,終究還是在無色花開的那天,回到了山巔的真身。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

    是那個家伙,在我無力反抗的時候,他自作主張,在生死之間替我做了選擇。

    無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龍的懷-里,身上所有傷痕,新的,舊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無蹤。

    樹妖煥然一新,除了一顆補不好的心。

    恢復體力的我,不分青紅皂白,又一記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臉上。

    打他,因為他強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后果,就是時時刻刻都要面對自己,一個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_體,讓我從珍視到憎恨的軀殼。

    如果能再選擇一次,我會毫不猶豫地繼續我孤絕而平靜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對于我發泄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沒有回敬我。

    “你恨他嗎?”他問得突兀。

    恨?我恨他嗎?我跟他之間的關系,已經淪落到要一個恨字來維系了嗎?

    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溫存的眼光,從來都是在我的身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的時候,我恨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可是,我又恨不起來……

    內心糾纏下的沉默,讓他誤會我是在默認。

    “如果你要他萬劫不復,我可以幫你。”他抬頭看著流火驕陽,“上頭應該還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為……”

    “不要!”我緊張而堅決地打斷了他,這個家伙心里在盤算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如此傷你,你不報復他?”他的行事準則,大約第一條就是有仇必報。

    他傷過我嗎?站在他的立場,或者站在任何一個第三方的立場,他都沒有對不起我,從來都沒有。認真想想,從他身上,我竟連一條像樣的罪責都找不到。整件事從頭到尾,在外人看來,應該只是一只不知足的樹妖的任性胡鬧罷了,他何罪之有?

    自己的疼,自己才懂。

    “我跟他已無瓜葛。”我咬咬牙,徹底斷了罷。

    他挑眉,揣測著我的心思。

    “請你……”破天荒地,我居然對他用了“請”字,“請你也不要再去打擾他。”

    “你放棄求死之念,我就放過他。”他跟我做起了交易。

    生或者死,對我都沒有什么意義了罷,從他遺棄我的那刻開始。所謂“生命”,不過玩笑一場。

    我輕輕點了點頭。

    他滿意地笑了。

    盛夏的艷陽,炙烤著每一寸土地,連浮瓏山中的大小河流,都有了干涸之勢。

    原本,我是想離開的,可是,除了浮瓏山,我又能去哪里?

    生活又變得跟以前一樣,我終日坐在崖邊,看日出日落,風起風止。

    與另一個人棲身多年的巖洞,我再未涉足半步,只取了尖銳的小石塊,將洞口那三十筆劃痕,清理得干干凈凈。從此之后,時間的長短,與我無關。

    孽龍一直留在我身邊,就算離開,也必定在日落之前趕回。

    我們敵對的關系,在不知不覺中淡化,但是,彼此的交談依然少之又少。很多時候,我望著天際的彎月發呆,他就在不遠處百無聊賴地數著石子兒,不時投來不滿的一瞥。

    他是條龍,騰云駕霧目空一切,也許這家伙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被一座小小的浮瓏山阻擋了腳步。

    灼熱的溫度,在許多天之后,漸漸褪去,涼意濃濃的山風卷裹著秋天的味道。

    可是,浮瓏山上干涸的水流,不僅沒有恢復的跡象,還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龜裂的干土。本該果熟葉茂的大小植物,也露出枯萎之像,懨懨無力地耷拉著,,在飛揚的黃塵中垂死掙扎。

    從我誕生的那天起,浮瓏山從未出現過這般景象。

    不好的預感,在我心里擴散。

    那家伙從山外回來,說天下大旱,江河湖海,一夜間滴水不剩,不消幾日,人間必成地獄。

    我大驚,他是那么稱職的水神,怎會由得這種災難發生?

    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帶我去找他!”我拽住他,帶著哭腔,“他出事了,一定出事了!”我努力營造的平靜,在這時土崩瓦解。

    他站在原地,看著山下的凄涼景象,只說了兩個字:“天譴。”

    “什么天譴地譴!你帶我去找他啊!”我急得快要發瘋。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根本不理會我的焦急,自顧自地說,“神仙犯錯,凡人一樣遭殃。”

    “你……”我突然從他的話里悟出了點什么,“難道……難道子淼的事,被天界知道了?!”

    “仙凡私通,上頭當然不會放過他們,還要連累整個人間跟著他們受罪。所謂天譴,就是這般嚴重。”他一副置身事外的輕松模樣。

    “為什么……”我一把揪住他,怒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說出去的?你答應過我不去打擾他的!”

    “你胡說八道什么!”他捏住我的手腕,紫眸里燃著火焰,“我最討厭出爾反爾,既然應承了你,我自然不會再對那家伙出手!這件事與我無關!”

    與他無關?那與誰有關?

    我手足無措。

    這時,一股黃沙混成的風暴兇悍地向山巔襲來,沿途卷起了大大小小的石塊,強大而危險。

    他拽起我,閃身避進了后面的巖洞。

    嗚嗚的風聲從洞口傳入,悚人地回響在偌大的空間里。

    “放開我,我要去找子淼!”

    我掙脫他的鉗制,不要命地往外沖。

    “不準去!”他怒斥,攔腰抱起了我,任我的雙腳在空中亂踢,“這樣的天氣,別說你這個屁法術都不會的小妖怪,連我都不敢輕易涉足。你要找他,也要等這陣風暴過去再說!”

    我停止了掙扎,回頭看他:“風暴停了……你帶我去找他?”

    盡管滿臉都寫滿了不愿意,他還是點了頭。

    三天,這場風暴足足持續了三天。當滴滴答答的雨聲在洞外響起時,我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

    下雨了,好大的雨!

    清涼的雨絲落在我發燙的臉上,流淌著奇異的感覺,像是一雙熟悉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我。

    穿過雨簾,我驚喜地發現,**旱摧殘得滿目瘡痍的浮瓏山,居然恢復了舊貌,每一株植物,都在這場及時雨中恢復了生命的跡象,山間的荷塘,泛起了久違的波光,我甚至聽到了消失已久的潺潺水聲。

    他在附近嗎?!我在雨中慌張地環顧。

    果然,身后一塊大青石前,立著一個高挑的身影。

    “裟欏……”來人叫著我的名字,我以前的名字。

    可是,不是他的聲音。

    轉過身,我抹開凝結在睫毛上的雨滴,一片耀眼的湖藍色映入眼中。

    是九厥!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多日不見的男子,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突然出現在浮瓏山?

    “好久不見,小樹妖。”

    他向我走來,腔調戲謔依然,可是,臉上卻有掩不住的倦意。

    “你是什么人?”不待我搭腔,已經被尾隨而出的家伙拖到了身后。

    “呵呵,你就是那條四處搗亂的孽龍吧。”他停下,笑看著這個并不友好的家伙,“放心,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我推開他,跑到九厥面前,急切地問:“子淼呢?他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九厥搖頭,雨水--濕--透了他湖藍色的發絲,青色的袍子上沾著大大小小的泥點,一貫衣冠楚楚的他,竟有些少見的狼狽。

    “那他在哪里?”我小小的希望轉眼化成了泡影,抓住他的衣袖追問。

    他從來沒有用那么慎重的眼神看過我,今天是例外。

    “子淼……不是就在你面前嗎。”

    “九厥,你……”我氣得難受,恨不得將他扔下浮瓏山。

    “我認真的。”他知道我生氣的緣由,苦笑,伸出一只手掌,看著濺起在手心的小小雨花,“這場雨,是子淼的真元。”

    我的三魂七魄,散了。

    連那個家伙,也傻傻地愣在原地。

    “子淼的事,被天界知曉。天帝震怒,要人間大旱五年,以示對水神和凡人的懲罰。子淼不忍無辜百姓遭此橫禍,遂以自己的精元化作潤世甘露,保人間百年不旱,也算對天界有個交待。”

    我不知道九厥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平靜的語調下究竟隱藏了多少永失摯友的切膚之痛,我只知道在我聽到這番話的時候,已經不知道什么叫痛了。

    “子淼臨走前,托我來找你,代他轉告幾句話。”九厥終于道出了他來浮瓏山的真正目的。

    我告訴自己,不要倒下去,千萬不要倒下去,就算死,也要先聽完他要跟我說的話。

    發誓要跟他“沒有瓜葛”,原來自己的誓言這么不堪一擊。我不能再欺騙自己,我是如此渴望聽到他對我說的話,哪怕一個字也好。

    “我最放不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是你。”九厥直接以他的身份,緩緩敘說著,“裟欏,你不是我最愛的人,但是,你的確是我最親的人。也許把她的樣子加在你身上的確是個錯誤。但是相信我,最起碼,在那個初秋的日子,我牽著的人,是你,不是她……還好,終于有人可以接替我照顧你,有他在你身邊,我徹底安心了……”

    九厥的聲音,漸漸淡去,九厥的臉,也突然幻化成他的樣子……

    雨還在下著,我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泥濘的地上。

    孽龍跑過來扶住我。

    我轉過臉,幽幽地問:“他說的人……是你?”

    “無色花開,需要用外力把你送回山巔真身,這些方法,是他教我的。”孽龍如是說,“只要我應承照顧你一生,他破例當一回不稱職的神仙,之前跟我的賬,一筆勾銷。”

    我流出了眼淚。

    一直以為,妖怪是沒有眼淚的,有,也只是在心上。

    淚水,雨水,我的傷心欲絕,他的不辭而別,交織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子淼,樹妖,浮瓏山,三十年的點滴過往,應該在今天畫下一個句點嗎?!

    我學著九厥的樣子,伸出了微微顫-抖的手,接住不停下落的雨滴。

    雨水在我的掌上積成了小小的河流,很快從指間溢出。

    他以另一種方式,最后一次握住了我的手。

    恍惚中,我的耳中,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有名字嗎?”

    “以后就叫你裟欏吧。”

    尾聲

    急促的手機鈴聲,吵醒了沉睡的人。

    我睜開眼,赫然發覺淚水又沾--濕----了枕頭。

    幾百年來,我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在夢里哭--濕----了枕頭。

    以為已經可以很老練地面對那段不為普通人所能了解的回憶,但是不爭氣的淚水,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了我的“以為”。

    坐起身,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拿起電話。

    “喂?”

    “我可能要晚點過來!”聽筒里傳來了一個氣急敗壞的大嗓門,“又有**找我麻煩,硬說我闖紅燈!你等著啊,我盡快趕來接你!”

    掛了電話,我不禁啞然。

    這是他第幾次栽在**手里了,我的十個指頭肯定數不過來。

    這個家伙的脾氣,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是的,數百年來,他一直陪在我身邊,陪我看著這個世界,怎樣一步一步從古老走向現代。

    說來有些可笑,跟他認識這么久,直到一百多年前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敖熾,被他一口一個老家伙叫著的東海龍王,是他的親爺爺。

    我們兩人,兩個總是學不會把愛恨喜惡藏在心里的人,在經年累月的相處中,越來越了解對方。

    他的本性不壞,只是太目中無人,做事只圖自己高興,所以早年闖下不少禍事,以致被他爺爺關在冰牢中思過。斷湖那次,他只不過是一時興起,把斷湖當成了天然的大澡盆,根本沒想到這一鬧騰,讓小小的玳州城城毀人亡。

    想到這兒,我搖頭苦笑。

    我曾問過他,當初為什么要從洞庭湖上抓走我。他說,從來沒有人敢罵他,而且是罵丑八怪,我是第一個。不教訓教訓我,他咽不下那口氣。我又問他,為什么愿意數百年如一日地陪在我身邊。他說,從來沒有人敢甩他耳光,我是第一個,他要我為這個耳光,付出一生的代價。

    天知道這個魯莽家伙的話里,有多少是值得相信的。

    說實話,我至今也無法定位我跟他之間的關系,朋友?戀人?同伴?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明明是相依為命的一對,為什么又有一層若有若無的屏障隔在中間?

    暗自思考了很久,我終于抓到了一點頭緒,從每次偷偷落下的眼淚里,尋到了癥結所在——

    另一個人的影子,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一度很懷疑,自己跟敖熾在一起,僅僅只是貪戀那種被照顧被保護的甜蜜,子淼給過的幸福,我想從敖熾身上找回來?

    真是荒唐的想法。

    每次這么想,就覺得有些對不起那家伙。

    我曾那么抗拒被當成別人的替代,如今又怎能這般自私,讓無辜者重蹈覆轍?

    如果,再給我多一點時間,情況會否有改觀?

    掀開薄被,我伸著懶腰下了床。

    經過墻邊時,目光有意無意地投向了擺在柜子上的花籃,一個不大的,古老但精致的玩意兒。

    花籃里,沒有半枝花,有的,只是一大堆顏色款式各異的小盒,數量不會低于四十個。

    盒子里,放的是戒指。

    不知從多少年前開始,那家伙學著人類的樣子,每年的二月十四號,都會送我一只戒指。他說,龍族擁有跟神媲美的身份,卻不用理會神仙要遵守的狗屁戒律,他鐵了心,就是要娶我這只妖怪為妻,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不是不感動的。

    但是,我始終沒有戴上其中的任何一只。

    他不介意,年年都送,說要送到我肯主動戴上為止。

    我停在花籃前,拿起一個絲絨面的精致圓盒,端詳了半響,笑笑,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走到衣櫥前,拉開柜門,手指在琳瑯滿目的衣裳上游走,款式是各有千秋的,但顏色,大都只有一種——綠。

    今天是敖熾的生日,他說的,他生在八月的第一天,獅子座,跟生在冬天的射手座,天造地設的一對。

    星座?呵呵,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東西。

    我笑,現在要做的,是為生日晚餐挑一套合適的禮服。

    看了很久,伸手取了兩件。

    左手,綠色的薄紗長裙,右手,紫色的露背晚裝。

    左手的顏色,像極了當年那片從天而降的綠,溫柔地裹住我的身\_體。

    右手的顏色,讓我不得不想起一雙細長的眼睛,不容抗拒的霸氣的紫色眼眸。

    一直改不了喜穿綠衣的習慣,今晚,是不是可以改變一下?

    嘗試一下,應該不是壞事。

    抱著紫色的晚裝,我關上了柜門。

    枕頭邊上,MP3一直沒有關,聽了一夜的歌,還在唱:

    她在世界上最后的照片

    我嚇一跳,那么像我的臉

    然后我才發現

    似你無名指長情的曲線

    一段感情能有幾個十年

    感謝你讓我快樂過的每一天

    站在你身邊

    活在她影子里面

    ……

    你對她的想念

    化成對我的纏-綿

    我為我們可憐

    說再見

    不再見

    生離讓你眷戀

    死別卻搶走你的思念

    說再見

    不再見

    生命是場消遣

    快樂過的人不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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