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陸小鳳道:“去年見過幾次。” 白發老者道:“上人妙手烹調,做出的素齋天下第一,陸公子的口福想必不淺。” 陸小鳳道:“是的。” 白發老者道:“那么他的身子想必還健朗如前。” 陸小鳳道:“是的。” 白發老者雙手合十,道:“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四個人同時口誦佛號,慢慢地走了出去,步履還是那么安穩。 陸小鳳的腳卻已冰冷。 他終于想出了這四個人的來歷,看到老刀把子對他們的恭謹神情,看到那一手流云飛袖的威力,看到他們佛家禮數,他才想起來的。 他以前一直想不出,只因為他們已蓄了頭發,易了僧衣,他當然不會想到他們是出家的和尚,更想不到他們就是少林寺的五羅漢。 五羅漢本是嫡親的兄弟,同時削發為僧,投入少林,現在只剩下四個人,因為大哥無龍羅漢已死了。 他們在少年時就已縱橫江湖,殺人無數,人稱“龍、虎、獅、象、豹”五惡獸,每個人的一雙手上都沾滿血腥。 可是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惡名昭彰的五惡獸,從此變成了少林寺的五羅漢,無龍、無虎、無獅、無象、無豹,只有一片佛心。 無龍執掌藏經閣,儼然已有護法長老的身份,卻不知為了什么,一夕忽然大醉,翻倒燭臺,幾乎將少林的中心重地藏經閣燒成一片平地。 掌門方丈震怒之下,除了罰他面壁十年之外,還責打了二十戒棍,無龍受辱,含恨而死。手足連心,剩下的四羅漢的佛心全部化作殺機,竟不惜蹈犯天條,去刺殺掌門。 江湖中人只知道他們那一次行刺并未得手,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生死下落,更沒有人知道早已洗心革面的無龍羅漢,怎么會忽然大醉的? 這件事已成了武林中的疑案之一,正如誰也不知道石鶴怎么會被逐出武當的。 可是陸小鳳現在卻已知道,無龍的大醉,必定和苦瓜和尚有關——要吃苦瓜和尚那天下無雙的素席,總是難免要喝幾杯的。 他們剛才再三探問苦瓜和尚的安好,想必就是希望他還活著,他們才好去親手復仇。 剛才無豹乍一出手,就令人骨折命斃,可見他心中的怨毒已積了多深。 他們最恨的卻還不是苦瓜,而是少林,就正如石鶴恨武當,高濤恨鳳尾幫一樣。 巴山礦藏極豐,而且據說還有金砂,顧飛云當然想將顧家道觀的產業,從他的堂弟小顧道人手中奪回來。 海奇闊在海上已不能立足,當然想從水上飛手里奪取長江水面的霸業。 杜鐵心與丐幫仇深如海,那紫面長髯的老者,很可能就是昔年和高行空爭奪雁蕩門戶的“百勝刀王”關天武。 老刀把子這一次行動,正好將他們的冤家對頭一網打盡,他們當然會全力以赴。 可是這些人大都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平日很難相聚,他們的門戶所在地,距離又很遠,怎么能在一次行動中就將他們一網打盡? 老刀把子已經在解釋:“四月十三日是已故去的武當掌門梅真人的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門戶的十周年慶典,據說他還要在這一天,立下繼承武當道統的長門弟子。”他冷笑著,接著道:“到了那一天,武當山當然是冠蓋云集,熱鬧得很,鐵肩和王十袋那些人,也一定都是會中的貴賓。” “我們是不是已決定在那一天動手?”這句話陸小鳳本來也想問的,杜鐵心卻搶先問了出來。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在四月十二日之前,就趕到武當去。” 可是他們這些人若是同時行動,用不著走出這片山區,就一定已轟動武林。 這次行動絕對機密,絕不能打草驚蛇。 “所以我們不但要分批去,而且每個人都要經過易容改扮。” 這些事老刀把子早已有了極周密的計劃。 管家婆道:“行事的細節,由我為各位安排,完全用不著各位操心。” 老刀把子道:“我可以保證,負責各位易容改扮的,絕對是天下無雙的好手,雖不能將各位脫胎換骨,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卻絕對可以讓別的人看不出各位的本來面目。”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怎么樣將兵刃帶上山去?” 沒有人能帶兵刃上武當山,所有的武器都要留在解劍池旁的解劍巖上。 老刀把子道:“但是我也可以保證,在那天晚上出手之前,每個人都可以到雪隱去找到一件自己稱手的兵刃。” 婁老太太剛啃完一條雞腿,就搶著問:“雪隱在哪里?” 老刀把子笑道:“雪隱就是隱所,也就是廁所的意思。” 婁老太太又問:“明明是廁所,為什么偏偏要叫雪隱?” 老刀把子道:“這是方外人用的名詞,它的來歷有兩種說法。” ——“雪”就是雪竇山的明覺禪師,“隱”是杭州的靈隱寺,因為雪竇曾經在靈隱寺司廁職,所以寺剎即以雪隱稱廁。 ——因為福州的神僧雪峰義存,是在打掃隱所中獲得大悟的,故有此名。 婁老太太還想再問,管家婆已送了盤燒雞過去,讓她用雞腿塞住她自己的嘴。 要怎樣才能塞住于還那些人的嘴?他們知道的秘密豈非已太多了? 這些人的臉上已全無血色,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處理這種事通常只有一種法子! 只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 要想在死中求活,通常也只有一種法子:“你要殺我滅口,我就先殺了你!” 于還突然躍起,就像是條躍出水面的飛魚。 他的飛魚刺有五對,葉靈只偷了四對,剩下的一對就在他衣袖里,現在已化作了兩道閃電,直打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沒有動,他身后的石鶴卻動了,七星皮鞘中的長劍已化作飛虹。 飛虹迎上了閃電,“叮、叮”兩聲響,閃電突然斷了,兩截鋼刺半空中落了下來,飛虹也不見了,劍光已刺入于還的胸膛。 他看看手里剩下的兩截飛魚刺,再看看從前胸直刺而入的劍鋒,然后才抬起頭,看著面前這個沒有臉的人,好像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石鶴也在冷冷地看著他,忽然問道:“我這一劍比葉孤城的天外飛仙如何?” 于還咬著牙,連一個字都沒有說,扭曲的嘴角卻露出種譏嘲的笑意,仿佛是在說:“葉孤城已死了,你就算比他強又如何?” 石鶴懂得他的意思,握劍的手突然轉動,劍鋒也跟著轉動。 于還的臉立刻扭曲,忽然大吼一聲,撲了上來,一股鮮血飆出,劍鋒已穿胸而過。 陸小鳳不忍再看,已經站起來的,還有幾個沒有倒下,他不能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在眼前。 他悄悄地站起來,悄悄地走了出去。 霧又濕又冷,他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將冷霧留在胸膛里。他必須冷靜。 “你不喜歡殺人?” 這是老刀把子的聲音,老刀把子也跟著他走了出來,也在呼吸著這冷而潮濕的霧氣。 陸小鳳淡淡道:“我喜歡喝酒,可是看別人喝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沒有回頭去看老刀把子,但是他聽得出老刀把子聲音里帶著笑意,顯然對他的回答覺得很滿意。 老刀把子已在說:“我也不喜歡看,無論什么事,自己動手去做總比較有趣些。” 陸小鳳沉默著,忽然笑了笑,道:“有些事你卻好像并不喜歡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道:“哦?” 陸小鳳道:“你知道葉靈偷了于還的水靠和飛魚刺,你也知道她去干什么,但你卻沒有阻止。” 老刀把子承認:“我沒有。” 陸小鳳道:“你不讓我去救葉雪,你自己也不去,為什么讓她去?”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知道葉凌風絕不會傷害她的。” 陸小鳳道:“你能確定?” 老刀把子點點頭,聲音忽然變得嘶啞:“因為她才是葉凌風親生的女兒。” 陸小鳳又深深吸了口氣,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聲音里露出的痛苦和仇恨:“還有一件事,你好像也不準備自己動手。” 老刀把子在等著他說下去。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要石鶴去對付武當石雁,虎豹兄弟們對付少林鐵肩?” 老刀把子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仇恨,他們本就要自己去解決。” 陸小鳳道:“杜鐵心能對付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這些年來,他武功已有精進,何況還有婁老太太做他的助手。” 陸小鳳道:“小顧道人應該不是表哥的對手,水上飛對海奇闊你買誰贏?” 老刀把子道:“長江是個肥地盤,水上飛已肥得快飛不動了,無論是在陸上還是在水里,我都可以用十對一的盤口,賭海奇闊贏。” 陸小鳳道:“可是關天武卻已敗在高行空手下三次。” 老刀把子道:“那三次都有人在暗中助了高行空一臂之力。” 陸小鳳道:“是什么人?”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應該想得到的,高行空縱橫長江,武當掌門的忌日,干他什么事?他為什么要巴巴地趕去?” 難道是武當弟子在暗中出手的?雁蕩的門戶之爭,武當弟子為什么要去多管閑事? 陸小鳳并不想問得太多,又道:“那么現在剩下的就只有鷹眼老七了,就算管家婆管不住他,再加上一個花魁就足足有余。” 老刀把子道:“花魁還有別的任務,高濤也用不著幫手。” 陸小鳳道:“所以主要的七個人都已有人對付,而且都已十拿九穩。” 老刀把子道:“十拿十穩。”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么你準備要我干什么?去對付那些掃地洗碗的火工道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你做的事,才是這次行動的成敗關鍵。” 陸小鳳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也笑了笑,道:“現在你知道的已夠多了,別的事到四月十二的晚上,我再告訴你。”他拍了拍陸小鳳的肩,“所以今天晚上你不妨輕松輕松,甚至可以大醉一場,因為你明天可以整整睡上一天。” 陸小鳳道:“我要等到后天才下山?” 老刀把子道:“你是最后一批下山的。” 陸小鳳道:“我那批人里面還有誰?” 老刀把子道:“管家婆、婁老太太、表哥、鉤子,和柳青青。”他又笑了笑,道:“好戲總是要等到最后才登場的,你們當然要留在最后。” 陸小鳳淡淡道:“何況有他們跟著我,我至少不會半途死在別人手里。” 老刀把子的笑聲更愉快,道:“你放心,就算你在路上遇見了西門吹雪,他也絕對認不出你。” 陸小鳳道:“因為要為我易容改扮的那個人,是天下無雙的妙手。” 老刀把子笑道:“一個人若能將自己扮成一條狗,你對他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說的是犬郎君。 犬郎君的任務就是將每個人的容貌改變得讓別人認不出來。 任務完成了之后? ——我只不過要你走的時候帶我走。 陸小鳳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當然已看出自己的危機。 老刀把子仰面向天,長長吐出口氣,耕耘的時候已過去,現在只等著收獲,他仿佛已能看見果實從枝頭長出來。 一顆顆果實,就是一顆顆頭顱。 陸小鳳忽然轉臉看著他,道:“你呢?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你自己準備做什么?” 老刀把子道:“我是債主,我正準備等著你們去替我把賬收回來。” 陸小鳳道:“武當欠了石鶴一筆賬,少林欠了虎豹兄弟,誰欠你的?” 老刀把子道:“每個人都欠我的。”他又拍了拍陸小鳳的肩,微笑著道,“你豈非也欠了我一點?” 陸小鳳也長長吐出口氣,可是那團又冷又潮濕的霧,卻好像還留在他胸膛里。 他知道無論誰欠了老刀把子的債,遲早都要加倍奉還的。他只怕自己還不起。 02 犬郎君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屋頂。 他實在很想睡一下,他已經閉上眼睛試過很多次,卻偏偏睡不著。 狡兔死,走狗烹。現在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在鍋里,鍋里的湯已經快煮沸了,他怎么睡得著? 夜深人靜,窗子上突然“咯”的一響,一個人風一般掠入了窗戶,是陸小鳳。 犬郎君還沒有出聲,陸小鳳已掩住了他的嘴:“這棟屋子里只有你一個人?” 只有他一個人,誰也不愿住在一棟到處掛滿了狗皮和人皮的屋子里,誰也受不了爐子上的銅鍋里散發出的那一陣陣膠皮惡臭氣。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