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鈍秀才一朝交泰-《今古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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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顧祥遣人來言,府上馀下田莊,官府已知,瞞不得了。
馬德稱無可奈何,只中得入官。
后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一則恐后連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臉。
德稱知人情奸險,付之一笑。
過了歲馀,馬德稱往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連走數次,俱不相接。
結末遣人送一封帖來。
馬德稱拆開看時,沒有書柬,止封帳目一紙。
內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干,某該合認,某該獨認。
如此非一次,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不還一件。
德稱大怒,當了來人之面,將帳目扯碎,大罵一場:“這般狗彘之輩,再休相見!”
從此親事亦不題起。
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正中其懷。
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道是: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藍縷,口食不周。
“當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
今日自己遭困,卻誰人周濟我?”
守墳的老王攛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德稱不肯。
老王指著路上幾顆大柏樹道:“這樹不在冢傍,賣之無妨。”
德稱依允,講定價錢,先倒一棵下來,中心都是蟲蛀空的,不值錢了。
再倒一棵,亦復如此。
德稱嘆道:“此乃命也!”
就教住手。
那兩棵樹只當燒柴,賣不多錢,不兩日用完了。
身邊只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央老王作中,也賣與人,得銀五兩。
這小廝過門之后,夜夜小遺起來,主人不要了,退還老王處,索取原價。
德稱不得已,情愿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
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
這幾夜小遺,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看看服滿。
德稱貧困之極,無門可告。
想起有個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湖州德清縣知縣也是父親門生,不如去投奔他,兩人之中,也有一遇。
當下將幾件什物家火,托老王賣充路費。
漿洗了舊衣舊裳,收拾做一個包裹,搭船上路。
直至杭州,問那表叔,剛剛十日之前,已病故了。
隨到德清縣投那個知縣時,又正遇這幾日為錢糧事情,與上司爭論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關門,無由通報。
正是: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
德稱兩處投人不著,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
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連日大西風,上水船寸步難行。
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徑往留都。
且數留都那幾個城門:神策金川儀鳳門,懷遠清涼到石城,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定太平。
馬德稱由通濟門入城,到飯店中宿了一夜。
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門打聽,往年多有年家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轉的轉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一無所遇。
乘興而來,卻難興盡而返。
流連光景,不覺又是半年有馀,盤纏俱已用盡。
雖不學伍大夫吳門乞食,也難免呂蒙正僧院投齋。
忽一日,德稱投齋到大報恩寺,遇見個相識鄉親。
問其鄉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師按臨歲考,德稱在先服滿時,因無禮物送與學里師長,不曾動得起復文書及游學呈子,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
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徑把他做避考申黜。
千里之遙,無由辨復。
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德稱聞此消息,長嘆數聲,無面回鄉。
意欲覓個館地,權且教書糊口,再作道理。
誰知世人眼淺,不識高低。
聞知異鄉公子如此形狀,必是個浪蕩之徒,便有錦心繡腸,誰人信他,誰人請他?
又過了幾時,和尚們都怪他蒿惱。
語言不遜,不可盡說。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
有個運糧的趙指揮,要請個門館先生同往北京,一則陪話,二則代筆,偶與承恩寺主持商議。
德稱聞知,想道:“乘此機會,往北京一行,豈不兩便。”
遂央僧舉薦。
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窮鬼起身,就在指揮面前稱揚德稱好處,且是束修甚少。
趙指揮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約德稱在寺,投刺相見,擇日請了下船同行。
德稱口如懸河,賓主頗也得合。
不一日,到黃河岸口,德稱偶然上岸登東。
忽聽發一聲響,猶如天崩地裂之形。
慌忙起身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河口決了。
趙指揮所統糧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
但見水勢滔滔,一望無際。
德稱舉目無依,仰天號哭,嘆道:“此乃天絕我命也,不如死休!”
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
問其來歷,德稱訴罷,老者側然憐憫,道:“看你青春美質,將來豈無發跡之期?
此去短盤至北京,費用亦不多,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權為程敬。”
說罷,去摸袖里,卻摸個空,連呼“奇怪。”
仔細看時,袖底有一小孔,那老者趕早出門,不知在那里遇著剪綹的剪去了。
老者嗟嘆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
今日看起來,就是心肯,也有個天數。
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運不通所致耳。
欲屈足下過舍下,又恐路遠不便。
“乃邀德稱到市心里,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為贈。
德稱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稱謝而別。
德稱想:這五錢銀子,如何盤纏得許多路。
思量一計,買下紙筆,一路賣字。
德稱寫作俱佳,爭奈時運未利,不能討得文人墨士賞鑒,不過村坊野店胡亂買幾張糊壁,此輩曉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錢。
德稱有一頓沒一頓,半饑半飽,直捱到北京城里,下了飯店。
問店主人借縉紳看查,有兩個相厚的年伯,一個是后兵尤侍郎,一個是左卿曹光祿。
當下寫了名刺,先去謁曹公。
曹公見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悅,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
再去見尤侍郎,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自家一無所贈,寫一封柬帖薦在邊上陸總兵處。
店主人見有這封書,料有際遇,將五兩銀子借為盤纏,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為寇,大掠人畜。
陸總兵失機,扭解來京問罪,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
德稱在塞外擔閣了三四個月,又無所遇,依舊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兩銀子,沒處取討。
又欠下房錢飯錢若干,索性做個宛轉,倒不好推他出門,想起一個主意來。
前面胡同有個劉千戶,其子八歲,要訪個下路先生教書,乃薦德稱。
劉千戶大喜。
講過束修二十兩。
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準了所借之數。
劉千戶頗盡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稱到彼會館。
自此饔餐不缺,且訓誦之暇,重溫經史,再理文章。
剛剛坐彀三個月,學生出起痘來,太醫下藥不效,十二朝身死。
劉千戶單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對他說道:“馬德稱是個降禍的太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必有災殃。
趙指揮請了他就壞了糧船,尤待郎薦了他就壞了官職。
他是個不吉利的秀才,不該與他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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