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阿朱】-《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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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漸漸響亮的蟬聲,又帶來了夏天。
我不喜歡夏天,灼熱的空氣讓犯懶,不想動不想吃飯,是個合格的夏眠動物。每到這個季節,陪伴我的就是一把竹制的躺椅,一杯茶,以及不停后院里的樹蔭。知道我脾氣的人,從不在這個時候吵我。但是,今年夏天……
“媽媽!爸爸在等你吃飯哦!盔甲叔做了你最愛的酸辣粉絲哦!”
甜得要膩死人的童音,把半睡的我驚出一身冷汗。快半個月了,我還是不太能習慣這個稱謂——媽媽!
躺椅旁邊,冒出個圓圓的小腦袋。兩歲不到的男童,頂著傳統的一匹瓦式的頭發,穿著肚兜,光著-屁-股,一笑起來眼睛就彎成兩個月牙。
“走啦走啦!媽媽你真是個磨嘰的妖怪!”小家伙拽住我的手,手掌軟得像棉花糖。
“誰說我磨嘰?”
“爸爸說的!”
“咦?你腰上拴的是啥?”
“是媽媽的金項鏈!肚兜上的繩子斷了,爸爸拿你的項鏈給我拴好了!他說金子最結實了!”
敖熾……你竟然拿我最喜歡的金鏈子做褲腰帶!
剛沖進屋里,小家伙便松開了我的手,撲到敖熾懷-里,扯著他的耳朵說:“爸爸,媽媽生氣了!”
“她就是個氣球附體的妖怪,不用理她。”敖熾哈哈一笑,把他抱起來放到一旁的椅子上,拿過--濕--巾把他的小手擦干凈,扯過一塊帕子墊在他的心口,把勺子遞到他手里,“吃飯吃飯!”
我敢跟任何人賭,在這個夏天之前,除我之外,絕不會有任何人在扯了敖熾的耳朵后還能全身而退。
小家伙把勺子銜在嘴里,猴子似的從椅子上爬下來,跑到我身邊,糖塊兒似的黏著我,小聲說:“媽媽,爸爸昨天給你買了新禮物,一朵好漂亮的金子做的花!藏在黑色鞋盒子里!他說你一定看不到!”
我不禁莞爾,敖熾這廝送禮物從不親自交到我手上,非得自作聰明地藏起來,讓我去找,并找死地宣稱,看我像個老鼠一樣到處竄的樣子,十分有成就感!另外,他藏東西的地方也十分坑爹,不是洗腳盆就是鞋盒子,不是高壓鍋就是電飯鍋。
“走路的時候不許咬著東西!”我把勺子從他嘴里拿下來,抱起他走回座位。
然后,我們跟人間那些普通的三口之家一樣,吃飯聊天。我跟敖熾,跟任何一對父母一樣,一邊談論我們自己的話題,一邊把孩子最喜歡吃的不斷往他碗里堆,自然得連我自己都覺得驚奇。當然,小家伙跟我和敖熾,肯定沒有半點血緣關系。
半個月前,精打細算的我拉上敖熾去城外某農場批發無公害蔬菜順便郊游,在農場后頭那坐野花遍地、人跡杳然的小山下,我正要讓敖熾給我拍點小清新文藝照時,這個小不點扛著一頭熊,從山坡的另一頭飛奔而來。
我跟敖熾的視力都不差,但還是不約而同地揉了揉眼睛,這小子真是背了頭貨真價實的黑熊啊!那龐大的長滿黑毛的軀體壓在他身上,幾乎把他埋了。熱烘烘的空氣中,竄過黑熊身上的臭味,以及濃烈的妖氣。
這扛熊的小家伙是妖怪無疑,但這么濃的妖氣,并非全來自他身上——一只不算少見但個頭異常肥大的泥膽,張牙舞爪地追在他們后頭。這種生活陰--濕--不見天日之地,以腐肉污物為食的妖物,外表與變異的蟑螂無異,屬于智商比較低下的妖怪,雖然沒有變幻人形的能力,但可以自如控制身-軀大小,在人界四處穿梭,大多數泥膽都生活在下水道與垃圾場,它們的終身事業就是尋找食物,一旦被它們認定為食物,這種一根筋的妖怪便會用盡蠻力捕食,不吃到不罷休。
想來這娃必然是不小心闖入了被泥膽劃為狩獵區的地方,我捂住鼻子想。倒霉孩子體力顯然已經透支,從我們面前跑過去沒幾步,便一頭栽在了地上。
我這才看到,黑熊身上傷痕累累,腹部還有一個大洞,這小娃娃也不過八九歲的樣子,穿著一身完全不合身的肥大衣服,很臟,袖子跟褲腿挽得老高,此刻臉色發白、汗水淋漓,勉強站起身,攥緊拳頭。
我以為他要拼盡全力對抗泥膽,可他居然閃電般竄到我跟熬熾面前,說:“可能還有救!求你們了!”
他語速很快,說完便扭身朝另個方向奔去,泥膽見狀,怪叫著朝他追去。
我以為在這種緊急情況下,他會求我們救他,但我顯然錯了,這家伙要我們救的,是這頭熊。
他沒跑出多遠,渾身冒著污氣的泥膽便追上了他。好吧,出于對泥膽這種玩意兒的厭惡,我們出手了。
在泥膽骯臟的觸手要刺進他身\_體的剎那,我憑空化出的一條樹枝纏住了小娃的腰,一把將他拽起來。熬熾在我身邊,以龍的姿態停在空中,鼻孔冒著熱氣,大口一張,一道鑲著藍邊的赤金火焰烈烈而出,將下頭那個空有蠻力毫無理智的大家伙燒得尖聲怪叫。
東海龍族獨有的海藍真火,幾乎沒有妖邪可以抵擋,絕對是速戰速決的終極殺招,雖然用它對付這種級別的妖怪有點大材小用,但為了防止泥膽在被攻擊時召喚同伴,我贊成熬熾的處理方法。再說,我才不想跟這種黏答答臭烘烘的怪物貼身對戰呢!
泥膽被燒成了一堆黑灰。這小娃獲救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感謝我們,而是去看那頭熊。
可惜,熊已經斷氣了,傷太重。
“它被人類關在籠子里取膽。我路過,想修好它肚子上的洞。”他看著熊的尸體,說完這句話,身-子便癱軟了下去,昏倒在地。我們把他帶回了不停。
第二天,我們被嚇了一跳,這娃縮小了!昨天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今天看起來只有四五歲了。更震驚的是,他一睜眼,看到他跟熬熾,開口就管我們叫爸爸媽媽,之前發生的事,他似乎全不記得了。
然后就是現在這樣了,他真把自己當成了我們的孩子,黏著我們,整天要我們陪他玩,睡覺時還必須睡在我跟熬熾中間,抓著熬熾或者我的耳垂才肯安睡。
我本來以為熬熾肯定把隨便喊他爸爸的小孩扔到窗外的,可這小家伙仿佛洞悉了他的弱點,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好帥呀!”
熬熾馬上被擊中了。
“好孩子,誠實就是最大的美德!”他笑得臉都要爛了,把一大把好吃的塞-到“兒子”手里。
不止對熬熾,這小鬼的嘴巴簡直像蜜糖,不停里所有成員都喜歡他。不過我知道他們都跟我一樣,雖不知這小鬼的來歷,卻沒從他身上察覺到任何惡意。不停里全是老妖怪,我們已有一套分辨善惡的本事。
小鬼除了嘴甜,居然還會修理東西,缺了口的茶杯,斷了一條腿的凳子,包括被蟲蛀出洞的羊絨衫,被他拿來倒騰倒騰,壞掉的地方居然都復原了。除了修理東西,他最喜歡的事就是拉著熬熾或者我,用一條他自己做的絲繩,玩翻繩游戲。我跟熬熾都不及他,那條小繩子在他指間翻出無數花樣,讓我們目不暇接。
每每跟我們坐在窗前玩這個游戲時,他臉上的幸福簡直要開成一朵花了。我發現,這種幸福會傳染。素來耐心缺失的熬熾,越來越像個天下最有愛的父親,陪這個“兒子”一次又一次玩著幼稚的翻繩游戲。
但,當人粗心細的趙公子從小鬼穿來的舊衣裳的暗袋里,發現了一個U盤之后,不停里的空氣,變得有些沉重。當然,在小鬼面前,我們仍然一如既往,他成為了不停開業以來最牛的客人,不但不用付房錢,我們還無限量倒貼。
吃完了飯,小鬼蹦跳著找紙片兒跟碗千歲玩兒去了,他對不停里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跟新生兒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一模一樣。
“他的頭發……”熬熾的眉頭皺起來,看著“兒子”雀躍離開的背影。其實大家都注意到了,小鬼的黑發在漸漸變灰,而身形,一天比一天小,但誰都不提。我沉默了許久,沖他搖搖頭。
“東海海底藏有一種靈珠,那是比仙丹都厲害的東西。”熬熾眼中一亮,“我回東海去!”
“那種靈珠只對龍有用。你們不是同類。”我提醒他。熬熾坐回去,一拳砸在窗框上。
“還能做什么?”他嘆氣。
“我們已經在做了。”我握住他的手。
最后的夕陽沉了下去,月光漸漸透進窗來,一個U盤,靜靜躺在書桌上。
1
“這里!這里還有生還者!”
“啊,不!有兩名!”
“大家小心點,很多類似玻璃的碎片!小心割傷!”
瑞士境內某雪山上,響起了興奮的聲音。
搜救人員從雪崩引發的積雪下,拖出兩個身著黑色登山裝的人。
“通知直升機!”很快,擔架從降落的直升機內轉到救護車,警報聲揪心地一路響到醫院門口。
“好奇怪啊,雪崩的地點是安全區啊,除非有人在那里放炸彈,不然一百年也未必遇到雪崩的!”
“可能是他們運氣太壞了。”
“唉!上帝保佑,下次可別再出這樣的禍事了!死了七個人!”
24小時候,一個華裔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趕到醫院,隨行的還有當地警方人員。
辦公室內,醫生對中年男子道:“兩位病人現在都已經完全脫離危險期,男病人右手掌有骨折現象,女病人情況更好些,只是輕度凍傷。”中年男人松了口氣。
單人病房內,他輕輕走進病床前。
“段叔。”病床-上的人慢慢睜開了眼。
“你醒了?”男人忙上前,握住病人的手,“傷口疼不疼?”
“其他人呢?”
“雅岳跟你都是輕傷。”男人咬了咬牙,“其他人……都沒了。”
床-上飄出長長一聲嘆息,不辨悲喜:“我們還活著……”
另一間單人病房就活躍多了。
“爸爸他……”病床-上的年輕男子猛地坐起來,“真的?”
“是。大哥已經去世。”中年男人面露悲色。
“段叔,封鎖我爸爸去世的消息。”年輕人果斷地吩咐,“如果現在傳出這個消息,必然影響我們的股價。那些對我們虎視眈眈的老狐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這……好!”
“馬上安排出院,今晚回溫哥華,替我約馬律師,海博能源的全部資產必須要平穩過渡!辦妥這一切,再召開記者招待會。還有卡羅特礦業的合作計劃,必須在宣布我爸爸去世之前簽訂完畢!”他十分冷靜,完全看不出喪失至親的悲慟。
“是!”中年男人退出了病房。
當晚,一輛豪華房車悄然從醫院駛出,中年男人坐在副駕位置,后座上,一對年輕男女各自望著自己的窗外,車廂內一片死寂。
2
云來公寓真是個爛房子啊!不過,這便宜。
601室的班卓美是云來公寓最新的租客。一周前,她帶著一個行李箱跟一只坡腳瘦貓,踏上樓梯。沒有電梯,連樓梯間的電燈都是壞的,常有來歷不明的香蕉片躺在某級樓梯,直到發臭也沒人理會,除非有倒霉鬼踩上去四腳朝天,才會氣哼哼地扔到窗外。
“亂扔果皮是不對的。”
搬進來的第二天,班卓美走過二樓與三樓之間的樓梯轉角處時,停了停,仿佛自言自語,說罷,她把地上一塊新鮮的香蕉皮拾起來扔到生銹的垃圾箱里,瞟了墻角一眼,扭頭繼續上樓。
墻角處,一個長得跟大胡羅卜一樣的短腿黑色妖怪,塞-了滿口香蕉,一臉囧相與詫異。
除了破一點臟一點,這里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面朝大山,春暖花開,天氣好的時候,不遠處的初云山嵌在窗口上,水墨丹青似的好看。
房屋中介紹她的要求把這個地方介紹給她時,一再說不如加點錢換另外的住處吧,他有更好的介紹,一個單身姑娘,住云來公寓似乎不太好。
為什么不好?她問。
位置偏遠啊!再往前幾里路就是初云山山腳了!
住縣城里多好啊,熱鬧又安全!中介先生說。
我覺得那里也挺安全啊。她笑。
中介先生猶豫片刻,小聲道,那里邪門兒!
什么叫邪門兒?她又問。
中介先生煞有介事地說,本來云來公寓早就該拆掉了,有關方面都下了批文的,可怪就怪在每次都拆不成。只要拆遷人員一去,好好的天氣就會打雷閃電,他們一撤,天氣馬上又好起來。前前后后三四次,都這樣!大家心里害怕,拆遷心里害怕,拆遷的事兒也就擱置下來了。發生了這事兒之后,公寓里原有的住戶大都搬走了,如今住在里頭,大多是生活窘迫的低收入者。
哦!她點點頭,可我喜歡這里。
你家人不來陪你么?面對這個年輕好看、干凈得像朵白玫瑰似的姑娘,中介先生忍不住多關心一句。
班卓美不答,目光掠過桌上的一張本地報紙,笑笑,我就住云來公寓。
報紙頭版上印著巨大的標題——初云縣村民VS海博能源!初云山礦產糾紛愈演愈烈!
旁邊還有一張大照片,一群村民聚集在一起,義憤填膺地舉著“反對開采!保我家園!”的橫幅。
這幾天,初云縣最大的新聞就是這個了。實力雄厚,全球聞名的海博能源集團宣稱,他們耗去大量時間與人力財力,已探明初云山蘊含豐富礦藏,尤以黃金為最,為“迅速發展本地經濟”,海博能源決定注資本地某礦業公司,“聯合開發”初云山礦產項目。
然而,此舉卻招來當地村民的極力反對,斷路封山,堅決不許開采隊伍進入初云山,鬧得沸沸揚揚。
至于這個海博能源,其創始人楚天奉基本就是個活在傳奇里的人物,他為人極低調,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傳他是地道的中國人,多年前漂洋過海到了加拿大,白手起家,短短時間便積累了巨大的財富,建立了勢力雄厚的海波能源。可惜這商界傳奇在兩年前于瑞士度假時,遭遇雪崩罹難。之后海波能源便由其長子楚雅岳繼承。然坊間亦有評論,年輕的楚雅岳跟其父相比,到底經驗不足,掌舵以來,海波能源的走勢一直看低,近年更傳出了債務危機。
“真要住那兒?”中介先生的聲音把她從失神中喚回來。她點頭。
“好吧!”中介先生跟她握握手,“祝你好運!”
“謝謝!”她把目光從報紙上挪開,朝中介先生笑了笑。
出發之前,溫哥華的家中,有人對她細細囑咐。
“到了那邊,找個離初云山最近的房子住下,等我消息。”
“等多久呢?”
“最晚12月31日。一切都將在這天之前解決。”
“好,我等你。”
“卓美,交給你的東西,一定要好好保護。”
“我會的。你也小心些。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了。”
“放心吧,那些老家伙以為我們就快完了,我馬上就會讓他們知道,我們才剛開始!”
“嗯!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
“別怕,你就當是去度假吧。”
班卓美走出了家門,一路都沒有回頭。
3
住進601的當天,班卓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從行李箱的暗格里拿出一個小木匣,放到了房間里最隱蔽的地方。匣子里,是個拇指頭大小的精美瓷罐。
每天早晨七點,她準時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就算不是晴天,也要讓想象中的陽光照進這個不到五十平方米的房間里。每天晚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墻上的日歷上打一個叉。每周要做的事,就是燒一大鍋熱水給瘸貓洗澡。
這只貓不是她的寵物,是她在來到初云縣的第二天,在一條巷子里遇到的。當時,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男人把它拴在電線桿上,用棍子狠狠地打。
她上前阻止,男人見她只是個小姑娘,不但不停手還威脅,再不滾就連她一起打。貓的尖叫十分凄厲。
“沒出息的人,才欺負啞巴畜生。”她像幽靈一樣突然逼近男人,手里的匕首,指著他的鼻子,“我不怕死,也不怕殺人。”
她比男人瘦小太多,這把只用來削蘋果皮的小匕首,也算不得鋒利。僵持兩秒鐘后,男人扔掉棍子,跑了。
班卓美不是路見不平身懷神功的美少-女,她不會打架,跑個八百米就能累得口吐白沫,如果真打起來,那男人必然可以把她大哥半死。在她跟這個男人短暫的小戰場上,唯一能擊退對方的武器,就是誠實。她說出口的每句話,都是真誠的。她真不怕死。
收起匕首,解開繩子,她帶走了這只打折了一條腿的貓。一人一貓,成了伴兒。
貓沒有名字,她就叫它貓。這家伙的腿雖然永久瘸了,但并不影響它的胃口跟好的本性。
也因為貓,班卓美認識了602室的鄰居,阿朱。
那晚她散步回來,找遍屋子也沒見到貓,正要出去找時,有人敲門。
貓很乖地臥在這個穿著干凈格子襯衫,卻扎著一條深藍粗布圍裙的年輕人懷-里。據班卓美所知,貓對外界充滿敵意,大概因為過去的悲慘經歷,它只聽她的話,只接受她的撫摸與懷抱。旁人要想接近它,它的爪子絕不留情。
“這是只寂寞的貓呀。”他笑著跟她說,神情自然,完全沒有陌生人的生疏,手指逗弄著貓的耳朵,“跑到我家來串門了。”班卓美這才記起出門時沒關窗戶,貓必然是沿著窗臺跑隔壁去了。
“謝謝。”她接過貓,突然問,“它在你家蹭飯了么?吃了的話我今晚就不用喂它了。”
“你還真不客氣啊鄰居。”他挑眉,嚴肅地說,“它吃掉了我一整條紅燒魚。”
貓在班卓美懷-里喵喵叫,頑皮地揮動著爪子,撥弄著她掛在脖子上的紫水晶項鏈。
“紅燒魚!你真是個好鄰居!”她朝他伸出大拇指,“晚安啦!”關門的剎那,她又探出頭來,對他說,“要是下次貓又到你家,你可以喂它吃清蒸魚。吃完最好再給它一個蘋果。”
他轉過頭,朝她扮鬼臉:“不如下次換我到你家吧,你也可以給我吃魚跟蘋果!還有啊鄰居,你知不知道物價漲得多厲害!蘋果都八塊一斤了!”
班卓美聳聳肩,縮回腦袋關上了門。這就是她跟阿朱的初識了,自然得像那些做了幾十年鄰居的熟人。
這個人是個有趣的家伙。她質疑過他的名字是假名或者外號,要么他就是《天龍八部》的忠粉,不然一個大男人怎么又這么女氣的名字。他笑得合不攏嘴,說隨便她怎么想吧,反正大家叫阿朱師傅已經叫順口了。
602室的門外,掛了一個很不顯眼的招牌,上頭潦草寫著——修!(家用電器、生活用具、衣褲鞋帽、電腦筆記本等!)
那天,看到這塊牌子之后,班卓美才知道她的鄰居是個修理匠,還是修理界的跨行業人才,凡是殘缺破損的東西,都是他的業務范圍,從補衣裳道修冰箱,無所不能。
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于在走廊里的偶遇,或者窗戶上的閑聊——天氣好的時候,貓就蹲在她或者他的窗戶上,喵喵叫幾聲。每次聽到貓的聲音,他們就會不約而同走到各自的床前。
“天氣真好啊!”每次都是他先開口。
“嗯。吃了嗎?”
“拜托,我剛從廁所里出來!”
“我怎么知道!”
她喜歡這樣的談話環境,曬著太陽,聽到彼此的聲音,卻不用看見彼此的臉,一點壓力都沒有。大多數的對話都沒什么內容,但有時候,也有這樣的——
“你一個外地年輕姑娘,來這個小地方干嗎?”
“我來等一個人。”
“男朋友啊?嘿嘿。”
“我沒男朋友。你呢,你好像也不是本地人。”
“我到處旅行,邊旅行邊工作,來到這里,覺得不錯,就住了下來。”
“你家鄉在哪里?”
“我住在哪兒,哪兒就是我家鄉呀,哈哈。”
阿朱的語氣里,從來聽不到任何悲傷,總是很快樂似的。
有一次,她問他,“看你的模樣跟修養都不差,難道真要一輩子做個修理匠?”
“壞掉的東西總要有人修呀!行行出狀元嘛。”
“有你修不好的東西么?”
“目前沒有。但有一種東西特別難修,要是有一天我決心把那東西修好,就代表我可以退休了。哈哈。”
“什么東西這么困難?”
“不告訴你。”
住在云來公寓的時間越長,她見到的怪人怪事就越多。墻角處那個愛吃水果的囧妖怪,經常把一堆新鮮水果堆在她家門口,看到她出來,馬上臉一紅,嗖的一下逃走了。
班卓美笑納免費水果的同時,總是要照一下鏡子,橫看豎看自己也不像個蘿卜,怎么就被暗戀上了呢。不過,從她住進來之后,樓道里每天都干干凈凈,不但沒有果皮,連紙屑都不見半點,連燈泡都被修好了,樓里的住戶們個個都納悶,不知哪里來了活雷鋒。
只有班卓美看到囧妖怪每天都在打掃樓道,依然是見了她就-臉-紅,然后躲到角落里。
怪事不止這些。阿朱的生意表面看去并不算好,白天來找他修東西的人不多,但,晚上找來的人卻不少。經常會有連續不斷的敲門聲讓她睡不著覺。
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噪聲,準備去找阿朱抗議,但剛一開門就嚇了一跳——一只半人半魚的女妖怪,高興地捧著一只瓷罐從走廊里飄過,后面,陸陸續續跟著一堆各式各樣的小妖怪,拿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個個眉開眼笑地離開這里。走廊里,充斥著各種奇異的光彩,流動漂浮,像夢境里的河水。
阿朱倚在門口,用圍裙擦著手,笑吟吟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她:“你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
這里其他住戶看不見妖怪,也聽不到妖怪們發出的任何聲音。班卓美卻可以,如阿朱所言,她生下了就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她以為,阿朱會詫異,然后向她解釋,可是,他跟她道了聲晚安便關上了門。
回到房間,貓不知幾時回來了,它越來越喜歡串門,常常道阿朱家去玩很久。
“回來得越來越晚了。找到男朋友了么?”她抱著貓坐下來,摸著它的耳朵,“如果是,你隨時可以離開我。我會一直開著窗戶,只要我還活著,廚房里永遠有你的食物。”
貓從她懷-里跳出來,大搖大擺地去出訪吃貓糧了。
“真不是一只感性的貓。”班卓美搖頭,貓找沒找到男朋友她不知道,但貓的那只瘸腿顯然有了變化,一天比一天健康起來,現在的它,動作比從前靈活多了,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它的腳受過那么重的傷。真奇怪,獸醫說,貓的腿是不可能痊愈的。
也許貓做了好事,上帝獎勵了它一條新腿。嗯,不管怎樣,這終歸是好事,以后就算她不在了,它起碼不會因為腿傷受到歧視。
這時,有人敲門。打開門,一個精瘦的陌生男人站在門口,恭敬地喊了一聲:“大小姐,按少爺吩咐,我們已經把東西收集完畢。”
她面無表情:“進來吧。”
男人從拎著的公文袋里,拿出一排纖細的密封試管,共八根,每根試管里,都裝著一根頭發。
“從鬧得最厲害的幾個村民身上取來的。”男人將試管交給她,“恕我多嘴,少爺要這些人的頭發做什么?”
“謝謝,晚安。”她完全不理會這個問題,上前拉開了門。男人不敢再多問,快步離開。
班卓美回到里屋,對著燈光看著試管里的頭發,笑了笑。
小地方的時光總是過得悠閑而緩慢,除了囧妖怪仍然定期送水果之外,沒有人打擾班卓美的生活。她大多數時候都在家里,偶爾會散步到初云山腳下,看著這里的花草樹木發愣。也會碰到住在那里的村民,都很和氣的樣子,跟報紙上拼死力敵的模樣好不相稱。
離今年的最后一天,還有一周。12月31號被她畫了一個圈,還有一對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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