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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今古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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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掃蕩殘胡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嵬。

    左環滄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樂華胥世,永永金甌共日輝。

    這首詩單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

    說起燕都的形勢,北倚雄關,南壓區夏,真乃金城天府、萬年不拔之基。

    當先洪武爺掃蕩胡塵,定鼎金陵,是為南京。

    到永樂爺從北平起兵靖難,遷于燕都,是為北京。

    只因這一遷,把個苦寒地面變作花錦世界。

    自永樂爺九傳至于萬歷爺,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

    這位天子,聰明神武,德福兼全,十歲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處寇亂。

    那三處?

    日本關白平秀吉,西夏口孛承恩,播州楊應龍。

    平秀吉侵犯朝鮮,口孛承恩、楊應龍是土官謀叛,先后削平。

    遠夷莫不畏服,爭來朝貢。

    真個是: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

    話中單表萬歷二十年間,日本國關白作亂,侵犯朝鮮。

    朝鮮國王上表告急,天朝發兵泛海往救。

    有戶部官奏準,目今兵興之際,糧餉未充,暫開納粟入監之例。

    原來納粟入監的有幾般便宜:好讀書,好科舉,好交結,末來又有個小小前程結果。

    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學生。

    自開了這例,兩京太學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內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紹興府人氏。

    父親李布政所生三兒,惟甲居長。

    自幼讀書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

    因在京坐監,與同鄉柳遇春監生同游教坊司院內,與一個名姬相遇。

    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稱為杜十娘。

    生得:

    渾身雅艷,遍體嬌香。

    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

    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

    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而不惜。

    院中傳出四句口號來,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飽千觴;

    院中若識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卻說李公子風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他身上。

    那公子俊俏龐兒,溫存性兒,又是撒漫的手兒,幫襯的勤兒,與十娘一雙兩好,情投意合。

    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

    又見李公子忠厚志誠,甚有心向他。

    奈李公子懼怕老爺,不敢應承。

    雖則如此,兩下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各無他志。

    真個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

    再說杜媽媽女兒被李公子占住,別的富家巨室聞名上門,求一見而不可得。

    初時李公子撒漫用錢,大差大使,媽媽脅肩謅笑,奉承不暇。

    日往月來,不覺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篋漸漸空虛,手不應心,媽媽也就怠慢了。

    老布政在家聞知兒子嫖院,幾遍寫字來喚他回去。

    他迷戀十娘顏色,終日延挨。

    后來聞知老爺在家發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盡而疏。”

    那杜十娘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

    媽媽也幾遍教女兒打發李甲出院,見女兒不統口,又幾遍將言語觸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

    公子性本溫柔,詞氣愈和。

    媽媽沒奈何,日逐只將十娘叱罵道:“我們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后門迎新,門庭鬧如火,錢帛堆成垛。

    自從那李甲在此,混帳一年有余,莫說新客,連舊主顧都斷了,分明接了個鐘馗老,連小鬼也沒得上門。

    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氣無煙,成什么模樣!”

    杜十娘被罵,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門的,也曾費過大錢來。”

    媽媽道:“彼一時,此一時,你只教他今日費些小錢兒,把與老娘辦起柴米養你兩口也好。

    別人家養的女兒便是搖錢樹,千生萬活;偏我家晦氣,養了個退財白虎,開了大門,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

    到替你這小賤人白白養著窮漢,教我衣食從何處來?

    你對那窮漢說:有本事出幾兩銀子與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別討個丫頭過活卻不好?”

    十娘道:“媽媽,這話是真是假?”

    媽媽曉得李甲囊無一錢,衣衫都典盡了,料他沒處設法。

    便應道:“老娘從不說謊,當真哩。”

    十娘道:“娘,你要他許多銀子?”

    媽媽道:“若是別人,千把銀子也討了,可憐那窮漢出不起,只要他三百兩,我自去討一個粉頭代替。

    只一件,須是三日內交付與我。

    左手交銀,右手交人。

    若三日沒有銀時,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那光棍出去。

    那時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雖在客邊乏鈔,諒三百金還借辦得來。

    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

    媽媽想道:“這窮漢一雙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來銀子。

    沒有銀子,便鐵皮包瞼,料也無顏上門。

    那時重整家風,媺兒也沒得話講。”

    答應道:“看你面,便寬到十日。

    第十日沒有銀子,不干老娘之事。”

    十娘道:“若十日內無銀,料他也無顏再見了。

    只怕有了三百兩銀子,媽媽又翻悔起來。”

    媽媽道:“老身年五十一歲了,又奉十齋,怎敢說謊?

    不信時與你拍掌為定。

    若翻悔時,做豬做狗。”

    從來海水斗難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窮儒囊底竭,故將財禮難嬌娘。

    是夜,十娘與公子在枕邊議及終身之事。

    公子道:“我非無此心。

    但教坊落籍,其費甚多,非千金不可。

    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

    十娘道:“妾已與媽媽議定只要三百金,但須十日內措辦。

    郎君游資雖罄,然都中豈無親友可以借貸?

    倘得如數,妾身遂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氣。”

    公子道:“親友中為我留戀行院,都不相顧。

    明日只做束裝起身,各家告辭,就開口假貸路費,湊聚將來,或可滿得此數。”

    起身梳洗,別了十娘出門,十娘道:“用心作速,專聽佳音。”

    公子道:“不須分付。”

    公子出了院門,來到三親四友處,假說起身告別,眾人到也歡喜。

    后來敘到路費欠缺,意欲借貸。

    常言道:“說著錢,便無緣。”

    親友們就不招架。

    他們也見得是,道李公子是風流浪子,迷戀煙花,年許不歸,父親都為他氣壞在家。

    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

    倘或說騙盤纏到手,又去還脂粉錢,父親知道,將好意翻成惡意,始終只是一怪,不如辭了干凈。

    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濟,慚愧!慚愧!”

    人人如此,個個皆然,并沒有個慷慨丈夫,肯統口許他一十、二十兩,李公子一連奔走了三日,分毫無獲,又不敢回決十娘,權且含糊答應。

    到第四日又沒想頭,就羞回院中。

    平日間有了杜家,連下處也沒有了,今日就無處投宿,只得往同鄉柳監生寓所借歇。

    柳遇春見公子愁容可掬,問其來歷。

    公子將杜十娘愿嫁之情備細說了。

    遇春搖首道:“未必,未必。

    那杜媺院中第一名姬,要從良時,怕沒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禮。

    那鴇兒如何只要三百兩?

    想鴇兒怪你無錢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兒,設計打發你出門。

    那婦人與你相處已久,又礙卻面皮,不好明言。

    明知你手內空虛,故意將三百兩賣個人情,限你十日。

    若十日沒有,你也不好上門。

    便上門時,他會說你笑你,落得一場褻瀆,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煙花逐客之計。

    足下三思,休被其惑。

    據弟愚意,不如早早開交為上。”

    公子聽說,半晌無言,心中疑惑不定。

    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錯了主意。

    你若真個還鄉,不多幾兩盤費,還有人搭救。

    若是要三百兩時,莫說十日,就是十個月也難。

    如今的世情,那肯顧‘緩急’二字的。

    那煙花也算定你沒處告債,故意設法難你。”

    公子道:“仁兄所見良是。”

    口里雖如此說,心中割舍不下。

    依舊又往外邊東央西告,只是夜里不進院門了。

    公子在柳監生寓中一連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

    杜十娘連日不見公子進院,十分著緊,就教小廝四兒街上去尋。

    四兒尋到大街,恰好遇見公子。

    四兒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

    公子自覺無顏,回復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來罷。”

    四兒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尋你,是必同去走一遭。”

    李公子心上也牽掛著十娘,沒奈何,只得隨四兒進院。

    見了十娘,嘿嘿無言。

    十娘問道:“所謀之事如何?”

    公子眼中流下淚來。

    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數么?”

    公子含淚而言,道出二句:“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開口告人難。

    一連奔走六日,并無銖兩,一雙空手羞見芳卿,故此這幾日不敢進院。

    今日承命呼喚,忍恥而來,非某不用心,實是世情如此。”

    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

    郎君今夜且住,妾別有商議。”

    十娘自備酒肴,與公子歡飲。

    睡至半夜,十娘對公子道:“郎君果不能辦一錢耶?

    妾終身之事當如何也?”

    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語。

    漸漸五更天曉,十娘道:“妾所臥絮褥內藏在碎銀一百五十兩,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

    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謀其半,庶易為力。

    限只四日,萬勿遲誤。”

    十娘起身將褥付公子。

    公子驚喜過望,喚童兒持褥而去。

    徑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來之情與遇春說了。

    將褥拆開看時,絮中都裹著零碎銀子,取出兌時果是一百五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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