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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孽債情緣 公主情多徒悵悵-《七劍下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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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妃像挨了打一樣驚跳起來,驚恐地注視著她的女兒。她日日夜夜夢想著的女兒,如今在她的面前,是如此親密,卻又是如此陌生!她和她好像是處在兩個世界里,她不了解她,她們的心靈之間好像隔著一層帷幕!她聽著她的女兒把那滿腔怨恨像瀑布似的傾瀉出來,她又是驚恐又是哀痛,她昏眩地顫抖著,忽然又緊緊地?fù)е畠海械溃骸澳闶俏业呐畠海銥槭裁匆殖觥覀儭汀銈儭磕闶俏已械难庵械娜猓愫臀沂且粋€身體的啊!”

    易蘭珠忽然笑了起來,不是冷笑,而是一種喜悅的笑,她把臉撲在母親的胸脯上,說道:“媽媽,你真的這樣愛我,愿意是我們的人嗎?”王妃還來不及弄清楚她的意思,趕忙說道:“當(dāng)然是這樣的啊,你還有什么不相信我呢?”易蘭珠急促地叫道:“那么,你就跟我一道走吧!母親,不是你帶我走,是你跟我走,明白嗎?媽媽,凌大俠他們一定還在想辦法救我,你馬上出去,我告訴你他們的地址,他們有你的幫助,一定會救出我。除非我過不了明天,否則你還有機(jī)會救我出去的!”

    王妃一陣陣暈眩,“跟你一道走?”她喃喃問道。這是她從沒想過的事,她是個王妃,怎么能夠和陌生的漢族人一道,反對自己的族人呢?她這樣的一陣猶疑,易蘭珠早已變了顏色,叫道:“媽媽,我一絲一毫都不愿勉強(qiáng)你,是我太過分了,是我想得太孩子氣了。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話,十八年前你已跟我的父親走了。我不怪你,媽媽!你也別怪我啊!現(xiàn)在我一點(diǎn)一滴也不愿受你幫助,你趕快走吧!這個牢房污穢得很。”

    王妃低聲地抽咽,說了許多話,甚至說愿意跟她一道走,可是她的女兒像啞了一樣,一句話也不答她了!王妃這時比死了還難受,她料不到她的女兒竟比她的爸爸還堅強(qiáng)。忽然,她的手觸到一樣?xùn)|西,她驀地叫道:“寶珠,我有一樣?xùn)|西要給你!”

    易蘭珠仍是那個樣子,把臉藏在掌中,忽然間,她的眼睛從手指縫中看到一縷血紅的光芒,王妃手上拿著一把亮晶晶的短劍,多鐸的血凝結(jié)在劍刃上,還沒有揩干。易蘭珠跳起來道:“這是爸爸的寶劍。”

    王妃道:“是的,這是他的寶劍,我第一次碰到他時,他給沙漠的風(fēng)暴擊倒,暈倒在我的帳篷外,我就是看見他這把寶劍才救他的。你在五臺山行刺的時候,一劍插入我的轎中,我一看見,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兒了。”

    這把劍像是一個證人,易蘭珠一家人的悲歡離合、生死存亡都和它有著關(guān)聯(lián)。它伴著楊云驄和納蘭明慧在草原定盟;它保衛(wèi)楊云驄到最后的一刻;凌未風(fēng)拿它作信物,抱易蘭珠上天山;最后易蘭珠將它插進(jìn)了多鐸的胸膛。

    也就是在刺殺多鐸的那天,易蘭珠因?yàn)橐娭赣H,寶劍震落在地上,她在天牢里想起“親人”時,也曾經(jīng)想念過這把寶劍的。但現(xiàn)在,她的母親將它交還給她,她卻感到一陣陣的迷惑。

    王妃低聲說道:“你留著這把劍吧,也許對你有用的。如果凌大俠他們再來救你,有這把劍,也比較容易脫身。”

    易蘭珠最愛她的父親,因此也非常地愛這把短劍。可是此刻,她卻忽然間感到憎恨,不是恨這把劍,而是恨她的母親。“她叫我留著這把劍等凌大俠他們來救,那么就是說,她非但不肯跟我一道走,而且不愿再想辦法救我了。”她并不希望母親救她,可是她的心靈深處,卻是渴望母親的愛的。她覺得十八年的痛苦,應(yīng)該贏得母親全部的愛。要求太高了,失望也就容易。這是一種非常錯綜復(fù)雜的情緒,但她卻不知道,她的母親在說這話時,心里已經(jīng)作了一個決定。

    易蘭珠叫道:“我不要它,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把短劍!令你們滿洲人顫抖的短劍。這把劍還是留給你吧,你見著它會更記得爸爸。”易蘭珠雙手抱著頭,低低地啜泣,又不理她的母親了!

    外面的腳步聲又響起來,有人催道:“貝勒問候王妃,皇上也派人來探問,王妃審?fù)隂]有?”鄂王妃應(yīng)了一聲,取出一條干凈的絲帕,給女兒慢慢地揩抹眼淚。當(dāng)她站起來時,茫然地將手帕掉落地上。

    “寶珠,你好好保護(hù)自己,”王妃說:“你明白嗎?”

    這剎那間,易蘭珠的心像給千萬把尖刀割成無數(shù)碎片!

    燭光漸漸消逝了,那枝王妃帶來的牛油燭,只剩下短短的半寸,在吐著微弱的光芒,燭淚凝結(jié)在地上,構(gòu)成不規(guī)則的花紋圖案。“蠟炬成灰淚始干!”王妃停止了哭泣,最后瞧了易蘭珠一眼,木然地轉(zhuǎn)過了身,向著牢門走去。

    “我明白了!”易蘭珠溫柔地嘆道:“媽媽,這不是你的錯!”但她說得太小聲了,以至王妃根本沒有聽見。

    蠟燭燒完了,燭光忽的熄滅,就在這一刻,王妃走出了牢門,天牢內(nèi)剩下虛空的黑暗!易蘭珠陡然跳了起來,喊道:

    “媽媽!我們彼此原諒吧!媽媽,回來!回來!”

    牢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媽媽不會再回來了!易蘭珠茫然地向四圍張望,黑暗中似有無數(shù)鬼魅張牙舞爪向她撲來,她尖叫一聲,撲在地上,心里明白,什么都完了!

    “什么都完了!”王妃喊了出來,此刻,她已經(jīng)回到家中,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發(fā)出絕望的叫喊。

    房間的正中掛有多鐸的畫像,多鐸那雙眼睛似乎在牢牢地盯著她;她拔出那柄短劍,楊云驄的影子在劍光中現(xiàn)出來,也似乎在牢牢地盯著她。她尖叫一聲,掩了面孔。漆黑中,她女兒的影子又在眼簾出現(xiàn),也似乎在牢牢地盯著她!

    她張開了雙手,慢慢地拿起了那柄短劍。

    突然一陣敲門聲,侍女在外面報道:“納蘭公子求見!”

    “是他?怎么這個時候要求見我?”納蘭容若是王妃最疼愛的侄兒,也是她平日唯一可以談得來的人。她本來是不想見任何人的了,可是納蘭容若是例外,她嘆口氣道:“好吧,就和他見一面吧!”她打開了房門,納蘭容若正緩緩地走上樓來,他的書僮在樓下等候。

    納蘭容若和王妃對面而坐,彼此都大吃一驚。納蘭容若吃驚的是:姑姑本來是旗中最美的美人,現(xiàn)在卻似驀然老了幾十年,而且雙眼腫得像胡桃一樣,顯是流了過多的眼淚!王妃吃驚的是:她這位才名傾國的侄兒,竟消失了一向?yàn)t灑的風(fēng)度,面色慘白,捧著茶杯時,手指也在微微地顫抖。

    “容若,你好?有什么事情嗎?”王妃問。

    “三妹妹已經(jīng)死了!”納蘭容若突然站了起來,茶水潑濺地上,以激動的聲調(diào)報告了這個噩耗!

    “三公主死了?”王妃木然地反問了一句,發(fā)呆的眼睛看著窗外。這個消息來得突然,可是此刻她的心頭是已經(jīng)夠沉重的了,再增多一份沉重,也不怎樣顯得出來了。

    “三妹妹是自縊死的。”納蘭容若低沉地說道。

    “自縊死的?”王妃發(fā)著抖重復(fù)地說:“三公主為什么要自殺?”

    “不是自殺,”納蘭容若道:“是給皇上逼死的!我猜,事情和天山那個‘女飛賊’有關(guān)!”說到“女飛賊”時,王妃尖叫一聲,納蘭容若驚異地看著她,繼續(xù)說道:“你不知道嗎?就在你入宮見皇上那天,宮中給一個女俠鬧得不亦樂乎,皇上一個親信衛(wèi)士給殺死了,還有兩人給毒砂子打暈了,救治不及,后來也死了。”

    王妃心中了然,知道這個“女俠”一定是隨自己出宮的那個“宮娥”,自己的女兒的好友。她很奇怪,為什么納蘭容若稱她為“女俠”,卻稱自己的女兒“女飛賊”,插口問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女俠?”

    納蘭容若凄然地望著王妃,突然用一種急促的聲調(diào)說道:“姑姑,咱們姑侄是無話不談,那個女俠是我把她帶進(jìn)宮的,她叫做冒浣蓮,還是董鄂妃以前的女兒呢,想不到我?guī)M(jìn)宮,卻害了三妹妹!”

    “姑姑,請恕我莽撞問你,那關(guān)在天牢中的‘女飛賊’,是不是你一個至親至近的人?”

    王妃一陣痙攣,許久許久,才抬起頭來,低聲地說道:“現(xiàn)在我不用瞞你了,她是我的女兒!”

    納蘭容若嘆口氣道:“我看得出來!姑姑,我們生在皇家,真是一種罪孽!三妹妹的死也是一種情孽!”

    王妃臉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起來,喃喃說道:“情孽!情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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