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懷王捧著丹陽來的戰報,手在顫抖,嘴在哆嗦,臉上毫無血色。 戰報拆開了,但沒有被抽出。 戰報是昭睢親手呈上的。昭睢親自押運糧草船隊,出云夢澤,行至郊郢,迎頭駛來一艘快艇。那艇劃得飛快,且是順流,看到昭睢船上的旗號,急靠過來。一個戰袍上盡是血污的參將摸出戰報遞給昭睢。昭睢看畢,吩咐糧船駛往丹陽,自己跳上快艇,與那軍尉返回郢都。 “大王呀,”那參將跪在地上,不無悲切地將自己所親歷的戰斗過程細講一遍,末了泣道,“直到屈將軍戰死,我方將士沒有一人向后逃啊,秦人撤走之后,末將巡看戰場,我方將士多是前面中槍啊。縱使后背中槍的,也是在混戰中被人捅死的。可那三個秦人……實在是太猛了,力大無窮啊,一人使鏜,一人使杵,一個使雙錘,皆是烏金做的,重達幾百斤,在陣里橫沖直撞,哪兒人多他們就到哪兒,擋者皆死,無人可敵啊……那個使錘的,直沖屈將軍的主將塔,在幾十步外將那鐵錘扔過來,誰也想不到啊。那錘砸斷將塔,屈將軍他……他正在塔臺上搖旗指揮,那塔倒地……嗚嗚嗚嗚……” 懷王的淚水憋在眼窩。 “王上,”昭睢接道,“臣問清爽了,是魏章先下戰書,屈將軍不能不應。從部署上看,屈將軍未出任何差錯,甚至可以說稱得上完美,秦人以五萬之眾與屈將軍的六萬銳士對陣,且毫無背依,而屈將軍所選地勢極佳,背倚丹陽,西是山陵,東是淅水。除六萬銳士之外,屈將軍另備一萬于丹陽城中,另外兩萬隱于兩側山谷,更有三萬銳卒圍攻淅邑,斷開秦人退路,這是全殲秦人的陣勢……”略頓,“唉,屈將軍只沒料到秦人會有三個力士,在猝不及防中將我主陣沖垮了,打亂了。自始至終,屈將軍沒有離開過他的將塔,真正一個好將軍啊……實在太可惜了,只要屈將軍能再撐上半個時辰,俟我兩翼援兵趕到,秦人……甭說他有三個力士,縱然再有三個,也是插翅難逃了!” 懷王的淚水奪眶而出,手中的戰報掉落在地上。 “從戰報上看,”昭睢再道,“我殉國將士雖過六萬,但秦卒折損也過四萬。秦人此番勝在失信,若是正常攻防,我將士稍稍有個準備,結果絕對不會是這樣!” “秦人!”懷王一拳震在案上,“他們何曾有信?” “王上,”昭睢從袖中摸出另外幾份戰報,“我雖在主場有所失利,屈丐、逢侯等將士盡皆殉國,但城池未失,寸土未丟,且還奪得漫川關一線大片山區,斬敵逾萬。另外,王叔那兒大捷,王叔親引五百勇士遠襲太白山,徹底搗毀對我犯下惡行的秦巫祭壇,斬殺所有黑巫,全身而退,未曾折損一人,真正是個奇跡!” “紀陵君還在漢中?” “正是。” “請他速回!” “臣領旨。” “還有,查詢秦人三大力士的底細,議出應對方略!” “臣領旨。” 不期而得的大勝讓張儀長長地松出一氣。 戰后數日,張儀處理好善后,安排好防務,慢慢悠悠地跟在太子蕩后面回到咸陽。 太子嬴蕩自恃戰功,耀武揚威地回到宮城,不料一入宮門就被侍衛奉旨綁縛,押入大牢。任鄙、烏獲二人也一并收監。 在三人入監之后的第三日,張儀入宮覲見。 “氣殺寡人矣!”惠王恨恨說道,“寡人再三交待,讓他莫問軍事,只管監軍,可他……竟敢逼迫主將改變戰略,還不請自戰,無視規則,第一個沖鋒陷陣,這這這……成何體統?” “王上,”張儀笑道,“前面過程,臣在現場,后面戰陣,臣未親歷。就臣所斷,這事兒不能全怪殿下。殿下這般行事,或是天命所使呢。” “天命所使?”惠王怔了。 “殿下好武。”張儀侃侃言道,“在這大爭之世,一切由武力決定。譬如此番與楚人之爭,楚人勢大,兵力倍我。臣與魏章壓力巨大,因為只能勝,敗不得。因為只能勝,就想打個只能勝的仗,因而就縮手縮腳,采用守勢,與楚人對壘,以耗垮楚人。就在此時,殿下來了。殿下出奇制勝,以五萬銳卒擊敗楚人九萬,完全得力于任鄙、烏獲兩大勇士。聽殿下說,兩位勇士皆是殿下在任命為監軍之后才得到的。王上可曾想過,殿下好武,一直都在尋找大力之士,但早不得到,晚不得到,偏就在與楚之戰時得到,這不是天意嗎?” “你說的是。”惠王聽進去了,“只是,嬴蕩無視王命,擅作主張,以身涉險,觸犯大秦律法,以律當……當罰!” “王上圣明,殿下以身涉險,是該有所懲誡!” “以你之見,該當如何懲誡?” “臣之意,”張儀略一思索,“殿下不惜貴體,以王儲之尊犯險撞陣,當予重罰。殿下身先士卒,勇撞敵陣,以一人之身,斬敵數百,其麾下勇士任鄙、烏獲二人更是冒著槍林箭雨擊殺楚陣主將,建不世之功,當予厚賞。至于如何賞、如何罰,或以賞抵罰,或以罰抵賞,皆憑王上圣斷!” “傳旨,”惠王看向內臣,“帶罪人嬴蕩入宮覲見!” 內臣帶侍衛趕往天牢,帶嬴蕩入宮。 嬴蕩不無夸張地帶著枷鎖,拖著腳鏈,跪在惠王前面:“兒臣叩見父王!” “嬴蕩,”惠王盯住他,“你可知罪?” “兒臣知罪!”嬴蕩應道。 “你知何罪?” “擅自殺敵之罪!” “錯!”惠王拳震幾案。 “父王?”嬴蕩看向他。 “你錯在違逆寡人之旨!” “兒臣已經知錯,兒臣——”嬴蕩斷住話頭,一臉不服。 “哼!”惠王冷笑一聲,“一個‘擅自’就算知錯了?寡人問你,丹陽之戰,共殺敵多少?” “六萬。” “這六萬都是你殺的?” “不是。” “是何人殺的?” “我三軍之士。” “他們為什么殺?” “殺敵呀!”嬴蕩急了,“這還用問?” “錯!”惠王指向他,聲音如從牙齒里擠出,“他們非為殺敵,只為救你!” 嬴蕩嘴巴張了幾下,又合上了,喘起粗氣。 “知道什么叫太子嗎?太子乃國之儲君,社稷所系,民心所望,責任何其重也,而你,竟然脅迫主將于不利地勢與敵對陣,又自恃蠻力,不稟主將,以身沖陣。你可曉得,主將魏章在你沖陣之后,是第一個沖上去救你的。繼而是全軍五萬將士!你以一己蠻力陷五萬將士于危境,被九萬楚卒圍困,且還不說近在咫尺的丹陽守卒、圍攻淅邑的三萬楚卒!十多萬楚人哪,縱然他們全都是豬,你能殺得完嗎?你們能取勝,你們能脫身,只有一幸,就是及時殺了楚人主將,否則,再過半個時辰,你們三人,還有那些已經乏力再戰的將士,都將躺在丹陽郊外的雪地里!”惠王越說越氣,聲音越來越大,將幾案拍得啪啪直響。 嬴蕩不敢吱聲了。 “好在,上天助你,此戰嬴了!”惠王緩一口氣,“否則,看不把你剁成肉醬,以祭五萬舍死的英靈?”看向內臣,“為太子卸枷!” 兩個侍衛上來,為嬴蕩卸去枷與腳鏈。 “謝父王不殺之恩!”嬴蕩得到自由,伏地叩首。 “你該謝的是相國大人,你的姑父!”惠王指向張儀,“是他為你講情的!” 嬴蕩轉身,二目盯住張儀。 張儀回視,瞇起笑。 “嬴蕩謝相國講情!”嬴蕩略略拱下手,不待張儀回禮,轉對惠王,“父王若無他事,兒臣告退!”起身徑投殿外。 “呵呵,”張儀干笑一下,看向惠王,“殿下就是殿下!” 惠王臉干著,喘幾口粗氣,緩緩閉目。 白云回來了。 然而,一切如那黑覡所說,白云的精氣再也回不到她的肉體上。在那團白云飄回來的第三日,白云的身體依舊是軟的,皮膚依舊有彈性,氣卻絕了。 巴人工匠取山上的崖柏為白云制作一具棺木,鹖冠人親手將白云殮起,供在巫咸廟的主殿里,供在大神的眼皮子底下。 遠近巴人能來的全都來了。他們穿著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盛裝,拿來家中最寶貴的財物,送給白云,供給巫咸大神,然后,靜靜地坐著,聽鹖冠人彈琴,聽屈平在琴聲里一遍又一遍地吟唱他為白云所寫的那首《云中君》。 之后,屈遙惦念丹陽,別過屈平,匆匆下山,屈平則守在巫咸廟的大殿里,不舍晝夜地陪著他的白云。 與他同陪的是囡囡。 日子于不知不覺中過去,終于,在一個陰冷的下午,屈遙上山了。 屈遙穿著一身孝服,步履沉重地走進大殿。 “遙弟?”屈平盯住他的一身孝服。 屈遙撲嗵一聲跪下,號啕大哭。 “怎么了?”屈平急了,猛地想到與秦之戰,打個寒噤,“出何事了?” “我在丹陽戰敗,阿大他……”屈遙悲泣。 “我曉得的,我曉得的,我早曉得的……”屈平帶著哭腔,不住地呢喃。 “是的,”屈遙更咽,“大王他……他不聽阿哥……” “戰死多少?” “丹陽戰場逾六萬,其他戰場約二萬,合起來約八萬。” “秦人呢?” “差不多六萬。” “他們……是怎么戰死的?” 屈遙遂將他所了解到的戰場情勢一一講給屈平,末了說道:“大王后悔了,后悔未聽阿哥之言,使我趕來召請阿哥回郢!”從衣襟內掏出諭旨,呈給屈平。 屈平展開,是懷王親筆書寫,旨曰:“屈平,寡人悔不當初,天天念你。寡人向你認錯,向祭司認錯,向八萬將士認錯。回來吧,屈平,寡人離不開你。羋槐。” 屈平手捧諭旨,淚水出來。 屈平看向白云的棺槨。 良久,屈平掀開棺蓋,將白云抱出來。 白云的身體依舊是軟的,沒有一絲兒異味。 屈平將她擁在懷里,將臉貼在她的臉上。 良久,屈平拿出諭旨,放在白云臉上:“云,你看,大王來諭旨了,大王他……認錯了!”如孩子般哭起來,“大王他……這個錯實在太大了,云,八萬將士的生命啊,云,大王他……為什么就不肯聽呢?嗚嗚嗚嗚……他為什么就不肯聽呢?”輕輕拍她,“云,你還記得阿叔嗎?就是那晚來勸阿哥的那個阿叔,遙弟的阿大,聽遙弟講,他……他是戰死的……在戰死之前,他沒有離開他的將塔,他沒有后退一步啊,云!還有六萬將士,他們……他們全都戰死在沙場,而不是死在逃跑的路上……他們面對強敵,沒有后退一步,他們殺死秦兵六萬……云,阿哥為他們驕傲,阿哥這為他們吟詩一首,就叫《國殤》吧。云,我把《國殤》吟給你聽,你要記住,你要記住每一個字,云,你要一字不落地將這首詩吟給他們聽……” 伴隨著輕拍白云的節拍聲,屈平眼前一幕幕地浮出丹、淅河谷的慘烈戰場,金戈撞擊,戰鼓雷鳴,血肉搏殺,車馬馳聘…… 屈平情不自禁,輕聲吟詠: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 屈平吟完一遍又一遍,聽得屈遙淚水滿面。 翌日清晨,屈平將白云放回棺中,蓋好棺蓋,將囡囡留給鹖冠子,辭別他們,與屈遙下山,乘舟順流而下,回返郢都。 “屈子……”聽聞屈平回來,懷王跌跌撞撞地迎出殿門,一把攫住屈平的手,萬千話語,凝作二字。 “王上……”屈平也以二字回應。 懷王凝視屈平,良久,不無慨嘆:“你瘦了,你瘦多了!” “是的,王上,您也瘦了!” “是寡人害的你呀,還有祭司,寡人……對不起她……”懷王捉住屈平的手,將他拽回殿里,按坐在席位上。 “王上,是楚國該有此難!” “唉,”懷王長嘆一聲,“你不要寬慰寡人了。是寡人太相信張儀那廝,方才釀下此禍,悔不當初啊!這些日來,寡人思來想去,你是對的。你這回來了,寡人就該往你身上擱擔子了。令尹這個重量,昭睢挑不起來。當初用他,是你在病中。” “敢問王上,”屈平盯住懷王,“還要造憲改制嗎?” “唉,屈平呀,”懷王再嘆一聲,“寡人是想造憲改制,可前面的事你都看到了。此番伐秦,無論是王親還是宗親,都是盡力了,哪一家都死了人。他們的血這還沒干,寡人若是再行改制,就不近情理。所以,寡人在想,眼下秦人事大,改制事小。我八萬將士,血不能白流。”聲音激昂,“寡人意決,未來三年,竭大楚之力,與秦決戰。不奪回商於,不誅殺張儀,寡人死不冥目!” “王上,”屈平凝視懷王,“您方才說,臣是對的。臣既然是對的,王上為何不聽呢?” “那是過去,寡人讓張儀迷惑了!” “迷惑王上的不是張儀,是王上自己。是王上忘了初衷,是王上急于求成,是王上想不戰而得商於,是王上偏信偏聽,是王上不該決斷時決斷太快,而該決斷時卻猶豫后退……”歷經這場生死大劫之后,屈平把一切全都看淡了,在懷王面前再無矜持,肆意說出。 懷王面色紫漲,呼吸急促,良久,強作一笑:“屈子,昨天的事情,就不要提了,關鍵是今天與明天。寡人身邊離不開你,從今往后,無論別人怎么說,寡人都不聽了,只聽你的。當務之急是這令尹之位,你不能推了。我問紀陵君,他也是這意思。你若沒有其他想法,寡人這就召昭睢,與他商議此事,重新任命他。” “王上若肯聽臣,臣還是那個初衷,造憲改制,活血生肌。”屈平語氣決絕,“大王若決此策,臣愿為令尹,殊死改制,為大王先驅。否則,臣……”斷住話頭。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