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傳 忘川-《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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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要拿到它,你就得先找到她。”
“我知道她在哪里。也知道該怎么做。”
“那你為何還不走?”
“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的想法,卻根本不阻止,甚至連一句規勸都沒有的家伙。”
“嗯,更正一下,是老家伙。”
東海,某個很容易被忽略的島上,有個名為“遺珠”的山洞,名字是很美好的,但,它是個監獄。據說,此地無人值守,有進無出。
冬耳盤腿坐在洞中那片懸浮空中的碧水前,不滿地盯著這個矮小圓潤得像一粒湯圓的老頭,他的胡須那么長,長得都在他座下的三尺蓮花里繞了幾個圈兒,最后垂到花瓣外了。
他的卻是個老家伙了。額頭上的無數道皺,都快疊一塊兒了,牙也沒了,撐不起兩片嘴唇,只好整天癟著,說話時,眼皮都懶得打開,總是瞇著,讓人懷疑他是再說話還是在說夢話。
他是遺珠洞里的囚犯。
關了多少年?為什么被關?什么來歷?恐怕連資歷最老的東海老龍王都不知道。
當一個人被遺忘太久時,他的存在便與時間融成了一體,不著痕跡地流動,不會驚動任何人。
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被遺忘”。
當冬耳還是個孩子時,偷跑出去游玩的她,被遺珠洞里飄出來的香氣吸引,她跑進去,看到這個坐在蓮花里的老頭,正捧著一只砂鍋,悠哉地喝著湯,他身-下的蓮花,漂浮在一片流動于空中的水上,清澈通透,綠波輕搖。
她嘴饞,想飛到老頭面前看他喝了什么湯,可是,怎么也飛不進那片綠水之上。
溫柔的水,牢籠般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冬耳卻成了遺珠洞里的常客,她喜歡聽里頭的“囚犯”——這個身高不超過兩尺半的小老頭說故事,更喜歡他把各種新奇但美味的食譜教給她,回去依樣畫葫蘆,做出來的必然是佳肴中的佳肴。
越長大,冬耳越覺得他是她見過的,最博學也最有趣的老家伙。
“好吧,我走了。”冬耳站起身,綠水印在她淺金色的眸子里,“這一走,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嗯,這是你的選擇。”老頭永遠都是不睜眼的,輕描淡寫地應著她。
“在我離開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會被關在這里?”她許久前就問過,但老家伙總用她還太小,說了也不明白這樣的話搪塞-過去。
“好吧。”老頭咳嗽幾聲,說:“因為嘛,我沒有答出一個問題。”
“世上還有你答不出的問題?”她不信,“是什么?”
“我答不出來我是喜歡吃清蒸排骨,還是喜歡吃紅燒排骨。”他慢悠悠地回答。
冬耳笑彎了腰。她會信才怪。
老頭也呵呵地笑,胖胖短短的手指下意識地撫摸著他常年捧在懷-里的一個白玉瓷盤,盤底上,開著一枝栩栩如生的并蒂蓮。
“知道你是不信的,小丫頭。”他笑得胡子都飄了起來,“可是,是真的呢。”
“我要走了。”冬耳轉身。
“丫頭。”他睜開了眼,“當你做不出選擇的時候,答案就不問自明了。”
冬耳回過頭,滿心的問號幾乎滴到了水里。
“我不懂。”她第一次見老頭子睜眼,第一次聽到他說這樣晦澀不明的話。
“凡是做不出選擇的人,答案只有一個——就是,”他頓了頓,“只愛自己。”
說完,他又閉上了眼,懶懶道:“洞口那株三葉草下,有個錦囊,你拿走吧。不到不得不看的時候,不要看。走吧,不要再與我說話,我累了,要睡覺。”
好吧,她知道這老頭的脾氣,說不講話了,那是死也不會再開口。
冬耳走到洞口,見到那株四季常綠的三葉草,一個繡工精致的錦囊,系著根紅色的繩,靜靜躺在那片綠色之間。
進來的時候,明明是沒有的。
她是拾起錦囊,卻不小心在錦囊的另一面發現一排小字——某某工藝品公司榮譽出品。
這,顯然是外頭的,準確說是人界的東西。
他是囚犯呀,與世隔絕,怎么會......
冬耳跑回去,舉著錦囊問他:“這里是監牢,你是囚犯,不但出不去,甚至會隔絕一切法術到達外界,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家伙不睜眼,呼嚕聲綿綿長長。
“還是......”冬兒一皺眉頭,“這里根本就關不住你?”
呼嚕聲像是在唱歌。
“如果這樣,為什么你還要留在這里?”她不管,大聲問。
“因為,我想不出釋放自己的理由。”
他癟了癟自己已經很癟的嘴,繼續睡。
冬耳不甘心地在他面前站了很久,最終還是離開了。
洞口外頭,是一片紅得濃淡相宜,鑲著金線的晚霞,這個時候的東海,像個經了滄桑過了風浪,從洞悉一切人情世故的波瀾曲折里,提煉出一種寧靜祥和的老者,一眼看去,跳動過速的心,都一下子穩住了。
冬耳愛這片海水,喜歡這樣怔怔地看著它。
千百年來,一直陪伴她的,也只有這片海。
她要找的人,在海的另一邊。
夕陽漸移,像只手溫柔地撫過冬耳的身\_體。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在洞口的地面上,成了一條蜿蜒的龍。
【一】空難
我是一只樹妖,生于漫天飛雪的十二月,浮瓏山顛。
我在時間里漂流了成千上萬年,無數的人在我的生命里來來去去,有些人我永遠記不住,有些人,永遠忘不了。
我在浮瓏山上跟花草鳥獸做過伴,也在人世間跟各樣的人類或妖怪經歷過悲喜苦樂;我當過那個懵懵懂懂的小侍女,也當過那個風光無限的老板娘;我恨過人,也被人恨過;我愛過人,也被人愛過。
身為一只不老也不死的妖怪,我大概是活得太長了,長得沒有辦法去總結自己的生命,而我又這么懶,懶得去撿回遺忘的過往。
所以,就這樣吧,盡量快樂地活著。過去不能追回,未來不可掌控,索性將每個今天視如珍寶。這樣就夠了。
這樣簡單的想法,在我結婚之后,更加明確深刻。
不過,關于結婚這件事,我至今都還有一種難以言表的不真實感。
飛機在云層里微微顛簸,我轉過頭,看身旁那個酣睡到流口水的男人,他的臉孔還是那么出眾,放到哪里都不會被淹沒半點光彩,哪怕是在這一臉憨容的睡眠下。千百年的時光,沒有在他的容顏上留下任何不良的痕跡,我想,這并不是時間太眷顧他,而是他太藐視時間。這個男人,藐視了太多東西,冒犯他的妖魔,阻撓他的障礙,威嚇他的危險,甚至他身為東海龍族應當遵守的“規矩”。
從我認識敖熾的那天起,我就沒有見過任何可以凌駕于它之上的事物,和人。哪怕他在一場對戰中輸了,輸掉的也只是那一場仗,不是他這個人,那顆倔強高傲的頭,是必然不肯低下的。
我自認為沒有他那么強硬霸氣,但,我也從不肯輕易低下我的頭。
討厭一個人,往往是因為彼此太相似;喜歡一個人,往往也是因為太相似。
我“討厭”了敖熾上千年,曾經,我是那么討厭他把我抓到無望海時,那不可一世的姿態;討厭他在我萬念俱灰要放棄生命的時候逼我在痛到骨髓的時光活下來;討厭他像個老太婆一樣嘮叨我,管束我,要我學習各樣我毫無興趣的法術;討厭他孜孜不倦地學人類的樣子,每年都要送我一枚戒指。
而我最討厭的是,他曾在我的生命里突然消失了二十年,為了他身為東海龍族所應承的“責任”,在完全沒有告知我,甚至是故意欺瞞的情況下。
那一年,他故意說了那過分的話,怒極的我,讓他立刻滾。他第一次這么聽話,真的滾了。一滾就是二十年,只留給我一個怎么也扔不掉,時刻栓在我手腕上的赤金紋龍平安扣。
我一定是在人界混得太久了,連自己的思維行動都被人界那些俗氣的道理影響了——見面又嫌,不見又念。真真是應了這俗話,我竟開始了一場近二十年的尋找,我不停地走,不停地找,但他,就像蒸發在這個世界了,不留給我半點蛛絲馬跡。我走得有些累了,于是在一座不打眼的城市里,開了一家叫“不停”的小店,賣甜品,而光顧我的,除了人類,還有妖怪。他們不是來找我的麻煩,相反,是來尋求我的幫助。
可我覺得,我并沒有為他們提供什么了不起的幫助,大不了是為他們沏上一杯先苦后甘的浮生茶,聽他們將完一個故事而已。我從不認為他們會感謝我,因為我根本不認為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舉動值得被感謝或者記住。
但到了最后,當我遇到了真正的敵人,身陷困境,危在旦夕的時候,這些妖怪們,竟不約而同來到我身邊,拼了全力要保我周全。
關于當年那場突如其來的劫數,我己經不太記得細節了,也從不跟人說起,無非是一場妒忌與一場執念惹出來的禍事。但,又應了“因禍得福”這樣的俗話,那個滾了二十年的男人,在我生命受到最嚴峻威脅的關頭毫無預兆地回到了我的面前。
于是我才知道了,這又是一個俗氣得像八點檔肥皂劇一樣的故事。
離開我二十年,有苦衷,因為他是東海龍族,有守衛時間之軸,拯救地球的重任,他是把命都交出去的奧特曼,要與一切破壞人類和平的怪獸殊死搏斗。他故意惹我生氣,只因為他怕自己永遠回不來,如果真的這樣,那么,讓我憎恨他總比思念他好,起碼,我不會惦記一個討厭的人太久。
連所謂的“苦心”,都這么單細胞跟孩子氣,這就是我討厭了那么久的男人。
但最后的最后,這個在東海龍族里出了名的孽龍敖熾,跟我這個從浮瓏山上下來的樹妖老板娘,結了婚,在我們相識過后的第N個圣誕節時。
我至今還記得,敖熾向我求婚時,我們的對話——
我:給我三個理由。
他:第一,除了我沒人要你了。第二,除了你也沒人能要我了。第三,我愛你。
于是,不停甜品店的老板娘找到了可以停下來的地方。
于是,不停甜品店的老板娘,關了店門,洗手作羹湯,嫁做它人婦。
我知道,有人把我開店的這段經歷,我泡的那杯叫做浮生的茶,還有那些光顧我的妖怪客人們的事跡,包括敖熾跟我經歷過的那場浩劫,寫成了一本叫做《浮生物語》的小說,聽說銷量還不錯,我還打算有時間去拜訪一下該書的作者,感謝她把我寫得那么貌美如花,愛財如命。敖熾吵著要跟我一起去,他張牙舞爪地抱怨,說作者把他的英明神武描寫得不太充足,他要去抗議并威脅,要作者要么修改原文,要么重新寫個續集,把他當作絕對男主角對待,讓所有人黯然失色的那種style!
我真怕有一天他被人當成神經病抓走。這般唯我獨尊的自大心態,只怕是生生世世也休想改變了。
粗略地算一算,我們結婚已近兩年。在我不做老板娘的這段時間,我們倆幾乎走遍了地球上的每一個國家,我雖然不是人類,但我對這個世界的愛與好奇,并不遜色于任何人。敖熾還是那個鬼樣子,一會兒嘲笑我沒見過大世面,看到納斯卡高原上的地圖就驚訝成那樣;一會兒又在安第斯山脈的高原上,一邊訓斥大叫玉米棒的我吃相太難看,一邊把帶來的糖果大把大把地分給我們落腳的印第安村落里的孩子們。
在羅馬尼亞時,我們住進了吸血鬼開的旅館,他又罵我不長心眼,好好的豪華飯店不肯去住,非要到鄉間來住一家黑店,結果他不分青紅皂白把吸血鬼們狠狠教訓了一頓,差點現出原形燒了他們的店。后來我們才知道這群吸血鬼并不害人人家不過是正正經經做生意,偶爾配和當地旅游部門搞個COS秀,裝成吸血鬼嚇唬游客,搞搞氣氛而已。道歉他自然是不肯的,拿錢倒是很大方,賠償給吸血鬼們的醫藥費足夠他們再開十家規模更大的旅店。
而當我們流竄到百慕大時,我偉大的夫君又開始抱怨海風太討厭,紫外線太強烈,早晚會把我曬成個黑面鬼,要是我變丑了,他就不要我了。他一邊抱怨,一邊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不動聲色地解決了好幾只用歌聲誘拐人類靈魂的海魅,悄悄解除了一船乘客的危險。搞定之后,他又來罵我,說我哪里不好去,非要來這個鳥不拉屎的百慕大。
看吧,就是這樣,敖熾這個男人,總是教訓著,總是不耐煩著,總是叨叨著,有時我真會懷疑我嫁的不是東海那條孽龍,而是著名的啰唆帝唐三藏。你能想象一個當年可以對我武力相向,暴戾如刀鋒一樣的“惡徒”,身上竟然也藏著這么婆媽這么割裂的一面么?我是花了不少時間才習慣的,而且我將這種不適應歸結于新婚綜合癥,雖然我跟他認識了這么久,但現在。一段加諸在我們彼此間的嶄新關系,不過還在蹣跚學步。
我們本質上早就習慣了“一個人”,而一旦跨入了“婚姻”這玩意兒,任何事便都要乘以二了。我跟敖熾,尚需時間去習慣。
但,盡管他抱怨,盡管他啰嗦,可是這兩年來,不論我們去了哪里,不論他表現得有多么不情愿,可只要是我想去的地方,他一定會陪我去,只要是我想吃的東西,不管是在地球的那個犄角旮旯,他都會弄來。
結婚之后,他一直有個習慣,睡覺時一定要抓著我的受。
他說,等哪天抓著你的手像我的手抓住你自己的手時,說明我們之間之剩親情了。
他白眼一翻,說,這樣說明,你已經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想扔都扔不掉了。
肉麻的歪理,他還能說的振振有詞。
“我只是不想一醒過來,卻發現你不見了。”說完歪理后,他含糊地說了這句話,便把頭深深埋在枕頭里,鼾聲如雷去了。
我看著他的睡臉,笑了笑。
一直以來,我的手一到冬天就會冰冷,好像總是無法自行制造溫度,但,自從結婚之后,哪怕是冬寒料峭,我的手再也沒有冷過,因為,它們總是常常被包裹在敖熾永遠溫熱的大手掌里。
哪怕是現在,在飛機上打個小盹兒敖熾還是習慣性抓著我的手。
我們大概越來越像一個普通的人類夫婦,在世界各地游玩時,我們規規矩矩地買機票,住旅館,正常使用各種交通工具,跟人討價還價,甚至吃完飯還會不依不饒地找商家要有獎發票,一不小心刮中五塊的話,我們會高興得像個瘋子。除了極個別特殊場合,需要我們露一點點“本事”之外,我們自己都快忘記我們是一對神藏法術的“異類”了。
我轉過頭,看著窗外掠過的云朵,大約再過倆個小時,我就可以回到那座我離開了快倆年的城市了。
到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是用“去”,唯有浮瓏山與這座叫忘川的城,我會用“回”。
家,才是用來“回”的。
我的“不停”還在忘川城的那條小街上。我計劃回去看看,然后往上一段時間,也許還可以把那幫聒噪的妖怪們叫來,大家開個茶話會?啊,還是不要了,如果它們知道我回來了,不知又會給我招來什么奇奇怪怪的麻煩。不過,我恐怕得抽空去見見我那個干侄子鐘小魁,這小子曾發過郵件給我,字不多,卻讓我深刻意識到一個正處于青春迷茫期的少年,很需要我這個干姑姑當一下煩惱回收站。等等,還有九厥那個老東西,前些日子聽說他也要結婚了,還讓我準備好大紅包,這真是天大的八卦!誰能這個高要求高眼光的老男人甘心走進愛情的墳墓?我好奇死了!
好吧,我要做的事還是蠻多的。
飛機上,大多數乘客都在睡覺,敖熾的鼾聲抑揚頓挫,我在胡思亂想神游太虛,機艙里回蕩著轟轟的聲音。
突然,一陣異常的顛簸襲來,所有人的心臟都隨著座位的搖晃而暫時偏離了本來位置,膽小的驚叫出了聲,膽大的也嚇白了臉,低聲嘀咕。
廣播里傳出空姐甜美鎮定的聲音:“各位旅客,飛機遇到了一股強勢氣流,會有一些顛簸,請大家系好安全帶,不要隨意離開座位。謝謝!”
身為一只妖怪,我對于一些意外的發生,總有超過人類的預感。
會墜機吧。
果然的,在廣播還沒講完,在敖熾還半夢半醒地擦著口水,在所有人還抱著僥幸的心理祈禱一切只是“正常現象”時,我們聽到了一聲屬于機械損毀并引致爆炸時才有的巨響,飛機中部靠窗位置的乘客們,清楚地看到濃煙與火光從右機翼處滾滾冒出。
整個機艙霎時傾斜,頭上的氧氣罩密集而慌亂地落了出來,當然,還有從頂上滾落出來的大大小小的行李,一片混亂。
此時彼伏的尖叫聲幾乎刺破我的耳膜。
俯沖,失重,大腦供血不足,心臟抽搐,各種可以要人性命的恐怖感覺在每個乘客的身\_體里爆發。對我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值得被記住的經歷——身為一只樹妖,我終于經歷了一次墜機事件,人生里的“第一次”,又圓滿一項。
大難臨頭的當口,唯有敖熾揉著惺忪睡眼,沒事人一樣問:“墜機啦?”
“是,墜機啦”我淡定地回他。
“靠!”
飛機像一只斷翅的鐵鳥,往一個不屬于它的方向墜去,地面不再是地面,是獰笑著等它粉身碎骨的地獄之口。
沒有人回相信自己能生還。大多數人能做的,只是用力把頭埋到膝蓋之間,咬緊牙念著各自崇拜的神靈的名字,救我,不想死,我們不想死。
求生的欲望太強烈,強的我都聽到了。
雖然我不是神,只是妖怪,但我可以實現你們的愿望。
碰撞的巨響,金屬的破碎,一場足以令人血脈倒流的驚天動地,在短短的幾秒后,完結在那片高高濺起,如大浪翻滾,有排山倒海之勢的水花里。
飛機墜落到了一片寬廣的湖泊里,以一種相對溫柔的沖力。
這個鋼鐵的大家伙沒有沉,漂浮著,也沒有支離破碎,甚至連之前的濃煙跟火光也消失了,總體來說,這是一場比較完美的落水。大難不死的瞬間,我恍惚見到窗口外頭,有一道異樣的影子掠過,速度極快,一飛沖天。幸運的是,所有人都毫發無損。機組成員迅速組織乘客們穿上救身衣,從緊急出口爬出了機艙。
碧綠的湖水里,頓時出了無數不斷游動的鮮明橘色,湖離墜機地點不算太遠,這又是一大幸事。
我第一次穿救生衣,覺得有趣,敖熾死都不肯穿上這件“完全顯露不出曲線”的衣服,直接蹦到水里,不耐煩地陪我游向湖岸。
湖水被我的手指劃開,小小的水花在我的四周蕩漾跳躍,現在是初春,冬意不減,春意料峭,身邊那些拼命游動的幸存者......
被凍得牙齒打顫,可我卻絲毫不覺寒冷,觸到我身\_體的每一滴湖水,好像都是暖的,而那種熱度,又不像是從外界傳來,而是從我自己的身\_體里散發出來的一般。這感覺很奇怪。
我是樹妖,木浮于水是天性,哪怕我不會游泳,也不會被淹死,但,我不喜歡游泳,千百年來皆如此。我的內心,一直排斥被水包圍的感覺。
記憶里,只有一次意外落水的經驗,并不愉快。
但,也正因為那一次的落水,造就了我跟熬熾糾結千年的冤孽債。
湖岸上,撿回性命的人們千恩萬謝著。
“幸好是落在了水上啊!”
“幸好飛機沒爆炸啊!”
“幸好沒沉到水里啊!”
可憐的人們,你們大概還沒有意識到,飛機墜毀時,不管是落到地面還是水面,結果都是一樣的,這架飛機沒有爆炸,也沒有沉沒,這已經違反了你們的物理原理。
如果,我跟熬熾沒有在那生死一線的時候,動用我們自己的“本事”,把飛機“提”了起來,最后輕輕“放到”水面上的話……
好吧,就當時神聽到了你們的禱告吧,這樣想的話,你們會比較容易接受。
我擠著頭發上的水,微微喘著氣。
要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控制”一架飛機,丟于我來說,還是要耗費一點點元氣的。
熬熾像只剛洗完澡的小狗一樣用力甩著頭發,然后開始抱怨,說他明明要多玩幾天再回來的,就怪我,非要坐這個破航班。說完,有訓斥我平日屬于修煉,區區一架飛機就讓我氣喘吁吁,又不是他在身邊一起出手,看我怎么辦。
對于夸大自己重要性這件事,熬熾總有十二萬分的熱情。
“你在聒噪的話,我們就離婚!”我不打口水仗,直接扔炸彈。
“你……”他頓時閉上嘴,讓后悻悻德嘀咕,“我也是為你好!”
不是冤家不聚頭,不是冤家不離婚,難道,沒丟夫妻都是這樣吵吵鬧鬧過來的么?都說婚姻是一門學問,相愛容易相守難,要做好,并不容易。
我好氣又好笑的看職別我的殺手锏滅了氣焰的熬熾,這個單細胞的家伙呀,會這樣陪我走多久呢?
我沒來由地想。
回頭看那一片湖泊,會有圍繞著它的這片樹林,總是眼熟。
機長握著衛星電話,撥號,救援。
一個多鐘頭后,一群由政府官員、醫務人員、**叔叔們組成的救援隊神速趕到,將所有人從湖邊帶了出來,坐上幾輛大客車呼嘯而去。
這時才知道,我們墜機的地點,是某某省某某市,一個叫做代縣的小縣城。
代縣……
我看指車窗外跑過的田野與房舍,傍晚的天空透著股--濕----濕--的灰色。
熬熾裹著毯子,以經睡熟了,腦袋枕在我的肩上,呼嚕聲不絕。
我也會昏昏欲睡了。
窗戶上發出滴滴嗒嗒的聲音,越來越響。
我睜開眼,只看到密集的雨水從玻璃上覆下,外頭的世界變成了一塊塊模糊的斑點。
“嘿,又下雨了,太好了!”司機高興地開起雨刷。
“這下咱縣里的春旱算是徹底解決了!”坐在他后頭的一個熟人樂呵呵的附和著。
“可不是嘛,都旱了多久了!這幾天可算是老天開了眼了!”
我眨巴眨巴眼,打了個哈欠,睡了。
【二】夜禍
“406房。”染著一頭金黃爆炸式卷發的女服務員,不耐煩地把房卡扔到我面前,“熱水另收費,網線押金200,送餐到房間加收30%服務費。”
我笑著道謝,抓了房卡離開,排在我們后頭的,還有好幾十號人,個個像等待上帝召喚似地,焦急的注視著這個一臉女王氣的鄉村旅店女服務員。
縣政府的工作人員把我們安置在了這間據說是設施最好的“吉祥賓館”里,說明天一早,市里有專車來接我們去機場。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所有人都安心了。如果這里的女服務員態度親切一些,我想大家的心情會更好。
我回頭有看了看在前臺不耐煩工作中的兩位女士,不是看她們夸張的發型,而是一股盤踞在她們眉宇之間的,淡淡的烏青之氣。
再看那些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服務員,每個都精神懨懨,呵欠連天的樣子。而且,無一例外的,她們的眉間,都有相似的烏氣。
唯有被妖魔邪靈吸取過精元的人類,眉間才有此種顏色,繚繞不絕。
回憶一路所見,這玳縣地處偏遠,山多林峻,又有一片大湖嵌在其中,所謂山林多妖魅,深水出精怪,這個小破賓館的位置又好死不死地建在一片背陽之地,前為街市,后為田原,從臥室的窗戶往外看,后院里還種著棵高大的老槐樹。
風雨之下,街市中毫無人氣,田園上陰郁一片,后頭的老樹枝葉搖晃,嗚咽有聲,看去只是徒生寒意。
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山精妖魅的最愛。
我們的房間在三樓。
所謂“設施最好”的賓館,房間里除了一張硬邦邦的床和一個缺了半只腳的桌子之外,便看不到別的東西了,空氣里注滿了灰塵與霉味。
敖熾在長時間的忍耐之后,終于爆發了。
他指著床,指著桌子,指著霉斑處處的墻壁,最后指著我,用最后一點理智問:“可以走了么?要么馬上回不停,要么找個五星飯店吃大餐!總之是,我一分一秒都不要留在這個破地方!”
本來也沒有打算留下,這些人已經安全了,我跟敖熾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回到我們的城市。
可現在不行,幫人幫到底,起碼得將這賓館里不該存在的東西清理掉再說。
照那些人的癥狀來看,情況還不太嚴重,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魅,若是厲害的,哪可能只讓他們落個精神不濟,一口氣便將他們的性命吸干才是。
我將這事跟敖熾一說,他卻只是瞪我一眼:“這些人態度那么差,活該被吸去精元,我才不管他們呢,反正又死不了。”
“現在是死不了,時間長了也熬不住的。沒遇到這事兒便算了,你我都看見了,不出手說不過去的。”我知道他的小孩子脾氣又上來了。
他哼了一聲,倒在床-上,悶悶的問:“你留下來就因為這個?”
不然還為什么?!
只是,他不問還好,問了,我反倒是覺得好像又不光是為了這件事。
林子里的湖水,天上的大雨,在我心里講話——
不走,不走,留下,留下。
我不搭理敖熾,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
眼前,只有空蕩蕩的田原,不遠處,蔥蘢的實木鋪在起伏的山丘上,如果我不是幻覺一些閃爍不止的、魚鱗般的光點,正透過樹木間的縫隙,對我眨著眼睛。搞不清到底是它們在看我,還是我在看它們。是那片湖水的光?
雨變小了。清清潤潤的氣流,從傍晚的山水之間,精靈似地飛來,貼到我的臉上,身\_體與情緒上的所有倦怠與不適,都被抽走了。一點都不冷啊,這奇妙的晚風,若再配一場杏花雨楊柳舞,春天便這樣出來了。
我閉著眼,手指從臉龐上撫過,一片薄薄的水,化進我皮膚的溫度里,不是蒸發,是滲透。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舌尖-舔-去唇上的幾滴水珠,甜的。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甜味,似曾相似。
說不出的懷念與眷戀,從每一滴雨水里,藤蔓一樣攀爬到了心上。
我忽然想到浮瓏山上,那個曾棲身的山洞,那一片長滿了青苔,終年都--濕--潤清涼的石壁,那時,我的年紀還很小,也像剛才那樣,蘸了青苔上的露水,放到舌尖,淡淡的,喜人的甜味,讓我像只歡樂的小兔一樣雀躍。
我以為我已經不太記得那種味道了。可就在剛才,打開窗戶的一剎那,迷失許久的記憶被那陣糾纏在一起的風雨,驚醒過來。
雨水的甜味,與記憶中那青苔上的水珠的味道,竟一模一樣。
這樣清淡卻雋永的甜,獨一無二。
砰!
敖熾把我拉到一旁,粗魯地把窗戶關了起來,斥責道:“有病啊!下雨呢,還傻站在這兒干嘛!你到底走不走?”
敖熾的手掌,在我眼前上下揮動,失神的我這才醒過來。
“你覺得我們掉下去的那個湖,眼熟么?”我抓住他的手掌,很嚴肅地問。
“每個湖都長得差不多,哪有眼熟不眼熟的。”敖熾一皺眉,怪異地打量我,摸了摸我的額頭,“墜機的時候撞到頭了吧?”
“要走你走。我留下。”我直接拒絕,一-屁-股坐在床-上,瞪著他,“你真的不覺得那片湖泊眼熟?”
“我見過成千上萬的湖水,真的差不多模樣嘛!”敖熾被我逼得都快哭了,黑著一張臉使勁地撓著自己的頭發。
“經常撓頭小心禿頂!”我好心提醒一句,目光落在床頭柜上,一本破舊的《吉祥賓館簡介》的冊子上。
拿過來翻看,印刷粗劣的賓館照片下,是一大段對于吉祥賓館的贊美詞以及整個代縣的簡介。
我的視線,在其中的一行文字上停住,倒退,向前,再倒退,反復看了多次——代縣風景優美,民風淳樸,歷史悠久,古時稱玳州城,新中國成立后更名為代縣。
玳州城......玳州城......
裟欏,時間不早了,我們要動身了!
動身?去哪里?
玳州城!
一段已經遙遠得快成了一片灰燼的對話,不知從我腦中的哪個地方,跳了出來。
啪!我將冊子一合,站起來抓住敖熾的手,拖到窗前,也不管下雨不下雨,猛地推開窗戶,指著窗外說:“玳州城!這里是玳州城!”
“玳州城?”敖熾依然懵懂。
“你這阿米巴原蟲!”我氣得踩了他一腳,指著遠處的山丘,“那片湖水,你不記得了?斷湖啊!當年你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斷湖……”敖熾又開始撓頭,撓著撓著,眼睛終于亮了,“哦!記起來了!當年我跑出東海,路過玳州城,看到一片湖水清澈可愛,于是跳下去洗澡……呃……”
我憤憤地敲了一下他的頭:“你拿那個斷湖當澡盆,你自己是舒坦了,結果搞得湖水泛濫,暴雨傾盆,害得整個玳州城幾乎城毀人亡!然后子淼帶著我到了這里,把你......”
說到這兒,準確說是說到那個名字時,我突然不自然的停了下來。
敖熾好像沒有察覺到我小小的異常,喋喋不休地說開了:“對對!哼,你還罵我丑,我當時恨不得燒死你。后來,我還挨了那家伙一箭,掉了我好幾篇龍鱗,可疼的!然后我逃去了洞庭湖......”回憶,像盒子一樣被打開,藏在里頭的東西,蜂擁而出,半點不由人。
憶著憶著,說著說著,敖熾的臉色竟也漸漸凝重了。
到這時,我倆才驚覺到,這么多年,我們竟然誰都沒有再來過這個地方,玳州城,斷湖,我與敖熾的相識之地,我曾留下一口真氣,一派樹木的決堤之湖,居然在我跟敖熾以后的生命里,不約而同的缺失了。
當年他在這里無法無天,當年我在這里悲喜交加,可是,當冥冥中的指引把我們帶回這里時,我們居然誰都沒有認出它。挺笑話的。時間果然是把殺豬刀,砍掉人類的青春與生命,砍掉妖怪的記憶與掛念。
可是,當記憶回來之后,為何我反而不安了?
“這又怎么樣呢?”敖熾吸了口氣,上前再次關上了窗戶,回到我身邊,抓住我冰冷的手,“你看你,臉色都變了。不過是故地重游。最起碼,代縣不會再像以前的玳州城一樣,被一條龍當成天然大澡盆了。”
“你當年的確挺混蛋的。”我白了他一眼。
“誰年輕時不當一回混蛋!”敖熾的歪理又來了,他把我的手托起來,呵口氣輕輕搓著,撇撇嘴道:“好死不死掉到斷湖里,老天爺是要把這個當成我們結婚兩周年的禮物么?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湖邊種一棵什么夫妻樹同心樹之類的玩意兒以茲紀念?好歹我們是在這里一見如故的咧!”
【三】故人
大概是太久沒有御風而行,我在這場狂放的風雨之中,飛得不是太順利,雨水如鞭子一般抽在我身上,卷在里頭的落葉,時不時打在我的眼睛上,冷冷的疼。
頭頂上,黑云在夜幕中翻滾,讓你看不出端倪,隆隆的雷聲不斷,雪亮的閃電隨時都有割斷天空的危險。我穿過田原,追進山林,搜索我要找的人。
不多時,眼前突然跳動起了無數美妙的光點,跟我傍晚遠眺時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
遮擋我視線的雨水與樹木像是突然被拉開了,視野豁然開朗——那片熟悉又遙遠的斷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蕩漾著碧綠水波,每一條溫柔不已的水紋里,都鑲著星子一樣的光點,一眼看去,仿佛有人把整個宇宙的星光都倒進了湖水。
斷湖,斷湖……
多年前的一天,那個弱小得完全不能保護自己的小小樹妖,就是在這里,躲在那個修長偉岸的身影之后,看他將湖水控于股掌之間,看他用我的一口真氣,一縷發絲,造出一片蒼翠樹木……
我的心神霎時恍惚,又瞬間拉回——
如果,此刻湖水里的點點星光,不是從半空中那兩個人的激戰中灑落下來的,那該多好。
湖水之上,一紅一銀兩個影子,糾纏不休,氣勢洶洶,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容與動作,太快太快,只看到有耀眼的火花與光點,從他們的兇悍碰撞中激飛出來,落在湖水里。
我悄悄落到湖邊的隱蔽處,貓著腰,躡手躡腳前進。
一只微溫的手,不輕不重地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攬住了我的腰肢,阻止了我的前進。
一抹無法捕捉的氣息,從制住我的兩只手里,穿透了血脈,乃至整個身\_體,聽到了最深的靈魂里。
身后的人,均勻的呼吸聲灑到了我身上,我的背脊靠在一個寬闊的胸膛上。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將我拖回了千年前的那個夏夜,有人也像現在這般,靠在我的身\_體上,過人卻不逼人的靈氣,隨著他的呼吸飄來。清清月色下,我曾好奇又貪婪地追逐著那片冰涼深邃、卻又柔軟不已的溫暖。
眼睛會騙人,但感覺不會,尤其是我這樣的一只樹妖。
有聲音說,不要回頭!回頭就會變成鹽柱!
我回頭了,但我沒有變成鹽柱。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動不動就哭,把一切喜怒都寫在臉上的小妖怪了。歷世千年的風風雨雨、滄海桑田,敦促著我的成長,或者說,我已經被時光埋住了,埋了多深,不能計算,只是那顆屬于一只樹妖的心,再不肯隨便給人看到。
黑色的長發,月白的衣衫,晃動的湖光遮遮掩掩地點亮了一張出色的臉龐,眉,眼,鼻,口,那些在他臉上延伸的輪廓與線條,讓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辨一辨,是真還是幻。
我們,不是應該永不相見了么?
那一年的大旱,那一年的雨水,那一年的眼淚與死別,不是已經寫在不可更改的命運上了么?
我的眼中,沒有驚,沒有喜,只是安靜地看著他,那個被埋了太久太久的名字,在心口繞啊繞啊,怎么也繞不出口。
被我看的人,也在靜靜地看我,慢慢地,眼中有了一絲驚喜。
“裟欏?怎么會是你……”他的眼神在我身上來去,沒有什么糾結,只有故人重逢的慶幸。
他永遠都沒有暴跳如雷,或者喜形于色的時候,永遠都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水,即使偶爾有一點漣漪,也是轉瞬即逝,難留痕跡。
“我……”
我什么呢?除了這個字,別的都不會講了。
講什么呢?講怎么是你?你不是已經不在了么,你不是已經永遠不可能回到這個世界了么?你不是已經把我丟在無望海了么?
想問的太多,反而什么都問不出了。這是許多人類都有的缺點,我不幸沾染。
“噓!別說話。”他按住我的肩頭,兩人一起蹲下來,他看著激斗中的人,“先別去打擾他們。”
瓢潑的雨水仍未停止,可是,再沒有一滴落在我跟他的身上,一道無形的圈,將風雨隔斷在外。
這樣的事,只會在他身上發生,無可替代。
江河湖海,雨露霜雪,世間的一切水源,都是他的屬下,臣服于他的掌控,連他的衣衫都不敢隨意沾染。
千年前的浮瓏山巔,一對男女在說話——
你有名字嗎?
沒有。
以后就叫你裟欏吧。
你是誰?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子淼。
子淼……
我知道他不是幻術做出來的,也不是別的妖怪變的。我也許會錯認許多人的“氣味”,但,不會認錯他。哪怕用幻術,用妖怪,變出成千上萬個他,我也能一眼認出真正的那一個。
我的第二段生命,是他給的,刻骨銘心,如何錯認?
蹲在他的身邊,我不敢說話,更不敢動,生怕哪一個字重了,哪一個動作大了,眼前的一切便碎成了片,追不回也補不好。
這時,那銀色的影子突然高高躥起,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從空中引來了一道巨大的閃電,朝敵人劈了過去。
轟隆的巨響中,斷湖里的水大概都被震蕩出來了吧,滔天巨浪高高聳起,然后狠狠拍回湖中。
我聽到有女-子的驚叫。
水花散去后,湖面上安靜得出奇。
打斗停止了,畫面也清楚了。
蕩漾不止的水面上,一個紅衣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上頭,像一片毫無重量的落葉。
她的面前,一個渾身發散著銀色光華的男人,手執一柄彎刀,對準了女-子的頭顱。
“還給我!”
我聽到男人低沉的怒吼。
子淼忽然開了口:“躲到我背后,不要出來。”
對我,他總愛說這樣的話,在他判定為危險的時候——裟欏,躲到我身后去。
是啊,那時候我太弱小了,隨便一種攻擊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
但那是以前了呀。你仍當我是那個需要你站在前頭,替我遮蔽危機的小妖怪嗎?
當一個過去的人,用過去的方式,對待現在的你時,一種錯位的力量總會動搖你的方向,向前,是排斥,退后,是配合。
我要向前,還是退后?
不等我做出選擇,他已經飛身而出,右掌里冒出一抹青青的光華,幻化成那一柄專屬于他的、以水而成的弓箭。
嗖!利箭出弦,在空中劃出一道細長的光,直奔那男子的肩頭而去。
正中目標!
想他如此溫厚儒雅的男子,彎弓搭箭的本領,卻渾然一股一箭出弦萬夫難當的氣勢,當年,哪怕是敖熾這樣麻煩的“孽障”,也因他那一箭,負傷嚴重,狼狽而逃。
這一次,我沒有站在他的背后。
我落到他的身邊,停在半空,與他比肩而立。
他看我一眼,有話藏在眼底,又終究無形。
尖銳的箭頭,在觸到那個強壯的身\_體時,化成了清清的水,但,并不妨礙它穿過任何障礙。
這世上,不一定是只有鋒利棱角的物事才能傷人。
我看到那一縷被用作武器的清水,從男子背后穿透出來,這時候,它不再是本來的顏色,變成了在空氣中綻開的、湛藍色的花。
那男子捂住肩膀,連退了好幾步,脫手而出的彎刀像一簇熄滅的火,在空中留下一道微弱的弧線,消失了。
“好歹是個姑娘,下手未免太重。”他冷冷看那男人。
我這才看清楚,這男人身上的銀色光華,全是來自他那滿身的銀色鱗甲,連那張還算英武周全的臉上,也覆滿了細細的鱗片,再往下看,支撐著他的身\_體的,不是雙-腿,而是一條強壯的蛇尾。
沒有妖氣,也不是鬼魂,我沒有見過這般的東西。
鱗甲男人望了子瞄一眼,細長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血一樣的紅色。
“呵呵,是水神哪。”他笑得怪異,又將目光轉向那女-子,“欠我的,定要歸還。”
說罷,他突然用力一吸氣,那空中的黑云便像是出了閘的洪水般落下,將他裹在其中,成了一團黑色的龍卷風,繼而飛旋而起,遁于夜色。
又一聲驚雷劈下,一個火球滾落下來。
子淼低呼了一聲:“小心!”
不帶我抬頭,已被他順勢拉到一旁,寬大的衣袖將我整個包裹起來。
我的世界驟然寂靜,除了貼在耳畔的,熟悉的心跳聲。
岸邊的幾棵樹被雷電的火球引燃,火光熊熊。
我探出頭,還來不及說話,一個碩大的拳頭不由分說地沖到我跟子淼的中間,又拐個彎,狠狠朝他的面頰而去,拳頭后,是敖熾又冷又怒的聲音:“找死?!敢亂碰我的女-人!”
我猜,這魯莽慣了的孽龍,定是沒有看清他的樣貌,否則,他不會動手,絕對不會。
我是對的。他輕易地閃避開敖熾的拳頭,沒有還手,飄飛起來的衣袖不露痕跡地一拂,段湖中便躍起一串冰冷的水花,毫不給面子地潑到敖熾怒火中燒的臉上。
沒有誰敢當眾潑他一臉的水,連我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殊榮”。
敖熾暴怒的目光,從這一臉昭告懲罰與警示的水流中穿過時,霎時變了模樣,那突然轉折的眼神連我都無法準確形容——那真是一種,一種被一頭冷水狠狠潑下來,熄滅了一切赤焰的意外,夾雜著沉默,乃至不可掩飾的低落。
“子淼?!”
敖熾毫不猶豫,大聲而驚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比我順利得多,那慣有的大嗓門,把原本清凈的湖水都驚奇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你果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呢。”他清水一樣淺淡的笑容,在黑夜里蕩漾開去,“孽龍,敖熾。”
敖熾愣足了一個世紀,躥到我身邊,言之鑿鑿地附耳道:“這貨必然是山寨!看我拿三味真火烤死這妖孽!”
他真想這么干的。敖熾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驗證他的難以置信。
我拉住他,搖搖頭:“真的。”
我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所有的氧氣都儲存到身\_體,才有底氣講出這句話——
“他是子淼。我認得。”
我分明看見敖熾的眼睛里,有東西亮了,又滅了。
“他不是……不是形神俱毀了么?!在那場大旱之時。”敖熾在問我,也在問他自己。
千年前那一場大旱,一場甘霖,一場風沙與雨水交織的永訣,從刻意被掩埋的回憶之土里,拔地而起,挑戰我跟敖熾的理智與平靜。
再沒有誰,會像子淼一樣,對于我跟敖熾,有這般深刻而微妙的意義。
我跟敖熾,兩個加起來成千上萬歲的老東西,在這個毫無征兆的夜里,怯怯,甚至傻氣地站在他的面前。
當年,我們三個在這片湖水里斗得難分難解,結下不解之緣,現在,我們三個又站在了同一個地方。
斷湖依然,只是,湖水里照出的人面,卻連我們自己都不太熟悉了。
“我……我一覺醒來發現你不見了,所以來找你。你半夜不睡覺,到處亂跑,這是已婚婦女干的事么!”敖熾大約很不習慣三個人的沉默,故意扯開嗓子質問我。
“外頭那么大動靜,只有你這頭豬才能睡得著!要是地震了,第一個壓死的就是你!”我狠狠回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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