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01 只可惜這種愉快的心情,陸小鳳并沒有保持多久。 從客棧走出來,沿著黃塵滾滾的道路大步前行,還沒有走出半里路,他就忽然發現了兩樣令他非常不愉快的事—— 除了歲寒三友和他自己之外,道路上幾乎已看不見別的行人,也不再有別人跟蹤他。 除了一點點準備用來對付小費的散碎銀子外,他囊中已不名一文。 他喜歡熱鬧,喜歡看見各式各樣的人圍繞他身邊,就算他明知有些人對他不懷好意,他也不在乎。 他唯一真正在乎的事,就是寂寞——這世上假如還有一件能令他真正恐懼的事,這件事無疑就是寂寞。 “貧窮”豈非也正是寂寞的一種?寂寞豈非總是會跟著貧窮而來? 你有錢的時候,寂寞總是容易打發的;等到你囊空如洗時,你才會發現寂寞就像是你自己的影子一樣,用鞭子抽都抽不走。 陸小鳳嘆了口氣,第一次覺得那一陣陣迎面吹來的風,實在冷得要命。 午飯時陸小鳳只吃了一碗羊雜湯,兩個饅頭,那三個糟老頭卻叫了四斤白切羊肉,五六樣炒菜,七八個新蒸好的白面饅頭,還喝了幾壺酒。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沖過去告訴他們:“年紀大的人,吃得太油膩,肚子一定會痛的?!? 這頓飯既然吃得并不愉快,小費本來就可以免了,只可惜一個人若是當慣了大爺,就算窮掉了鍋底,大爺脾氣還是改不了的。 所以付過賬之后,他身上的銀子更少得可憐。 拉哈蘇還遠在天邊,他既不能去偷去搶,也不能去拐去騙,更不能去要飯,假如換了別的人,這段路一定已沒有法子再走下去了。 幸好陸小鳳不是別的人。 陸小鳳就是陸小鳳,不管遇著什么樣的困難,他好像總有解決的法子。 黃昏后風更冷,路上行人已絕跡。 陸小鳳背負著雙手,施然而行,就好像剛吃飽了飯,還喝了點酒,正在京城前門外最熱鬧的地方逛街一樣。 雖然他肚子里那點饅頭早已消化得干干凈凈,可是心里卻在笑,因為無論他走得多慢,歲寒三友都只有乖乖地跟在后面。 無論誰都知道陸小鳳比魚還滑,比鬼還精,只要稍微一放松,就連他的人影子都休想看得見了,他不停下來吃飯,他們當然也不敢停下來。 可是餓著肚子在路上吃黃土,喝西北風,滋味也實在很不好受。 歲寒三友一輩子也沒有受過這種罪,孤松先生終于忍不住了,袍袖一拂,人已輕云般飄出,落在陸小鳳面前。 陸小鳳笑了,微笑著道:“你為什么擋住我的路?是不是還嫌我走得太快?” 孤松鐵青著臉,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很有幽默感的人,何況他肚子里唯一還剩下的東西,就是一肚子的惱火:“我問你,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現在好像已到了吃飯的時候?!? 孤松先生道:“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還不趕快找個地方吃飯?”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高興?!? 孤松先生道:“不高興也得去吃?!?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強奸逼賭我都聽說過,倒還沒有聽說過居然有人要逼人去吃飯的?!? 孤松道:“現在你已聽說過了。” 陸小鳳道:“我吃不吃飯,跟你有什么關系?” 孤松道:“飯是人人都要吃的,你難道不是人?” 陸小鳳道:“不錯,飯是人人都要吃的,但卻有一種人不能吃。” 孤松道:“哪種人?” 陸小鳳道:“沒有錢吃飯的人?!? 孤松終于明白,眼睛里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若是有人請客呢?” 陸小鳳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孤松道:“看什么情形?” 陸小鳳道:“看他是不是真心誠意地要請我。” 孤松道:“若是我真心地要請你,你去不去?” 陸小鳳微笑道:“若是你真的要請,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你?!? 孤松盯著他,道:“你沒錢吃飯,要人請客,卻偏偏不來開口求我,還要我先來開口求你!” 陸小鳳淡淡地道:“因為我算準你一定會來的,現在你既然已經來了,就不但要管吃還得管住?!? 孤松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終于長嘆了口氣,道:“江湖中的傳言果然不假,要跟陸小鳳打交道,果然不容易。” 好菜,好酒,好茶。 孤松先生道:“你喝酒?” 陸小鳳道:“喝一點。” 孤松道:“是不是要喝就喝個痛快?” 陸小鳳道:“不但要痛快,而且還要快?!? 他滿滿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里,一口就咽了下去。 他喝酒并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這世上能喝酒的人雖不少,能倒酒的人卻不多。 孤松看著他,眼睛里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滿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陸小鳳在心里喝一聲彩:“這老小子倒真的有兩下子!” 孤松面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還要痛?!? 陸小鳳道:“痛?” 孤松道:“痛飲,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么?!? 陸小鳳道:“你能喝多少?” 孤松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么,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談起酒經,居然也像是變了個人。 陸小鳳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松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難道你從未醉過?” 孤松并沒有否認,反問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陸小鳳道:“我只喝一杯就已有點醉了,再喝千杯也還是這樣子?!? 孤松眼睛里第三次露出笑意,道:“所以你也從未真的醉過?” 陸小鳳也不否認,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倒了下去。 棋逢敵手,是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見了對手也是一樣。 不喝酒的人,看見這么樣喝酒的角色,就很無趣了。 青竹、寒梅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臉上也全無表情,慢慢地站起來,悄悄地走了出去。 夜寒如水。 兩個人背負著雙手,仰面望天,過了很久,青竹才緩緩問道:“老大已有多久從未醉過?” 寒梅道:“五十三天。” 青竹嘆了口氣,道:“我早已看出他今天一定想大醉一次。” 又過了很久,寒梅也嘆了口氣,道:“你已有多久未曾醉過?” 青竹道:“二十三年?!? 寒梅道:“自從那次我們三個人同時醉過后,你就真的滴酒未沾?” 青竹道:“三個人中,總要有一個人保持清醒,大家才都能活得長些?!? 寒梅道:“兩個人清醒更好?!? 青竹道:“所以你也有二十年滴酒未沾?!? 寒梅道:“二十一年另十七天。” 青竹笑了笑,道:“其實你酒量比老大好些?!? 寒梅笑了笑,道:“酒量最好的,當然還是你。” 青竹道:“可是我知道,這世上絕沒有永遠不醉的人?!? 寒梅點點頭,道:“不錯,你只要喝,就一定會醉的?!? 只要喝,就一定會醉。 這句話實在是千古不變,顛撲不破的。 所以陸小鳳醉了。 02 屋子很大,生著很大的一爐火,陸小鳳赤裸裸地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認為穿著衣服睡覺,就像脫了褲子放屁一樣,是件又麻煩、又多余的事。 無論誰喝醉了之后,都會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只不過他醒得總比別人快些。 現在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面對這一片空空洞洞、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癡癡地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別人敘說,甚至連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許為了要忘記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松拼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剛剛睜開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這些事。 該忘記的事為什么總是偏偏忘不了? 該記的事為什么總是偏偏想不起? 陸小鳳悄悄地嘆了口氣,悄悄地坐起來,仿佛生怕驚醒了他身邊的人。 他身邊沒有人,他是不是生怕驚醒了自己?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他身邊雖然沒有人,屋子里卻有人。 黑暗中,隱約可見一條朦朦朧朧的人影,動也不動似的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來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鄉路穩宜常至,他處不堪行?!边@人嘆息著,又道,“可是這條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樣無趣得很。” 陸小鳳笑了。 無論誰都笑不出來的時候,他卻偏偏總是會忽然笑出來。 他微笑著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是個有學問的人?!? 這人道:“不敢,只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而已?!? 陸小鳳道:“閣下夤夜前來,就為了說這幾句話給我聽的?” 這人道:“還有幾句話?!? 陸小鳳道:“我非聽不可?” 這人道:“看來好像是的?!? 他說話雖然平和緩慢,可是聲音里卻帶著種比針尖還尖銳的鋒芒。 陸小鳳嘆了口氣,索性又躺下去:“非聽不可的事,總是不會太好聽的,能夠躺下來聽,又何必坐著?” 這人道:“躺下來聽,豈非對客人太疏慢了些?” 陸小鳳道:“閣下好像并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連閣下的尊容還未見到?!? 這人道:“你要看看我?這容易。” 他輕輕咳嗽一聲,后面的門就忽然開了,火星一閃,燈光亮起,一個黑衣勁裝,黑巾蒙面,瘦削如兀鷹,挺立如標槍的人,就忽然從黑暗中出現。 他手里捧著盞青銅燈,身后背著把烏鞘劍,燈的形式精致古雅,劍的形式也同樣古雅精致,使得他這個人看來像是個已被禁制于地獄多年的人,忽然受到魔咒所催,要將災禍帶到人間來的幽靈鬼魂一樣。 甚至連燈光看來都是慘碧色的,帶著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這個人,也就忽然出現在燈光下。 爐火已將熄滅。 陰森森的燈光,陰森森的屋子,陰森森的人。 他的衣著很考究,很華麗,他的神情高貴而優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帶著種發號施令的威嚴,可是他看起來,還是個陰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更可怕。 陸小鳳又笑了,道:“果然不錯?!? 這人道:“不錯?我長得不錯?” 陸小鳳笑道:“閣下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陸小鳳道:“賈樂山。” 這人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你見過我?” 陸小鳳搖搖頭。 這人道:“但你卻認得我?!? 陸小鳳微笑道:“除了賈樂山外,還有誰肯冒著風寒到這種地方來找我,除了賈樂山外,還有誰能用這種身佩古劍,勁氣內斂的武林高手做隨從?” 賈樂山大笑。他的笑也同樣陰森可怕,而且還帶著種尖刻的譏誚:“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果然有眼力?!? 陸小鳳道:“不敢,只不過眼中偶有所見,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而已。” 賈樂山笑聲停頓,盯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也知道我的來意?” 陸小鳳道:“我情愿聽你自己說?!? 賈樂山道:“我要你回去?!? 陸小鳳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賈樂山道:“回到那軟紅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燈光輝煌的酒樓賭坊,回到倚紅偎翠的溫柔鄉去,那才是陸小鳳應該去的地方。”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這是實話,我也很想回去,只可惜……” 賈樂山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也知道你近來手頭不便,所以早就替你準備好盤纏?!? 他又咳嗽一聲,就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家人,領著兩條大漢,抬著口很大的箱子走進來。 箱子里裝滿了一錠錠耀眼生花的黃金白銀。 陸小鳳皺眉道:“哪里來的這許多阿堵物,也不嫌麻煩么?” 賈樂山道:“我也知道銀票比較方便,卻總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銀實在,要想打動人心,就得用些比較實在的東西?!? 陸小鳳道:“有理?!? 賈樂山道:“你肯收下?” 陸小鳳道:“財帛動人心,我為什么不肯收下?” 賈樂山道:“你也肯回去?” 陸小鳳道:“不肯。”他微笑著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兩件事根本連一點關系都沒有?!? 賈樂山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種總是要在不該笑時發笑的人。 “這是利誘?!彼⑿χ溃皩δ氵@樣的人,我也知道只憑利誘一定不成的。” 陸小鳳道:“你還準備了什么?” 賈樂山道:“利誘不成,當然就是威逼。” 陸小鳳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陸小鳳道:“不好?” 黑衣人道:“閣下聲名動朝野,結交遍天下,連當今天子,都對你不錯,我若殺了你這樣的人,麻煩一定不少?!? 陸小鳳道:“所以你不想殺我?” 黑衣人道:“不想。” 陸小鳳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只可惜我的劍一出鞘,必定見血?!? 陸小鳳又笑了:“這就是威逼?”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