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第六頁 謎橋-《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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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汪夫婦最大的失誤,就是將她與其他人劃為一類,同樣的涉世未深,同樣的無力反抗。
當她的“爹娘”以賀壽為名,將她送到鄰縣那個年過五旬的羅大人府中時,當那個肥得像豬一樣的老禿頭反鎖了房門,一臉猥瑣地朝她逼來時,她突然從一場夢里醒來,一個久違的聲音,在耳邊越發響亮地反復
有罪當罰!
有罪當罰!
當家丁發現被踢爛的房門時,羅大人已經鼻青臉腫,昏死在地。
想不起來的過去,漸漸在腦海里重現,雖然不完整,卻也足夠她欣喜。
釋,你終于回來了。
剩下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她沒費多少力氣便確定了汪府里所有見不得光的事。
有罪當罰,汪長善,欺凌弱小,逼良為娼,謀財害命,殺無赦。
她出手,只要一刀。
打更的聲音,將老橋從釋的故事里驚醒過來。
他問:“你想起了你的來歷?!?
“一部分。”
“那你到底是什么非人非妖的姑娘?!?
“天帝座下,刑王釋,判是非黑白,司天下刑罰?!?
老橋一陣猛咳。
一個柔弱如花蕊的小丫頭,會是天神“刑王”一只妖怪,跟一個天神,會一起坐在面攤前吃面
“你不信?!贬屝Φ?,摸出面錢放在桌上,起身離開。
老橋跟上去:“我信,我只是不敢相信,我這一生居然有機會遇到一個天神。”
她停下腳步,好笑地看著他:“我說你就信。”
老橋點點頭:“目前我也找不到不信你的理由?!?
她搖搖頭:“怪物?!?
“手怎么了”他看到了她手掌里的灼傷,“天神也會受傷?!?
釋舉起手,看著那塊尚有痛覺的傷痕,說:“我發現,我不可用任何武器傷人,刀槍劍戟都不行,一旦強行使用,那武器便會化成一團怪火鉆進手掌,留下一道灼傷,劇痛七日不消?!?
“怎會如此怪異”老橋托起她的手,上頭已有好幾個傷痕,新舊不一,“身為掌司刑罰的神,不該是手執利器的么怎么反而還為此而傷”
她收回了手,搖搖頭:“我的記憶不完整。但有一點我很肯定?!?
“什么”
“刑王,已是很遙遠的過去。我已不再是天神。”她深吸了口氣,“如今,我雖不是人類,卻也與凡胎肉身差不了多少了。”她又低頭看了看指上的戒指,自嘲道:“如今,我就與這戒指一般,不綠不黃,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個什么了?!?
“你這戒指似乎與從前不太一樣”他看著那枚金光流動的指環,“綠色的部分好像變多了”
“變不變,又有何關系。”她握緊右手,冷冷道,“反正也脫不下來。”
說罷,她加快了腳步,朝城門而去。
“釋”他喊住她,“如今官府到處派人拿你,你小心些。若無去處,我來想辦法。”
她停下來,側過頭道:“你來安排我的去處若偏偏是你向那幫蠢人告了密,我豈不死得冤枉。后會無期,妖怪。”
老橋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湮沒在墨黑的夜色與清脆的四更梆聲里。
面攤一別,兩三年沒有釋的消息。
老橋哪里也沒去,這些年他干得最多的事,就是終日在河水上思考為何身為刑王,反而偏偏不能碰利器為何那個指環無法取下來為何她的名字叫“釋”
在他還沒有想出答案的時候,從橋上經過的人,越來越頻繁地帶來“某家惡少被人斬殺”、“某個身背命債的賭坊老板被斬殺”、“哪個犯了大罪卻被官府不了了之的大官之子被斬殺”等等,“斬殺”這個詞,循環出現在老橋的耳朵里。
而這些案子,從來沒有抓到兇手。暗地里拍手稱快的百姓們,私下稱這兇手為“判官”,贊他是黑白分明,為民除害的英雄。
可是,不論有多少人稱贊“判官”,坐在橋頭的老橋,始終在暗暗擔心。
第四年,老橋越來越多地聽到“某某山莊里莫名其妙死了十幾口人”“開私塾的老吳不知惹了誰,腦袋都丟了”“當鋪里的許老板跟他老婆被人給殺了兩口子都是敦厚人哪”
當那些一臉惋惜的路人從橋上走過的時候,老橋決定,再出去走走。
7
這一次,老橋走了很遠的地方,才找到在另一個城池里的她。
大風客棧的某間客房里,一身素衣的釋,半躺在床-上歇息。數年不見,她的面容未有改變,只是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總是半睜著,眼角微微上揚,像一只鋒芒暗藏、冷冷窺視獵物、驕傲而明艷的獸。手上那枚指環,翠色竟已占去了三分之二,原本耀眼的金光暗淡了許多。
老橋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旁邊的地上,一個店小二打扮的少年躺在血泊中,咽喉上一道深深的刀傷,早已氣絕。
“你來的不是時候,這店小二會壞了你我久別重逢的心情。”釋若無其事地笑道。
“你判了他死罪?!崩蠘蚩粗郎夏峭朐缫褯]有熱氣的姜湯,“罪名”
釋撫弄著自己的長發,說:“私下迷藥于湯中,意圖不軌?!?
“迷藥”老橋端起碗,褐色的湯水搖晃著,他嗅了嗅。
“我并未叫什么姜湯,還親眼瞧見這廝在端湯上來時,從袖里取了一包藥粉倒進去?!贬寚@息,“我住這客棧數日,這小兒為人很是周到,我頗為滿意,還額外賞了他不少好處?!?
“我猜他必是見財起意,嘖嘖,人哪,果然都是不可信的。”
老橋放下碗,看著那店小二尚顯稚氣的臉,突然起身,一把抓住了釋的手腕,將她從床-上拎了起來。
“過來”他一掃往日的閑淡之情,不由分說地拖著她走到店小二的尸體旁。
他的反常令釋皺起眉頭,厲聲道:“你做什么”
“我來幫你確定,看他是不是見財起意”老橋一手抓住她不放,一手抓住了店小二已然冰涼的手,閉目不言。
釋只覺一陣酸麻自她手臂上躥過,直沖腦門,眼前一切突然被扭曲模糊成了一個黑暗的漩渦,再亮起的時候,眼前已不是剛剛的房間,而是那天通往她房間的樓梯。年輕的店小二正端著一盅姜湯,高高興興地往上走,他明明沒有張嘴,她卻清清楚楚聽到他說:“今天聽到那位姐姐有幾聲咳嗽,想來是近來天冷,受了風寒。廚房里正好有姜湯,給這姐姐送一盅去?!?
她的心,突然微微抽了一下。
店小二又上了幾級樓梯,停下,從袖里取出一包藥粉,她聽到他說:“只是姜湯恐怕不夠,這里還有老板給我們的一包散寒藥。也給那姐姐吧。嗯,倒在姜湯里可能會好吃些?!?
做妥這一切,店小二樂呵呵地走到她門前。
讓他進了房間,她甚至都沒有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就永久讓他閉上了嘴。
釋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被重物狠狠撞了一下,耳中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都破裂開來,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只有面無表情的老橋,與店小二的尸體。
老橋松開了手,站起身,擦了擦額頭上一排細密的汗珠:“判官,你判錯了。”
釋錯愕地后退了幾步,用一種從來沒有過得眼神看著老橋:“你做了什么”
“我是一座橋啊?!崩蠘蚩炊ㄋ拔覇柲?,橋的作用是什么?”
釋不說話。
“把兩個不同的地方,連起來,這就是橋。”老橋嘆了口氣,“我這種由橋而化的妖怪,最重要的一個本事,就是讓兩個不同的東西連起來。比如,將死者保留在腦海中的最后的片段,連到生者的腦中。”
釋的身-子,無力地坐到床沿上,卻還在強撐著笑出聲來:“呵呵,妖術?!?
“是妖術。但你看到的情景,卻是真實存在過的。”老橋走到她身邊,捧起她傷痕累累的手,“釋,我不知是什么原因讓你變成這樣??晌抑溃绻銓@個世界已沒有絲毫信任,你手上的傷會越來越多,你刀下的無辜者,會越來越多,而你的退路,會越來越少。”
老橋的手總是很暖的,一種干干凈凈的、令人留戀的溫度。
她沒有將手抽回來,低下頭,緩緩道:“城門一別之后,我去了許多地方。貪婪的商販、兇狠的匪徒、毒辣的婦-人到處都是,許多人都在想盡方法傷害別人,我無法容忍這樣的人,見一個,便處罰一個。心中的憤怒越來越濃,直至無法控制,任何人的一個無意的動作,都會被我視為可疑的攻擊。我判他們每個人都有罪,誅殺而后快。”她抬起右手,看著那枚指環:“而我也發現,死在我手中的人越多,這上頭的翠色就會變得越多?!?
老橋握住她的手:“這戒指的顏色,只有你自己能還回去。試試看,好不好最起碼,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你肯相信的吧”
“你么你覺得一個曾經的天神會相信一只妖怪”她苦笑,“記得我還是刑王時,眼跟心都很敞亮,被我判罰的人,沒有不服氣的。而且我記得,我手里是有一件武器的,但我始終想不起來那是什么?!?
窗外,暮色漸濃,地上的店小二,像是睡著了。
釋又一次跟老橋分別,老橋仍然沒有追上去,只站在一棵彎彎曲曲的老樹下,目送她遠去。
8
這一次的分別,并沒有太久。
半年前,炎夏的陽光與滿樹的蟬聲里,釋主動回來看他。
跟在她身后的,還有個青衫布履、滿頭大汗的年輕人,身上背著十幾卷書。
這個家伙,老橋是認識的。城南新搬來的一戶人家,老父親做小本生意,獨生子除了幫忙,便是寒窗苦讀。父子倆都憨厚,若遇求助,必伸援手,深得四鄰敬愛,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和樂美滿。這獨生子,人稱尾生,不止滿腹學問,模樣也生得斯文清俊,只怪為人太過端方樸實,反被些三姑六婆傳為愚鈍,如今已過二十,還未有婚約。
“我要嫁人了?!贬屨驹诒茸约焊咭活^的老橋面前,雖在微笑,眼里卻沒有喜氣,“我沒有娘家,你姑且算我唯一的親人,所以,帶他來見見你?!闭f罷,壓低聲音道:“讓你現身,就是為了這個。”
“舅舅好?!蔽采┖┑爻狭艘还?,恭恭敬敬地把那一口袋書簡放到他面前,“阿釋說,您不但善于修橋鋪路,更喜讀書,這些書是小生平素最愛,充作見面禮,望您不要嫌棄?!?
一顆冷汗從老橋額頭上落下來,半年不見,別的沒有,輩分倒上去了。
“啊,哈哈,大侄子你好你好?!崩蠘蚍笱軒拙?,轉身將釋扯到一旁,低聲道:“你這么大大咧咧回來,老汪家的事你不管了官府里頭,這件案子可還掛著呢”
“他們抓不住我的?!贬層謧饶靠纯凑驹诓贿h處的尾生,“這家伙滿有趣?!?
老橋用力撓著頭,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兒,很嚴肅地問她:“你對那小子,當真情深意重,非他不嫁。”
她聳聳肩:“不過是看得順眼罷了。再說,是他心心念念要娶我?!?
老橋皺了皺眉。
釋和尾生的相識,不過三天。
那日,尾生替父親收攤回來,于街市見一老叟,去肉鋪前買肉,卻因囊中-羞-澀被肉鋪屠夫驅趕,情急之下,老叟偷拿了一個豬蹄便跑,屠夫發現,抓住老叟施以拳腳,并大罵老賊該死,盛怒之下竟要拿刀斬斷老叟右手。
這屠夫生性暴烈,出了這檔事,無人敢阻攔,生怕他的刀傷了自己。
只有尾生挺身而出,抓住屠夫手臂要他手下留情。怎奈他身單力薄屠夫一甩手,尾生便飛出去老遠。千鈞一發之際,幾枚錢幣有力地敲到屠夫臉上,此人吃了痛,栽倒在地,捂著臉,呆看著錢幣的主人。
釋扶起老叟,拾起地上豬蹄給他,說:“走吧?!?
“賤內想食肉湯,只恨我無用”老叟紅了臉,不知所措。
“一塊肉罷了,無需解釋,走吧,以后不要再偷了?!贬寯[擺手。
老叟抹抹眼睛,千恩萬謝地走了。
回過神的屠夫,一把抓起刀,沖著釋大吼:“哪里來的野丫頭有罪當罰,行竊斬手,這是規矩?!?
一陣冷風吹過,釋緩緩回過頭,黑衫搖曳,眸深如海,淡淡一句:“你當你是誰?!?
無法躲避的威懾與壓力,就從這簡單一句話里撲出來,令到屠夫呆立原地,握刀的手失了力氣,造次的念頭煙消云散。
“你還好?!贬屴D過身,看看一身灰土,揉著-屁-股的尾生。
尾生用力點頭:“姑娘好身手?!?
釋沒理他,快不離開。
她依然居無定所,四處游走。那年離開大風客棧之后,她頗感疲倦,在深山之中靜居數日,調養心性。曾經快完全占據她的病態的多疑,減弱了些許,下山之后,被她重罰的人自然不少,但比起往日,算是少了許多,連指環的顏色也恢復到之前的半翠半金,又是翠色甚至會變得比金色更少,但,仍不穩定。
回到這里,只為查看汪長善之妻有無繼續作惡,得知那婆子已在去年病死,府中孤兒已由官府安置到了別處,原本還想去看看老橋,可她最終還是沒去,如果老橋問她還有沒有繼續“處決”他人,她一定會說實話,那樣,老橋可能會不舒服吧。不如不見。
可她未曾料到的是,就是這臨時改變的主意,讓她轉了方向,在街市遇到了這個書生。
不過,這小子真的是很傻啊,打雷閃電大雨,整整一夜,他居然都坐在城門外,手里,捏著她無意中遺落的錢袋。若不是她又改變主意,決定還是要去見見老橋,她不會折返回來。如果這樣,他是不是要在這里坐一輩子
“我若不回來,你當如何”這一天的午后,她從一身狼狽的尾生手里,接過自己的東西。
“拾遺當還,我撿到姑娘的東西,怎么也要回還的。”尾生拿袖子擦擦臉。
真是傻氣彌漫啊,她看著這個老實到家的書生,笑道:“你人還不錯?!?
“姑娘路見不平,仗義疏財,這才是真正的善人。小生與你相比,實在汗顏?!彼还笆?,“小生城南尾生,未請教姑娘芳名。”
“釋。”她的眼睛在陽光下閃著好看的光,盯著那個臉頰已經泛紅的尾生,“你覺得我是善人”
“嗯。”他不敢與她對視,說話也牛頭不對馬嘴了,“為人端方,心存仁厚,方是處世之道?!?
“書上那些圣人們說的”她越發覺得這小子有趣。
尾生搖頭:“我是這樣想的。人非牲畜,行為磊落方能無愧天地?!?
聽罷,她淺淺一笑:“如今已是午后,我饑餓難耐,你請我吃飯如何”
許久之后,她同老橋說,這個起于戲耍之心的請求,是她此生最最后悔的行為。
尾生自然沒有拒絕,他厚道地將她請到家里,父子倆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款待她。
傍晚,尾生送她走出家門,夕陽如金,灑在道旁的青草上,平靜而愜意。
“為何還不娶妻”她突然問。
尾生一愣,撓撓頭:“貌美而無德,不可娶?!?
她笑出聲:“總不會所有媒人給你介紹的姑娘都無德吧?!?
“我有心,能感覺,有眼,能看到?!蔽采J真地說:“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必要找到我心中之唯一。”
傻得要死的言論啊,枉費了那一張俊秀的臉。
“那,你娶了我吧。”她站到尾生面前,故作認真得望著他,成心戲弄。
“啊”尾生以為自己聽錯了,“阿釋姑娘你說什么”
“剛剛你不是對我大為贊賞嗎又是善人,又是佩服的?!彼涯槣惤诵Γ凹热晃以谀阈哪恐羞@么好,不如就娶我吧。”
尾生一驚,眉頭微微皺起。
她笑出聲來,轉過身:“我就知道你不過是說說漂亮話而已。”
“阿釋姑娘,我愿意的。”
尾生的聲音從她背后傳來,害她差點被絆一跤。
她穩穩神,停下,若無其事地回頭,上下打量他:“娶我你可知我家在何處爹娘是誰以何營生”她頓了頓,笑容淡去,“若我是殺人犯或江洋大盜,你又如何你我相識不到兩日,便說娶我,這才是兒戲。”
“你肯嫁我,便是將身家性命都托付與了我。這般相待,我焉有嫌棄質疑之心?!蔽采鷪猿炙倪壿?,依然很認真,沒有半點戲謔之心,“阿釋姑娘,我知你絕非歹人?!?
這傻人越發傻氣了。
“好啊,我嫁你?!贬岦c頭,忍住笑,“那你就先跟我去見見我舅舅吧,他看著我出生,長大?!?
唉
淙淙流動的河水里,夾著老橋無聲的嘆息與抗議。
“于是我就這樣成你舅舅了”老橋面對河水,無奈地搖頭。
“不好么”釋反問,“我要出嫁了呢”
“你他”老橋看看她,又看看一直老實站在不遠處不敢打擾他們談話的尾生,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只說,“舅舅我兩袖清風,沒嫁妝給你?!?
“說恭喜就好。”
“恭喜”
老橋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蟬聲有點煩人
9
從夏天到秋天,又到冬天,老橋始終沒有聽到釋與尾生的婚訊。聽到的,全都是“判官”又在哪里,斬殺了怎樣的惡人。
他曾在夜里,偷偷去尾生家,透過窗上的玻璃,他只看到燈火前苦讀的尾生,與他酣睡的老父親。一個用紅布裹好的匣子里,是一枚不算便宜的珠釵,尾生攢了許久的錢才買回來,說這是要在新婚之夜送給釋的禮物。老橋還看見,尾生讀書讀累了,便會將這珠釵取來,傻傻地看,傻傻地笑。
可是,釋呢,她幾乎是消失在尾生的生活里的。偶爾會來找他一兩次,吃吃飯,聊聊天。尾生也從不問他們要幾時成婚,只對釋說,婚期由她來決定,他等著。
可惜尾生沒有等到他的婚禮,卻等來一眾衙役。他的父親,無意中見到了官府中那張陳舊不堪的畫像,一問,畫中人乃是當年汪家兇案的疑犯。素來誠實的老頭毫不猶豫地向官府坦誠了一切,說,那個疑犯剛剛拉了他的兒子,去了北門的食肆。
衙役們殺到時,釋與尾生的晚飯才吃了一半。
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場面,衙役們連釋的衣角都沒挨到,她便拽著尾生,以尋常人不可能達到的速度,跑了。
那天的傍晚,黑云壓城,北風呼嘯,一場暴雪近在眉睫。
城外荒地上,釋與尾生道別,她坦然告之,汪長善是她處決的諸多罪人中的一個。她根本就不是人類。
尾生又皺起了眉,卻沒有多少驚惶。
“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別的,不太要緊。”他看著她的眼睛,“若你不能留在此地,我與你一同離開?!?
釋突覺一陣頭疼,真不知還說這家伙是敦厚還是愚鈍了。難道他就一點沒有發覺,她對那個婚約根本就是說說而已難道他沒有發覺,自己對他,只是普通的情誼難道他沒有發覺,自己甚至不太看得起他
自己也是該死,什么不好玩,跟這個傻書生玩談婚論嫁
“尾生,我不可能嫁給你?!贬寯嗳坏?,“我根本就不是你說的善人。我只管殺人?!?
“就算如此,我也相信是你另有苦衷?!蔽采缡堑?。
“相信你憑什么相信傻子,這世上沒什么是值得相信的”釋突然有點生氣了。
“我就是信你?!蔽采窒萑肓怂约旱?,堅定的邏輯,“天涯海角,我都與你一道?!?
她應該宰了他的不過也不用,這個傻子,隨便糊弄一下,不難。
“你真要與我海角天涯”她問。
尾生堅定地點頭。
“好。待我處理完手頭的事,三日之后,子時,在上次與我舅舅碰面的橋下見面。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彼娌桓纳厝鲋e。
“好”
“那我先走了,你保重?!彼D身,心頭卻突然爬過一絲愧疚,又回頭對癡癡望著她的尾生道,“你呀,以后不要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
尾生撓了撓頭,朝她揮揮手:“不見不散?!?
雪花零零散散地飄下來,遍野的荒草颯颯而動,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尾生一直使勁地看。直到完全看不見她的身影。
她頭也不回地走著,短暫的內疚很快被新的“工作”代替,葫蘆山上的金大牛可比那個叫尾生的傻瓜重要多了。
10
“我有一點累,是怎么回事”釋閉上眼,將腦門抵在了老橋的肩膀上。
老橋繼續揉著她冰涼的雙手,雪花一片一片落下來,沾在他們的頭發上,睫毛上,然后化成細細的水。
“那一夜,我將那傻小子從橋上拎出來三次?!崩蠘蚓従徴f,“三次他都又跑回原地。對他人的堅信達到這樣的程度,令到我也無法不成全他?!?
“讓我睡一會兒。”釋一動不動說。
水聲與雪花糾纏成了一個迷糊悠長的夢,一道燦爛的光,將她拉入了另一個夏天。
無遮無攔的荒地里,面容模糊的男子,靜若磐石地坐在地上,熾熱的陽光如此猛烈,足以將世間萬物點燃。男子一直在等,可直到他倒地不起的那刻,還是沒有等到他想等的人。此時,一只渾身金羽的三足大鳥,自那火球般的太陽里振翅飛出,落在男子的尸體前,仰天長鳴一聲,抖落下一根金翎覆于男子的心口,只見一片金焰耀過,男子的身\_體化成了一枚金光熠熠的指環,所有的光彩,皆來自那指環之中的縷縷金絲,每一根,都似從太陽中采擷而下。
指環在空中飛旋,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身\_體好熱,像是被什么點燃了一般。
怎么到處都是死去的人,斷裂的頭顱與殘肢堆成了山
刑王釋,世間罪責,由你一筆判罰,到存公正之心,嚴慈有度,雖誅萬惡之罪人,也信回頭之誠意。
你完全背離了你的職責,多疑嗜殺,有罪便誅,不留余地,錯殺諸多無辜。
身為刑王,最要緊的,不在“罰”,而在“信”如今,唯以金烏翎清凈你心,愿有朝一日,你迷途知返
釋猛然直起身,滿頭冷汗。雪越下越大,河水還是那條河水,四周的景物沒有任何改變。
“做噩夢了”老橋發覺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她發了很久的愣,突然抓緊老橋:“筆是筆?!?
老橋不知所以。
“我的武器是一支筆”她恍然大悟地看著他,“但凡有罪之人,一律執筆點其額,斥其罪,痛其膚,但不傷不殺,以觀后效。若誠心悔改,筆印自消。執迷不悟者,重懲不怠。我我以前都是這樣的”天宮云殿,諸神光華,人間萬事,滄桑巨變,皆如潮水一般涌來,在她麻木困頓了許久的靈魂里完整重現。
喀嚓,一聲微微的響動中,短暫的灼熱自她指尖躥過。低頭一看,指環上僅余的翠殼竟完全剝落下來。在腳下的枯草間碎成了明亮的渣,閃了兩閃,再無蹤跡。
那枚長在她身上的指環,從未像現在這般閃爍著耀眼之極的赤金光華,縱然只是微微一圈,也有中天之日的氣派。
“你的戒指”老橋托起她的手,驚訝不已,“你什么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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