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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這樣嗎？”御好的聲音冷了下來，“先生只是把我當(dāng)成頑劣不堪的小孩子？”

    他初遇她的時候已經(jīng)三百六十二歲了，她卻才二十來歲。因為他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她才把他當(dāng)成小孩子嗎？

    夏嫄動了動唇，仍是沒說話，只是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她的手軟若無骨，細(xì)膩柔滑，十分溫暖。

    “先生？”御好不明白她的意思。

    王長生嘲諷似的解釋：“夏先生，你是不是不敢告訴他，你根本沒有愛過他？這樣先把他扶起來又有什么意義？”

    夏嫄卻淡淡道：“不，我并非不愛御好。”

    “你說什么？”

    “我無法欺騙自己，在我收下他的寶釵，看到他笑，聽到他說話的時候，我會感到心旌搖曳。”夏嫄是教書先生，她做不到口是心非，也不希望御好聽到她的謊言——雖然承認(rèn)自己喜歡妖物需要莫大的勇氣。

    人群開始沸騰起來。

    原來夏嫄喜歡一只妖啊，即便得知對方是妖也不避諱，她已被妖迷了心竅。

    王長生的面孔愈加扭曲，他大聲道：“沒想到夏先生為人師表，竟然會有如此荒謬的想法，難不成你還想保護(hù)這孽畜不成？”

    夏嫄不理會王長生的挖苦，只是握住御好的手，眼神堅定：“起來，你不該下跪，你沒有做錯什么。”

    “不。”御好卻拒絕了她。

    她也許永遠(yuǎn)不會知道，他一直以為是自己一時失手害死了阿全，他廣施財帛是為了贖罪，他是自帶原罪的。

    他更不敢確定，夏嫄是否真的愿意相信有罪的他。

    但在這個漆黑的夜里，他冒著暴露的危險救了她，她也救贖了他。

    夏嫄不明所以：“御好，你要做什么？”

    “他們不是不相信御好嗎？”御好輕輕笑了笑，伸手，一顆紅色內(nèi)丹在掌心漸漸浮現(xiàn)。夏嫄只覺那笑淡得過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浮上心頭。

    “御好你……”

    “噓——”御好環(huán)視四周，朗聲道，“今日我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先生。她純良至善，給我做了好榜樣，我愿為了先生廢去一身修為，去除我的鱗片，拔除我的利齒，只要你們不要指責(zé)先生對我的心意，也相信我沒有惡念。”

    夜風(fēng)呼嘯著，王家村的人安靜了下來。

    他們各懷心思，沒有什么人愿意出頭接話。

    王長生作為村長，冷笑道：“說了那么多，你倒是動手啊。”

    夏嫄搖頭：“御好，不要做傻事。”

    “不必?fù)?dān)心，先生。”御好又笑了笑，“我不會這么輕易地死去。”

    御好的五指慢慢收攏，那內(nèi)丹便如升騰的煙霧在指縫之間漸漸流散。等煙霧散盡，他的臉色已經(jīng)慘白如紙，倒在地上，化作一條紅蟒。

    “先生，旁人的手不宜碰我，”御好幻化出一把刀，交給夏嫄，“扒皮刮鱗之事須得你做。”

    夏嫄接過那把冰涼的刀，第一次意識到御好的殘忍。他能夠眼睛也不眨一下便腰斬惡人，對自己也能下此狠手。

    王長生看到御好虛弱至此，又得意起來，催促道:“夏先生，還不快點！”

    有些人的話最信不得，比如王長生，只有蠢如御好才會相信他。

    夏嫄握著刀，指頭都在發(fā)抖。

    她在某些時候是蠢笨的，大抵因為王長生這些年對她太好了，以至于她并不認(rèn)為他是個多么壞的人。可她還是忍不住問：“御好，真的要這樣做嗎？”

    御好眨了眨眼睛，權(quán)且當(dāng)作回答。

    “御好……”夏嫄的手仍在顫抖，但她還是閉上了眼睛，一刀扎進(jìn)御好的身體。

    一時血液奔涌，御好吐了吐芯子，目光黯淡了一些。他只是把腦袋耷拉在地上，也不發(fā)聲，夏嫄知道他應(yīng)該很疼，心疼不已，道：“你覺得難受便讓我停手。”

    而后她刮去一片鱗片。

    血肉翻飛，夏嫄聞到了濃郁的腥味。

    御好仍不說話，只是尾巴動了動，隨后每被刮去一片鱗片，他的尾巴都要動一動，可動的幅度越來越小，還未過半，他已經(jīng)不再動彈。

    夏嫄擔(dān)心他死了，慌了神，大聲喊道：“這樣夠了，他這樣夠了！”

    王長生卻搶過刀，把夏嫄推到一邊，惡狠狠道：“怎么夠呢？還有一半的鱗片沒刮去呢！”他手起刀落，動作比夏嫄快了不知多少。

    那藏在他心底的憤懣、恨意在此刻得到了暢快的發(fā)泄，他也是在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么希望能把御好千刀萬剮。

    要不是因為御好，他怎么會失去夏嫄？要不是因為御好，他怎么會意識到自己只是鄉(xiāng)野匹夫？御好讓他的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只剩滿心扭曲的惡毒。

    只有殺了御好他才能奪回自己曾擁有的一切，所以他下了最重的手。

    夏嫄撲上來捂著御好血液奔流的傷口，哭泣道：“不要再傷他了，他已經(jīng)承受得夠多了……”

    王長生讓兩個村民把夏嫄拖到一邊，刮掉了御好最后一片鱗片，還狠狠地在御好七寸處捅下一刀，直到一邊受過御好恩惠的人看不下去，讓他停手，他才戀戀不舍地起身，把刀扔在地上，鄙夷地踹了御好一腳。

    御好的眼睛還睜著，在意識模糊之前，他似乎看到了佛光。

    王家村的眾人在懲罰過御好之后平靜下來，漸次散去了，只剩下夏嫄和傷痕累累的御好在黑暗中沉默。

    夏嫄捂著臉，淚水順著雙頰蜿蜒而下，從指縫流出。她像是問御好又像是問自己：“御好，這樣做值得嗎？”

    那條血肉模糊的大巨蟒還睜著眼睛，那雙眼睛已被水霧打濕，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御好若是能化作人形，若是能開口說話，一定要用雙手捧著她的臉，認(rèn)認(rèn)真真告訴她：“值得。”

    仍有水不受控制地溢出他的眼眶，像他在哭泣一般。

    御好因為傷重，一直無法化成人形，但他還是拖著衰弱的身體在荊棘遍地的密林之中爬了一天一夜，爬入了一個冰冷狹窄的洞穴之中，開始了漫長的沉睡。

    夏嫄循著血跡找去，只看到他的頭，他還在咯血。

    御好有力氣說話了，傳音與她道：“先生，相信我，我是一只好妖。”

    夏嫄靜靜看著御好，末了，悲哀道：“從現(xiàn)在起到你的傷完全好起來之前，你一定要藏得好好的。我會定期來看你，我等你回來。”

    御好眨了眨眼，夏嫄又看了他許久，終于走了。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夏嫄依然是村里的教書先生，王長生也依然是村長，大家的日子沒了御好似乎與先前沒什么不同，只是沒有什么出手闊綽的大善人扔錢似的讓他們撿便宜了，他們覺得生活比以前辛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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