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01 長廊里陰森而黑暗,仿佛經(jīng)年看不見陽光。長廊的盡頭是一扇很寬大的門,門上的金環(huán)卻在閃閃地發(fā)著光。 他們推開這扇門,就看見了大金鵬王。 大金鵬王并不是個很高大的人。 他的人似已因歲月的流逝,壯志的消磨而萎縮干癟,就正如一朵壯麗的大雞冠花已在惱人的西風里剛剛枯萎。 他坐在一張很寬大的太師椅上,椅子上鋪滿了織錦的墊子,使得他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云堆里的枯松。 可是陸小鳳并沒有覺得失望,因為他的眼睛里還在發(fā)著光,他的神態(tài)間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尊嚴和高貴。 那條闊耳長腿的獵犬竟已先回來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腳下。 丹鳳公主也已輕輕地走過去,拜倒在他的足下,仿佛在低低地敘說此行的經(jīng)過。 大金鵬王一雙發(fā)亮的眼睛,卻始終盯在陸小鳳身上,忽然道:“年輕人,你過來。”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陸小鳳沒有走過去。 陸小鳳并不是個習慣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來,遠遠地坐在這老人對面的一張椅子上。 屋子里的光線也很暗,大金鵬王的眼睛卻更亮了,厲聲道:“你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淡淡道:“是陸小鳳,不是上官丹鳳。” 他現(xiàn)在已知道他也姓上官——昔日在他們那王朝族里每個人都是姓上官的,每個人世世代代都為自己這姓氏而驕傲。 大金鵬王突然大笑,道:“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看來我們并沒有找錯人。” 陸小鳳道:“我也希望我沒有找錯人。” 大金鵬王道:“你找花滿樓?” 陸小鳳點點頭。 大金鵬王道:“他很好,只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隨時都可以見到他。” 陸小鳳道:“你說的是什么事?” 大金鵬王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 他凝視著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指環(huán),蒼老的臉上,忽然閃起了一種奇特的光輝,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我們的王朝,是個很古老的王朝,遠在你們這王朝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我們的王朝就已存在了。” 他的聲音變得更有力,顯然在為自己的姓氏和血統(tǒng)而驕傲。 陸小鳳并不想破壞一個垂暮老人的尊嚴,所以他只聽,沒有說。 大金鵬王道:“現(xiàn)在我們的王朝雖已沒落,但我們流出來的血,卻還是王族的血,只要我們的人還有一個活著,我們的王朝就絕不會被消滅!” 他聲音里不但充滿驕傲,也充滿自信。 陸小鳳忽然覺得這老人的確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至少絕不是個很容易就會被擊倒的人。 陸小鳳一向尊敬這種人,尊敬他們的勇氣和信心。 大金鵬王道:“我們的王朝雖然建立在很遙遠的地方,但世代安樂富足,不但田產(chǎn)豐收,深山里更有數(shù)不盡的金沙和珍寶。”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那你們?yōu)槭裁匆街型羴砟兀俊? 大金鵬王臉上的光輝黯淡了,目光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為我們的富足,所以才引起了鄰國的垂涎,竟聯(lián)合了哥薩克的鐵騎,引兵來犯。” 他黯然接著道:“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年紀還小,先王一向注重文治,當然無法抵抗他們那種強悍野蠻的騎兵,但他卻還是決定死守下去,與國土共存亡。” 陸小鳳道:“是他要你避難到中土來的?” 大金鵬王點點頭,道:“為了保存一部分實力,以謀日后中興,他不但堅持要我走,還將國庫的財富,分成四份,交給了他的四位心腹重臣,叫他們帶我到中土來。” 他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其中有一位是我的舅父上官謹,他帶我來這里,用他帶來的一份財富,在這里購買了田產(chǎn)和房舍,使我們這一家能無憂無慮地活到現(xiàn)在,他對我們的恩情,是我永生也難以忘懷的。” 陸小鳳道:“另外還有三位呢?” 大金鵬王的感激又變成憤恨,道:“從我離別父王的那一天之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們,但他們的名字,也是我永遠忘不了的。” 陸小鳳對這件事已剛剛有了頭緒,所以立刻問道:“他們叫什么名字?” 大金鵬王握緊雙拳,恨恨道:“上官木、平獨鶴、嚴立本。” 陸小鳳沉吟著,道:“這三個人的名字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 大金鵬王道:“但他們的人你卻一定看見過。” 陸小鳳道:“哦?” 大金鵬王道:“他們一到了中土,就改名換姓,直到一年前,我才查出了他們的下落。” 他忽然向他的女兒做了個手勢,丹鳳公主就從他座后一個堅固古老的柜子里,取出了三卷畫冊。 大金鵬王恨恨道:“這上面畫的,就是他們?nèi)齻€人,我想你至少認得其中兩個。” 每卷畫上,都畫著兩個人像,一個年輕,一個蒼老——兩個人像畫的本是同一個人。 丹鳳公主攤開了第一卷畫,道:“上面的像,是他當年離宮時的形狀,下面畫的,就是我們一年前查訪出的,他現(xiàn)在的模樣。” 這人圓圓的臉,滿面笑容,看來很和善,但卻長著個很大的鷹鉤鼻子。 陸小鳳皺了皺眉,道:“這人看來很像是關(guān)中珠寶閻家的閻鐵珊。” 大金鵬王咬著牙,道:“不錯,現(xiàn)在的閻鐵珊,就是當年的嚴立本,我只感激上天,現(xiàn)在還沒有讓他死。” 第二張畫上的人顴骨高聳,一雙三角眼威棱四射,一看就知道是個很有權(quán)力的人。 陸小鳳看到這個人,臉色竟然有些變了。 大金鵬王道:“這人就是平獨鶴,他現(xiàn)在的名字叫獨孤一鶴,青衣樓的首領(lǐng)也就是他……” 陸小鳳悚然動容,怔了很久,才緩緩道:“這個人我也認得,但卻不知道他就是青衣樓第一樓的主人。”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又道:“我只知道他是峨眉劍派的當代掌門。” 大金鵬王恨恨道:“他的身份掩飾得很好,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人想到,公正嚴明的峨眉掌門,竟是個出賣了他故國舊主的亂臣賊子!” 第三張像畫的是個瘦小的老人,矮小,孤單,干凈,硬朗。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叫了起來:“霍休!” 大金鵬王道:“不錯,霍休,上官木現(xiàn)在用的名字,就是霍休!” 他接著又道:“別人都說霍休是個最富傳奇性的人,五十年前,赤手空拳出來闖天下,忽然奇跡地變成了天下第一富豪,直到現(xiàn)在為止,除了你之外,江湖中人只怕還是不知道他那龐大的財富是怎么得來的!” 陸小鳳臉色忽然變得蒼白,慢慢地后退了幾步,坐到椅上。 大金鵬王凝視著他,慢慢道:“你現(xiàn)在想必已能猜出我們要求你做的是什么事了。”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長長嘆息,道:“但我卻還是不知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金鵬王握緊雙拳,用力敲打著椅子,厲聲道:“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只是公道!” 陸小鳳道:“公道就是復(fù)仇?” 大金鵬王鐵青著臉,沉默著。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去復(fù)仇?” 大金鵬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他們已全都是快進棺材的老人,我也老了,難道我還想去殺了他們?” 他自己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這句話,又道:“可是我也絕不能讓他們這樣逍遙法外。” 陸小鳳沒有說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說。 大金鵬王又厲聲道:“第一,我要他們將那批從金鵬王朝帶出來的財富,歸還給金鵬王朝,留作他日復(fù)興的基礎(chǔ)。” 這要求的確很公道。 大金鵬王道:“第二,我要他們親自到先王的靈位前,懺悔自己的過錯,讓先王的在天之靈,也多少能得到些安慰。” 陸小鳳沉思著,長嘆道:“這兩點要求的確都很公道。” 大金鵬王展顏道:“我知道你是個正直公道的年輕人,對這種要求是絕不會拒絕的。” 陸小鳳又沉思了很久,苦笑道:“我只怕這兩件事都很難做得到。” 大金鵬王道:“若連你也做不到,還有誰能做得到?” 陸小鳳嘆道:“也許沒有人能做得到。” 他很快地接著又道:“現(xiàn)在這三個人都已經(jīng)是當今天下聲名最顯赫的大人物,若是真的這么樣做了,豈非已無異承認了自己當年的罪行?他們的聲名、地位和財富,豈非立刻就要全部都被毀于一旦!” 大金鵬王神情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們自己是當然絕不會承認的。” 陸小鳳道:“何況他們非但財力和勢力,都已經(jīng)大得可怕,更且他們自己都有著一身深不可測的武功。” 大金鵬王道:“先王將這重任交托給他們,也就因為他們本就是金鵬王朝中的一流高手!” 陸小鳳道:“這五十年來,他們想必也在隨時提防著你去找他們復(fù)仇,所以他們的武功又不知精進了多少?” 他又嘆了口氣,接著道:“我常說當今天下武功真正能達到巔峰的,只有五六個人,霍休和獨孤一鶴完全都包括在其中。” 女人畢竟是好奇的,丹鳳公主忍不住問道:“還有三四個人是誰?” 陸小鳳道:“少林方丈大悲禪師、武當長老木道人,內(nèi)外功都已達于化境,但若論劍法之犀利靈妙,還得數(shù)南海飛仙島‘白云城主’葉孤城和‘萬梅山莊’的西門吹雪。” 丹鳳公主凝視著他,道:“你自己呢?” 陸小鳳笑了笑,什么都沒有說——他已不必說。 大金鵬王忽又長長嘆息,黯然道:“我也知道這件事的困難和危險,所以我并不想勉強你來幫助我們,你不妨多考慮考慮。” 他眉宇間充滿悲憤,握緊雙拳,厲聲道:“但我們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跟他們拼一拼的,只要我們有一個人活著,就要跟他們拼到底。” 陸小鳳嘆道:“我明白。” 大金鵬王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強笑了笑,大聲道:“不管怎么樣,陸公子總是我們的貴客,為什么還不上酒來?” 丹鳳公主垂頭道:“我這就叫人去準備。” 大金鵬王道:“要最好的波斯葡萄酒,將花公子也一起請來。” 丹鳳公主道:“是。” 大金鵬王看著陸小鳳,神情又變得驕傲而莊嚴,緩緩道:“不管怎么樣,你已是我們的朋友,金鵬王朝的后代,從來也不曾用任何事來要挾朋友。” 銀樽古老而高雅,酒是淡紫色的。 陸小鳳靜靜地看著丹鳳公主將酒傾入古樸的高杯里,花滿樓就坐在他身旁。 他們并沒有說什么,只互相用力握了握手。 這就已足夠說明一切。酒已傾滿,只有三杯。 大金鵬王抬頭笑道:“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兩位喝一杯。” 丹鳳公主卻搖了搖頭,道:“我替你喝,莫忘記你的腿。” 大金鵬王瞪起了眼,卻又終于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著別人喝酒也是種樂趣,好酒總是能帶給人精神和活力。” 丹鳳公主微笑著向陸小鳳解釋,道:“家父只要喝一點酒,兩腿就立刻要腫起來,會變得寸步難行,我想兩位一定會原諒他的。” 陸小鳳微笑舉杯。 丹鳳公主轉(zhuǎn)過身,背著她的父親,忽然向陸小鳳做了個很奇怪的表情。陸小鳳看不懂。 丹鳳公主也已微笑舉杯,道:“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兩位的口味。” 她自己先舉杯一飲而盡,又輕輕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好酒。” 很少有主人會自己再三稱贊自己的酒,丹鳳公主也絕不是個喜歡炫耀自己的人。 陸小鳳正覺得奇怪,忽然發(fā)覺他喝下去的并不是酒,只不過是種加了顏色的糖水。 他忽然明白了丹鳳公主的意思,卻又怕花滿樓看不見她的表情。 花滿樓卻在微笑著,微笑著喝下他的酒,也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好酒!” 陸小鳳笑了,道:“我簡直從來也沒有喝過這么好的酒!” 大金鵬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這的確是人間難求的好酒,但你們這兩個年輕人也的確配喝我這種好酒。”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