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1 十八歲那年,邵伊敏考入位于武漢市的華中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獨自帶著行李來這個城市報到,一下火車,便被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弄得茫然了。盡管事前查過資料,可她對如此高溫還是毫無準(zhǔn)備。 這個中部省會城市與她出生并長大的北方工業(yè)小城完全不同,這里大學(xué)林立,熱鬧的市區(qū)和書香濃厚的學(xué)院區(qū)并存,冬天陰冷潮濕,十分漫長,夏季酷熱如火爐,更為漫長。 轉(zhuǎn)眼兩年過去,她慢慢適應(yīng)了在武漢市的生活。到了暑假,大部分同學(xué)放假回家。她選擇了留校,每周三次去給即將升初三的一對孿生兄妹做家教。 這對相貌酷似的小兄妹都有些任性,哥哥林樂清奇思妙想不斷,總能將思路帶到不相干的地方;妹妹林樂平則是似聽非聽,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明明看著你卻神思不定。替他們補習(xí)數(shù)學(xué),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工作。 他們的父親林躍慶經(jīng)商,經(jīng)常不在家,媽媽孫詠芝是全職太太,性格和善,談吐斯文有禮,一個人打理一套近兩百平方米的復(fù)式樓房,外加照管正處于發(fā)育期的兒女,雖然有鐘點工幫忙,但也說不上輕松。邵伊敏每周三次上門的日子,就是她的放假時光,用來上瑜伽課、和朋友逛街。她看到邵伊敏居然很快把兄妹倆管理得服服帖帖,簡直驚喜。偶爾她會比約定時間晚歸,看在報酬豐厚的分兒上,邵伊敏也并不計較。 這天孫詠芝再次晚歸。上完課后,林樂清玩“任天堂”游戲,林樂平則擺出要談心的架勢,小聲問邵伊敏讀中學(xué)時有沒有接到過男生的字條。邵伊敏坦白承認(rèn):“沒有,但我的同桌接到過。” 樂平好不失望:“邵老師,你肯定沒戀愛過吧?” 伊敏莞爾:“那么早戀愛有什么好。” 樂平湊她近一點兒,悄聲說:“樂清接到過女生寫給他的情書,寫得可肉麻呢。” 樂清明明在對著電視機玩游戲,卻把這句話聽了過去,拉下臉來:“以后怎么求我,我也不會給你看了。” 樂平不受恐嚇:“小叔叔說,這種情書他以前一周接一打,沒什么稀奇。” 這“小叔叔”的炫耀令邵伊敏不禁失笑。 轉(zhuǎn)眼快十點鐘了,伊敏正愁誤了末班車不好回學(xué)校,門鈴響了,她連忙跑去開門。門外除了孫詠芝還有一個男人,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顏色輕佻的粉色t恤,可是長得著實醒目,身材高而英挺,俊眉朗目,整個人似有光華流轉(zhuǎn),竟然顯得衣服的顏色并不扎眼。他扶著孫詠芝進門坐到沙發(fā)上,孫詠芝看起來有氣無力的樣子。兩個孩子看到那男人都是一聲歡呼,大叫“小叔叔”。邵伊敏客觀地想,原來這就是一周接一打情書的那位,也難怪口氣忒大。 “你們的媽媽剛才多喝了點兒酒,不能開車,我送她回來,你們倆還乖吧?” “當(dāng)我們是小孩子,回回第一句話就問這個。”樂清不屑,“小叔叔,幾時帶我們出去玩?” “我只帶小孩子出去玩,你大了,所以免了。” 邵伊敏拎起自己的背包,對孫詠芝說:“孫姐,我回學(xué)校了。樂清、樂平,后天見。” 孫詠芝倒沒醉得厲害,說:“邵老師,今天麻煩你了,蘇哲幫我送送吧。” 她連忙推辭,孫詠芝說:“公交車快收班了,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蘇哲是我老公的表弟,讓他送沒關(guān)系的。” 蘇哲拿了車鑰匙,對兩兄妹說:“樂平,照顧你媽早點兒休息,樂清不許再玩游戲了,我改天來帶你們出去。” 他也不看邵伊敏,只朝門那邊做了個請的手勢。邵伊敏無奈,只好對母子三人揮一下手,出了門。 到了地下停車場,蘇哲找到孫詠芝的紅色polo(大眾汽車),按遙控解鎖后拉開后座車門。他禮貌周全,但明擺著無意交談。邵伊敏松了口氣,她也無意和陌生人說話,只報了師大,說聲“謝謝”就看向車窗外再不作聲了。 車載cd放的張惠妹是孫詠芝的趣味,蘇哲似乎并不喜歡,直接按到收音機換成一檔介紹美國音樂的節(jié)目。主持人是個聲音略帶沙啞的男人,邵伊敏平時練英語也時常聽這個節(jié)目。 師大很快到了,蘇哲剛一停穩(wěn),邵伊敏便說:“麻煩你了,再見。”也不等他回應(yīng),下車關(guān)上車門便走了,步子邁得大而利落。蘇哲本來很怕小女生對自己發(fā)花癡搭訕,可這個身材纖瘦、面容秀麗的女孩子顯然全無此意,他倒是意外一笑,開車走了。 2 轉(zhuǎn)眼暑假結(jié)束,小兄妹和邵伊敏都要開學(xué)了。孫詠芝將報酬遞給伊敏,提出想請她繼續(xù)每周六給樂清樂平上課。邵伊敏有些意外:“我只能幫他們打好基礎(chǔ),快要中考了,一般家長通常傾向于讓小孩子到比較應(yīng)試的地方補習(xí)。” 孫詠芝笑了:“打好基礎(chǔ)就足夠了,升學(xué)倒并不重要,他們的爸爸打算以后送他們倆去國外念大學(xué)。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他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毫無壓力,功課全是應(yīng)付。樂清樂平都喜歡你,說你沒拿他們當(dāng)小孩子看,功課也講得清楚。” 于是,伊敏繼續(xù)每周六下午過來給兩兄妹補習(xí)數(shù)學(xué),不時會碰上代替表兄來接兩個孩子出去玩的蘇哲,兩人都是禮貌地點頭致意而已。 十月底的一個周六下午,邵伊敏給小兄妹上課。樂平開心地說:“邵老師,今天爸爸回來給我們過生日!” 邵伊敏略微吃驚,昨天碰巧是她的生日,在祖父母身邊時,他們會記得為她煮壽面,而父母則各自淡忘已久,她早就習(xí)慣了。她笑著對樂清樂平說:“祝你們生日快樂,那今天稍微早點兒下課吧。” 他們的父親林躍慶是個精明干練的中年人,這時和孫詠芝一起下了樓,很客氣地邀請邵伊敏一起去酒店吃飯:“今天他們滿十五歲了,我們請的客人都是親戚朋友和他們要好的同學(xué),人多會比較熱鬧一點兒。”小兄妹也連聲附和,邵伊敏覺得自己沒法兒推辭了,只能答應(yīng)。 到了酒店事先訂好的大包房,伊敏發(fā)現(xiàn)蘇哲早等在那邊,另外還有兩個孩子的爺爺奶奶等諸多親戚,坐了滿滿三桌。她很自覺地和那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坐一桌,不用費神聽他們說什么,倒也自在。 吃到一半,她出去上洗手間,回來走到轉(zhuǎn)角處,看見孫詠芝和林躍慶夫婦站在包房門外。孫詠芝握著一部手機,一邊看一邊譏誚地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真是情深意長呀,短信一條接著一條,要我拿進去當(dāng)著你的父母兒女和親戚朋友的面念一下,讓他們也開開眼嗎?” 林躍慶壓低聲音煩躁地說:“你夠了詠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段時間喝酒喝得很兇。要發(fā)瘋你也該看看場合,有什么話,待會兒回家再說。” “你倒來提醒我看場合。”孫詠芝輕聲笑道,“你回這些短信時看場合了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 “夠了,別再說謊侮辱我的智商了。你讓我惡心。” 包房門打開,蘇哲走了出來,他反手帶上門,目光掃過不遠處拐角站著的邵伊敏,同樣壓低聲音說:“慶哥、詠芝姐,有什么話回去再說吧。” 林躍慶點頭,伸手欲拿過妻子手里的手機。沒想到孫詠芝后退一步,抬起手狠命將手機摜向大理石地面。只聽一聲脆響,手機四分五裂,散落得到處都是,她卻若無其事:“再去買個手機吧,躍慶,反正你不缺錢。” 說完她誰也不看,高跟鞋踩過手機碎片,拉開包房門走了進去。林躍慶苦笑一下,隨后也進去了。蘇哲招手叫來服務(wù)員,吩咐他們將碎片清理走,然后抬眼再度看向仍站在拐角的伊敏。她沒有任何尷尬或者吃驚的表情,只靜靜看著服務(wù)員打掃干凈,然后從他身邊走過,伸手推門進去。 包房里的氣氛仍然熱烈開心,并肩坐在主桌上的孫詠芝、林躍慶夫婦看上去也談笑風(fēng)生,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邵伊敏看著與同學(xué)嬉鬧的小兄妹,不禁有些微的感嘆,原來那樣讓她羨慕的幸福圓滿,也不過是遮了一層面紗而已。 席終人散,小兄妹的爺爺奶奶要把他們帶過去玩一天。林躍慶囑咐他們下樓上車,其他人也紛紛走出包房。邵伊敏已經(jīng)走到門口,卻被蘇哲攔住:“邵老師,麻煩你幫著在這里看著我嫂子,她可能喝多了,不適合開車,我把樂清樂平的同學(xué)送回去,馬上回來接你們。” 邵伊敏回頭一看,剛才還笑盈盈送客的孫詠芝此時頹然坐到靠窗的沙發(fā)上,仿佛已經(jīng)耗盡了力氣,再也無法偽裝成一個合格的女主人,她無奈地點頭答應(yīng)。 轉(zhuǎn)眼間偌大一個包房空蕩蕩的只剩下她和孫詠芝兩人了。她正要說話,孫詠芝卻先開口:“邵老師,拿杯子過來陪我喝點兒酒吧,我現(xiàn)在還真怕一個人待著。” 她面前茶幾上放著大半瓶紅酒,邵伊敏拿了兩個杯子過去,坐到她身邊。她在兩個酒杯里各倒了三分之一杯紅酒,執(zhí)起一個杯子,讓深紅色的液體在杯中輕輕晃蕩,再呷一口,笑了:“躍慶說我最近酗酒,倒真沒說錯。酒確實是一個好東西,幫我們忘憂解愁,不過我猜我要再這么下去,遲早會成個酒鬼。” 邵伊敏以前唯一喝酒的經(jīng)歷是在高中畢業(yè)的聚餐上,那其實也是她參加過的唯一一次同學(xué)聚會。一幫半大孩子滿懷自以為是的離愁別緒,加上突如其來的自由,不知是誰率先提議,然后就叫了一箱啤酒。帶著幾分苦澀的液體,喝起來其實沒有可樂舒服,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理由把它當(dāng)成成人的一項不可少的儀式吞下去。到最后大家都步履踉蹌,有人流淚,有人大笑。邵伊敏喝得不多,略有幾分頭暈而已。 回家的路上,一個男生突然對她說:“邵伊敏,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她詫異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那個男生,他神情拘謹(jǐn),目光渙散游移,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看她,轉(zhuǎn)身和另一個男同學(xué)勾肩搭背而去。她想:呀,原來醉了會出現(xiàn)這種幻覺。 現(xiàn)在回想,她發(fā)現(xiàn)居然一時記不起那個男生的名字了,只剩一張端正的面孔。她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喝了一大口,上好的紅酒帶著澀味,可是流下喉嚨后,仿佛一只熨帖的手撫過帶著愁緒的心頭,有著奇妙的回味。 “剛才你都看到了吧,小邵,那就是我婚姻的真相,”孫詠芝咯咯笑道,“我讀大二時認(rèn)識林躍慶,和你這會兒差不多大吧。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可一轉(zhuǎn)眼,我已經(jīng)老了,是兩個半大孩子的媽媽,也許還會是個糟糕的單身媽媽。” “可是孫姐,你看著還是很年輕呀。”伊敏并非隨口恭維,孫詠芝身材容貌都保持得很好,堪稱風(fēng)姿綽約,穿著打扮更是得體又時髦,看上去完全不像十五歲孩子的母親。 “我努力維持這個皮囊的看相,要是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那真是生無可戀了。” 面對如此悲涼的感嘆,邵伊敏不知該說什么。好在孫詠芝也并不需要她的安慰,給自己再倒半杯酒:“我家不在本地,大三就和林躍慶戀愛了,那時的感情真是單純,總以為天長地久,朝朝暮暮全是我們的。畢業(yè)不久,我們就結(jié)婚了,然后有了一對可愛的兒女。現(xiàn)在讓我回憶,真記不起來是走到哪一步就突然走上了岔道,再也回不去了。” “孫姐,也許你們多溝通一下……”邵伊敏頓住,自認(rèn)這話來得十分空洞。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