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要知道,域中四大是道門祖師老子的定鼎之論,孟夫子一口否掉,要么出于無知,要么是另起高論,從而超越老子。如果是前者,孟夫子就栽了,因寡聞而中了天口駢預設的陷阱;如果是后者,孟夫子就必須給出一個全新的解釋,從而超越老子。在稷下,任何新論與超越都會引起學者們興奮。 “何為大?”天口駢果然來勁了,逼視孟夫子。 “自然為大。”孟夫子朗聲應道,“老子以為,四者之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眾人嘆服。 孟夫子不僅點出此句典出于《老子》,且還引用老子之語來否定四大,回擊田駢的預設陷阱,著實讓人刮目。 “道法自然為老子所論,”天口駢不依不饒,“在下所問是,夫子如何看待?” “軻給出一字,”孟夫子略一思忖,盯住田駢,“仁!” 天口駢兩眼放光,聲音緊逼:“夫子是說,仁大于道嗎?” “正是。” 所有人瞠目結舌。 在道門眼里,道乃無上至尊,道法自然為老子確立的定論,孟夫子雖沒否定,但又多出一物,實在是開人眼界了。 “請解之!”天口駢追擊。 “軻以為,道法自然,自然法仁!” “夫子是說,”天口駢顯然沒有料到是這個答案,“仁比自然大嘍!” “正是。” “這么說,”天口駢神色嚴峻,逼近一步,拉高聲音,“夫子是要否定老子嘍!” “是先生您這么說的,”孟夫子坦然應道,“軻并未否定。再說,對先生之問,軻有一惑,敬請先生解之!” “請講。” “老子是王嗎?” “不是。” “老子是地、是天嗎?” “不是。” “老子是道嗎?” 天口駢似乎讀出孟夫子口中的味道了,思忖有頃:“也不是。” “老子是自然嗎?” 天口駢不再應聲。 “請問先生,老子既不是四大,也不是自然,他究底是什么呢?” “是……圣人。”天口駢幾乎是囁嚅。 “圣人也是人哪!”孟夫子看向眾人,聲音激昂,“老子既然是人,是個像大家一樣能吃能喝、有生有死的人,為什么就不能否定呢?” 眾人呆了。好半天,沒有一人說話。否認權威,另立權威,這是每一個學者的心中夢想,只是都不說出來而已。 “既如此說,”天口駢憋出一句,“請問夫子,何為仁?” “愛。”孟夫子脫口而出。 愛是關系,既看不見,也摸不到,一如老子的道,恍兮,惚兮,誰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解釋。 “謝夫子妙解!”在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讀面前,天口駢一時還真想不出更好的應對,只得拱手謝過,退回本陣。 于轉瞬之間連敗稷下兩員驍將,孟夫子氣場十足,昂首立于壇中,勢如張弓。 蘇秦看向身邊老丈,見他氣沉心定,嘴角掛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笑。 與此同時,場地上同時搖起兩面旗子,一個是備戰數日的談天衍,另一個是尹文子。許是看到尹文子的旗子先豎起來,司壇人徑直走向他,將他引到壇上,與孟夫子對面。 “齊人尹文求教!”尹文子拱手。 “教字不敢當,先生請講!”孟夫子回揖。 “儒門倫理,子不逆父,臣不逆君,妻不逆夫,是否?”尹文子問道。 “正是。”孟夫子應道。 “子可弒父、臣可弒君嗎?”尹文子再問。 “不可。” “既然不可,武王身為商臣,卻弒商君,夫子可有解釋?”尹文子發出重擊。 這是典型的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辯術,即以儒門所論反駁儒門所重。儒門所論為倫理,儒門所重為禮。儒門的倫理是三綱,即父子、君臣、夫妻三種人際關系,由此生出儒門之禮,即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三種制約關系。父為子綱生出仁,孝字當頭;君為臣綱生出義,忠字當頭;夫為妻綱生出禮,敬字當頭。三種制約關系不可逆,逆則不仁、不義、不禮,也即不孝、不忠、 不敬,是謂大逆。對大逆之人,人神共擊之。然而,武王卻伐紂了。這是典型的下逆上、臣逆君,嚴重違背儒門所倡之倫理,攪亂儒門所尚之禮,而儒門所尚之禮卻又是亂禮在先的周公所制! 面對這個難以自圓其說的悖論,眾人無不振奮,目光紛紛射向孟夫子,看他如何作答。 “先生好問!”孟夫子斂神,語氣鄭重,“賊仁者為賊,盜義者為盜,既賊且盜,稱作獨夫。軻只聽說過國人討伐獨夫商紂,未曾聽說過武王弒君!” 真是一個精彩的應對,言簡意賅,振聾發聵,眾人齊聲喝彩。 眾人喝彩不是因為孟夫子的用詞,而是因為孟夫子的觀點,即臣可逆君,子可逆父,只要這個君與父不仁不義。這一論斷與當下的天下大勢契合,因為從三家分晉到田氏代姜,無不是以下犯上,以臣逆君。至于晉君與姜齊是否賊仁盜義,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去辯了,歷史總是 由后人書寫。 尹文子敬服,拱手退場。 接著上壇的依序是談天衍。 為這個時刻,談天衍籌備了整整三天,因而在上壇時目光沉定,每一步都走得踏實。 談天衍至其辯位,沒有施禮,而是二目如炬,直盯孟夫子。 孟夫子原本準備好在他施禮時回禮的,未料到他上壇即開目戰,一時慌亂,幾乎是在一息過后,方才整頓精神,倉促應戰。 二人就如斗雞場上的兩只斗雞,各睜大眼,盯住對方,似乎他們眼里射出的不再是光,而是劍,是箭,可將對手洞穿。 十息過去了。 二十息過去了。 三十息過去了。 但交戰雙方仍未鳴金,繼續以目光互射。 顯而易見,在這場目戰中談天衍占據上風,因他練就一門絕技,一旦盯準對手,兩眼可保持不眨長達三十息。孟夫子完全不行,目光雖也犀利,但每一息都得眨一次,三十息下來,敗勢顯著。 見勝局已定,鄒衍方才收目,跨前一步,抱拳揖道:“齊人鄒衍見過夫子!” “鄒人孟軻見過先生!”孟夫子亦收回目光,抱拳回揖。 “夫子學識淵博,鄒衍不才,愿以陰陽之說求教于夫子。”鄒衍開問。 孟夫子淡淡一笑:“軻愿聞。” “衍以為,天有五行,相生相克,夫子以為如何?”鄒衍祭出本門絕技。 “軻略有所聞,未得其詳,請先生賜教!” “衍以為,五行乃金木水火土,”鄒衍侃侃言道,“五行相生,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克,乃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就軻所聞,”孟夫子淡淡應道,“此乃天道運行,典出于《尚書》之《洪范》篇。就《尚書》所載,天有五行,人有五事。天有五行,一為水,二為火,三為木,四為金,五為土。水可潤下,火可炎上,木可曲直,金可従革(像皮革一樣變形),土可稼穡。潤下生咸,炎上生苦,曲直生酸,従革生辛,稼穡生甘。人有五事,一為貌,二為言,三為視,四為聽,五為思。貌宜恭,言宜従(從),視宜明,聽宜聰(明白),思宜睿(智慧)。恭當肅(嚴肅),從當乂(安定),明當晢(光明),聰當謀(遠慮),睿當圣(通達)。” 《尚書》為上古之書,經孔子編纂,孟夫子早已爛熟于心,此時娓娓道來,不僅駁回鄒衍將五行歸功于己的兩個“衍以為”,且又順道講出儒門所倡的人之五事,可謂是一氣呵成。 場上學子紛紛點頭,無不嘆服孟夫子的博學。 “呵呵,”眼見處于下風,鄒衍深吸一口氣,笑出兩聲,“夫子博覽,衍嘆服。《尚書》的確言及五行,但《尚書》之五行非衍之五行,《尚書》言及五行,卻未言及與之相應的五色與五德,衍之五行則涉之。” “軻寡聞,敬請賜教!” “衍以為,”鄒衍將話題拉向自己的近期發現,“五行相應于五色,金尚白,木尚青,水尚黑,火尚赤,土尚黃。天有五行,世有五德。五行相克相生,五德相殺相從。五行運于天,五德運于世。” “請教先生,五德是如何運于世的?”孟軻瞇起眼睛,以問捕捉戰機。 “帝王將興,上天必有預兆。黃帝之時,有大螾大螻現于世,土氣勝,是以黃帝尚黃色,以土德治世,土德中和。至大禹時,草木秋、冬不枯,木氣勝,是以大禹尚青色,立夏朝,以木德治世,木德伸展。及湯之時,水中現金刃,金氣勝,是以湯尚白色,立商朝,以金德治世,金德收斂。及至文王,有赤鳥(鳳)銜丹書會聚于周室社廟,火氣勝,是以文王尚赤色,以火德治世,火德炎上。代火者必水,是故……” 鄒衍顯然意識到什么,不說了。 “哈哈哈哈,”孟夫子爆出幾聲長笑,“好一個五德運行于世!” 斂住笑,盯住鄒衍,“依先生所述,代火者必水,水色為黑,天下列國,尚黑者唯有秦國,替代大周的當是秦國嘍!” “上天玄機,衍不敢泄露!” “好一個上天玄機!”孟夫子占到支點,步步進逼,“黃帝行仁政,以仁德戰敗炎帝,方才一統天下。及至大禹,天降洪水,民不堪災,禹治洪水,再以仁德立夏朝。夏桀不修仁義,方為商湯所代。至于商紂,賊仁盜義,賢良或囚或戧,終至天下失序,文王遭囚,武王率國人伐之,立大周。周公制禮,天下重歸秩序,歷數百年至幽王。幽王失信,國人叛而殺之,平王東遷于洛,禮漸崩,樂漸壞,邦國爭霸,陷入亂戰。先生不察仁義,而以偶見天象詮釋朝代更迭,實為牽強,不足論矣!” “哈哈哈哈,”鄒衍報以更長的笑,“周公制禮,以王為天之子。河水出龍馬,洛水出神龜,龍馬載河圖,神龜背洛書,伏羲察之而得八卦,文王演八卦而得《周易》,孔子為之傳。鳳鳴于歧山,周室遂立。天降祥瑞,王必行慶典;天降災星,王必察過失。所有這些,難道不 是你們儒者所津津樂道的嗎?” 鄒衍一擊重重打在七寸上,孟夫子一時語塞,呼呼直喘粗氣。 場上爆出喝彩聲,鄒衍臉上浮出得意的笑。 “好吧。”孟夫子苦笑一聲,抱拳,“子不語怪力亂神,軻亦不語。先生還有何問?” 鄒衍見好即收,亦拱手道:“承蒙夫子謙讓,衍無問矣!”一個轉身,趾高氣揚,健步下壇。 望著他的后背,孟夫子不失大氣,面含微笑,拱手相送。 鄒衍獲勝激勵了更多學者,此后一個時辰里,旗幟搖動,有爭有辯,但火力均沒達到前面幾人,孟夫子盡皆輕松應付。 兩個時辰在激辯中過去。孟夫子似乎尿急,卻又無法脫身,臉上現出苦色。 淳于髡看在眼里,適時舉起旗號。 司壇人款款走到淳于髡處,引他上壇。 見是祭酒登壇,眾人曉得論壇結束,壓場戲來了,無不興奮。 淳于髡大步上壇,揖道:“夫子果是博學,光頭開眼界矣!” “承蒙先生抬愛,軻得機緣受教,獲益匪淺!”孟夫子回以深深 一揖。 “光頭對儒門的仁義禮樂一直糊涂,尤其是儒門之禮,”淳于髡晃起腦袋,“今朝得遇夫子,正好請教!” “先生請講!”孟夫子抖擻精神。 “男女授受不親,算是禮吧?”淳于髡設問。 “是禮。”孟夫子應道。 “如果阿嫂溺水,阿叔在側,是否援之以手呢?”淳于髡晃著光頭、拖著長音使出殺手。 淳于髡問出的是涉及儒門的又一個悖論,眾人喝彩。 “先生好問!”孟夫子揖禮,“儒門之禮,下不違人倫,上不違天理。阿嫂落水,阿叔若是袖手旁觀,雖合人倫,卻違天理,禽獸所不為也。是以阿嫂落水,阿叔應當施以援手,這是特殊情況下的變通。” 孟夫子應對精彩,既解釋了禮,又懂變通之道。 眾人再度喝彩。 淳于髡卻是沒完,光光的腦殼子又是一晃:“方今天下溺水,夫子卻在鄒地一躲多年,為什么不施以援手呢?” “先生難道想以只手施援天下嗎?”孟夫子先是反問,繼而應答,“阿嫂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軻在鄒地,是為修道。道未修成,不敢擅動。” 孟夫子妙對,眾人叫絕。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幾聲,輕輕鼓掌,“夫子此番走出鄒地,看來是道已修成,可喜可賀啊!” “軻不敢當!”孟夫子揖道。 “諸位先生、諸位學子,”淳于髡轉向壇下,聲若洪鐘,“辰光不早了,本祭酒宣布,今日論壇結束,鄒人孟軻學識淵博,才思睿智,言辭通達,主壇成功!” 場上歡聲雷動,眾人皆起,旗幟招展。 “賀喜夫子!”淳于髡轉對孟夫子,笑意盈盈,“若無意外,要不了幾日,夫子就當換個稱呼了!” “敢問先生,軻該換個什么稱呼呢?” “先生呀!”淳于髡晃起光頭,“髡將于今晚向學宮令提請聘任夫子為稷下先生,明日就由學宮令府張榜于稷下,三日內若無三名以上稷下先生聯署反駁,學宮令就可具表報奏齊王,俟王命下達,夫子就可正式在稷下開館立旗!” “誠謝祭酒厚愛!”孟軻拱手應道,“軻有一請,敬望祭酒成全!” “夫子請講!” “軻來稷下,只為與方家切磋學問,取長補短,非為謀取先生虛銜。先生稱呼,軻不敢當,祭酒美意,敬請收回!”孟夫子深鞠一躬。 淳于髡倒吸一口氣,兩只老眼緊盯住他,呆了。 論壇散場,老丈先一步走去。 蘇秦追上,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后。 老丈越走越遠,蘇秦不離不棄。蘇秦身后約兩丈開外是飛刀鄒,假作行人。 老丈沒有住在稷下,一直走出稷門,走到郊外靠野處,在一個柴 扉前面住步,回頭看向蘇秦。 蘇秦趨前,深揖:“晚輩叩見前輩!” “年輕人,你跟著老朽,有什么事嗎?”老丈回個揖,看著他,一手扶住柴扉。 “前輩相貌奇偉,斷非尋常之人,晚輩仰慕,故而跟從!”蘇秦再揖。 “哈哈哈哈,”老丈長笑幾聲,“老朽度過不少春秋,今日始知自己相貌奇偉。說吧,年輕人,就沖你這句中聽話,老朽許你講三句。” “謝前輩厚愛!”蘇秦又揖。 “一句了。下面該是第二句!”老丈抬手,扳起一根指頭。 “這……”蘇秦怔了,不知該說什么。 “第二句了。還剩最后一句。”老丈再次扳下一根指頭。 “晚輩姓蘇名秦,洛陽人,敢問前輩尊姓大名!”蘇秦不敢再貽誤最后一個機會了。 “曉得了,蘇士子,”老丈捋一把又長又白的胡須,“你就叫我老不死吧。”推開柴扉,走進,反手關上,掛上繩子,踢踏著老邁的腳步走向堂門,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蘇秦長長地“噓”出一聲,望著他將堂門反手關上。 老丈后院,隱約傳出群羊“咩咩咩”的叫聲。 “是個老羊倌!”飛刀鄒走過來,小聲說道。 蘇秦若有所思。 孟夫子不遠千里趕到稷下,煞費苦心開壇,卻又拒絕已經到手的稷下先生稱號,再一次轟動稷下。要知道,稷下先生不只是一個稱號,還享受齊宮撥付的卿大夫待遇,且這待遇將隨著門下弟子數量的增加而遞增。 蘇秦與飛刀鄒從郊外返回,見田文守在客堂。 “孟夫子竟然不受先生尊號,你說這……”田文不及寒暄,開門見山。 “祭酒怎么說?”蘇秦問道。 “聽祭酒話音,老夫子非池中之魚,稷下是個小魚塘,盛不下他。” “是哩!”蘇秦點頭,“如果只做學問,鄒地、魯地皆可。就開壇所見,孟夫子的學問已經可稱方家了。你可稟報相國,聽聽他的。” “在稟報之前,在下想會一會他。”田文道。 “可以呀,你會他就是!” “在下想請蘇夫子同去。”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