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白子虛-《九靈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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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已是入了寒冬臘月,萬物蕭條,自燕都從南邊遷到了燕北,這時月雖是不冷,但也暖和不到哪里去,自然更不會有什么葉綠花開。假山之下,那人一身明黃常服,微微低頭,看著溪流邊綻放搖曳的紫色野花定定地入了神。
旭日高升,蝶飛蜂舞,流水湍湍,蕩起波紋帶著點兒使人心情爽快的涼意,連自己身上穿的也是輕薄的衣料。
一切是那么的不合邏輯,但又是那么真實,真實得讓人不容置疑。
他抬起頭,嘴角一彎,笑了。雖然很不像,但這就是他笑的方式。
或許是自己記錯了,現(xiàn)在本就應該是夏天,左右四顧,碩大的后花園里沒有半個人影,難得的空曠、寂靜。無風,河水清透卻見不到底,他本不愿去看,但那水仿佛是有魔力,他遲疑著,遲疑著,便不自覺地蹲下身伸出手去撥弄水花。面前的水霧越來越多,多得向四周彌漫,將整條小溪流都籠罩了起來。視線越來越模糊,像是臨醉之前的掙扎,他停下來,吃驚地望著將自己包圍的水障。
眼前的景致,小橋、假山、亭臺,甚至卷檐飛瓦都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等他再次能夠看清四周的時候,身上的常服已經(jīng)換成了朝服,假山、小溪、野花和成一片,凝成一張方正的桌案,而他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在了桌前。
桌對面影影綽綽顯出個影子來,模糊不清,只能勉強見得是個人,男女不辨,模樣更是無論如何也難以看清。
四周的霧氣逐漸散去,桌案長椅,屏風幔紗,精雕的內(nèi)飾,精巧的布局,甚至一磚一席顯露出原有的奢華、貴氣和莊重。
“這是寡人的議事堂。”他昂起頭,淺薄的笑意散去。
他隨意地端起案邊的茶盞輕嘬了一口,嗯……很爽洌的口感,為此時的場景平添了三分真實。
就在他放下茶盞的那一剎那,對面影綽的身形忽然開始晃動,先是一張薄薄的紙片,然后是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從薄霧中穿透,伸出,落到桌案上。
“給你的。”聲音低沉沉的,不是從對面?zhèn)鱽恚侵苯釉诙呿懫稹?
沒有伸手去接那張紙箋,他抬起下頜,眼直直地盯著眼前的影子,眼眸黑亮,眼梢上挑,帶著些試探。
“給你的。”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灼灼的目光,不自覺地虛了兩分,緊接著又低低地念叨了句,碰上這種差事,真是麻煩。
差事?他耳力極好,不由得眼梢揚起調(diào)笑之意。
現(xiàn)在左右沒有人,按理來說,九五至尊是不能自己去從一個莫名來路的人手中接過什么的,但此刻卻是看起來別無選擇。他慢慢地伸出手去,伸到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前,快速地一抽,紙箋已到了自己面前。
那是一張青不青黃不黃的紙,上面有他的名字和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如果沒記錯,那已是個死人。
里面是什么內(nèi)容?還不知道。
紙攤扣在桌案上,他抬起頭,看著那只像斷臂一樣丟在眼前的手。
不去看信,卻久久地看著那只手。手的主人不耐煩地蹭著指甲,發(fā)出“咔嗒”聲,緊接著又是低聲地抱怨:“快看,快看啊,看我干嗎,看信啊。”
“呵,”他冷道,“送死人的信,你是鬼差?”
“咔嗒”聲瞬間截斷。他仰起頭:“想騙朕,無論是人是鬼都是徒勞。”
“唉……”桌案上的手緩緩地縮了回去,耳邊傳來長長的嘆息,“我早就說,就應該告訴驛緣閣不要接這種生意,他們就是不聽。哎,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看下吧,看完我好回去交差。”
他微頷首,瞟了眼紙箋:“這信上的內(nèi)容朕已知道了。”
“你逗我?”眼前的鬼差急了。
“放肆!”他皺起眉頭厲聲喝道。
“好,好,好。”畢竟人家是真龍?zhí)熳樱m然不算自己的主子,但也不好忤逆,鬼差連忙認。
桌案上的紙箋唰地躥起半寸的小火苗,眨眼之間燒了個干凈,連點兒飛灰都不剩。
“告辭。”耳邊的聲音如釋重負。他只覺眼前忽然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自己屁股下的座椅驀然消失,一空,整個人忽地跌了下去。
清早,晨光熹微。
青燭燈火挨家挨戶地熄滅,散集于一般巷子里的魂靈三三兩兩地尋處躲避。街道上的車馬人影漸漸疏散,變得冷清,唯有驛緣閣門口依舊聚集了不少魂靈,對著鋪子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趴在柜臺上的七葉被議論聲吵醒,她揉著眼,伸著懶腰,環(huán)顧四周。好像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記憶變得模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低下頭,安然無恙,又恍然大悟般地將手伸向腦后,輕輕地一碰,咝……疼得她直咧嘴。
似乎是忘了什么東西,腦海中閃過一抹青色,柔順披散的長發(fā),她的簪子不見了。再一看,簪子正好好地躺在木柜上。呼……七葉松了一口氣,她拿起來隨便在袖子上擦擦,想了想后揣進了懷里。
一瞬間,記憶突然清晰,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搶奪簪子的手。
七葉玩命地向里面的小閣樓跑去。小閣樓本就是個常年不曾住人的地兒,并沒放過什么家居,所以一覽無余。地上有一大片深褐色已經(jīng)凝固的血跡,顯示昨天在這里的確發(fā)生過什么。腦袋很痛,像是喝了很多酒后醒來時的感覺,她揉著頭回身下樓。
后院沒有人,左邊的內(nèi)室有些水聲傳來,七葉想都不想就循著聲音追了過去。撩開門席,地上鋪著草墊,墊子上是那個人,或者說是神。兩個鵝黃色衣裙的貌美姑娘正賣力地用干凈的絹布為那個人擦拭脖頸。
她走上前,兩個姑娘看見她微點點頭,七葉彎下身,將那人胸口的衣物拉下一點兒,厚厚的白布露了出來。
果然,不是夢,是真的。七葉咽了口唾沫,指尖有點兒顫抖:“我差點兒殺了他。”
“是。”小童稚嫩的聲音響起。七葉轉(zhuǎn)過頭,小童抬抬手:“辛苦了。”兩個姑娘微頷首,起身化成兩道銀光,又合成一把紙扇飛到了他的手上。他搖著扇,仰頭看著七葉,稚聲道:“抱抱。”
七葉罕見地搖搖頭。小童仰起臉,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是因為他就是那個要害你的算命先生?還是一直在外追捕你的神族,你原來會因為害怕而動殺心?”
七葉一愣,搖搖頭。小童上前用手在那人的額頭上方輕輕拂過,只見一個亮亮的銀白色小點在他的額頭上閃了兩閃,然后就消失了,那是神籍的印記。
小童道:“其實無妨,我們誰也不知道這個人的底細,害人之心雖然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是不可無,冥大人抓到他,卻沒有把他驅(qū)逐出巷子,而是放在我們院子里,這是一種授意,最起碼短時間內(nèi)我們要收留他。七葉,你是太害怕了。”
“可是……”七葉隱隱約約想起之前還發(fā)生過一些別的事情,她記得是在一個大大的宮殿里,一個綠色眼睛的女子,她……
“你記得我決定將你留在驛緣閣后說的話嗎?”
“記得,可是……”
小童擺擺手打斷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向后一指:“外面鋪子有人,去看看。”
小童刻意不讓她繼續(xù)說下去,七葉心情很是抑郁地回到前面,鋪子前果然已經(jīng)站了一個人,仰臉閉眼,似乎在沉思。
“寄書信?”七葉瞥他一眼,隨隨便便從一沓紙箋中抽出一張,遞給他,勉強打起精神地補了句,“筆墨硯,臺上擺著,自取。”說完,她就不再言語,蔫蔫地趴在臺子上。
那人隔著眼皮平視著七葉,沒接紙箋,也沒動。
好詭異的感覺,似乎有點兒不對勁兒,七葉抬起頭仔細地看著他的臉和表情,隔了半晌,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看不見?”
來人點點頭。
“紙。”七葉伸手將紙箋擦到他的袖角,提醒他紙箋的位置。
來人終于摸索著接過。“不是白色?”他突然開口道。
七葉一愣,確實不是白色,驛緣閣的紙箋都是經(jīng)過特殊草液浸泡,是一種青不青、黃不黃的顏色。
一個瞎子居然能憑借觸摸就能摸出顏色來,七葉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眼前的人。大概五十出頭的樣子,雖然面上須發(fā)皆剃,看上去顯得歲數(shù)沒那么大,但眉眼粗獷、鉤鼻削頰,仍然給人一種很不好惹的感覺。
“你特別喜歡白色?”七葉順口問。
他將紙箋放回臺子上:“我是棋手,只認黑、白。”
棋手?七葉又是一愣,這倒的確是只與黑、白打交道的。盲眼卻只辨黑、白,還真沒有比眼前這個更適合的人了。
只是傳說擅棋的人都平和睿智,相由心生,他可是一點兒不像。
“我叫虛。”來人平靜道。
二
虛,原來是他。七葉恍然大悟。以棋殺人,名鎮(zhèn)白山,之前巷子里的好多生意都是拜他所賜。
虛,他被人們所知是一夜之間的事。鬼才棋手翎子死在他家中的那一夜,翎子吃了他做的糕點中毒而亡,沒有人訴他害命,因為翎子簽了文書,愿賭服輸。
翎子只有十六歲,是大燕百年難得的圍棋神童,三歲拜師,六歲在燕南已無敵手,悟性奇高,棋風詭異,十歲入京,十戰(zhàn)十勝,成了大燕最年輕的圍棋國手。
大燕開國三百年,能被稱為“棋圣”的只有一人,一個死人。死人不能弈,死人又沒有活著的徒弟,所以人們都說他與棋圣的名號只差一弈而已,如今他也已成了死人。
翎子吃下的糕點叫黑白糕點,俗氣的名字,卻是虛自己親手烹制,加了燕北最貴的毒藥——萬金一命。只因為他下棋有個規(guī)矩,只持白子,輸了的人就要將黑糕吃下,然而不是賭運氣,反正黑糕是有毒的。
他們的那場棋無人見證是怎樣驚心動魄,所以不知道他的棋藝究竟有多高,只知道他下棋就是為了殺人。
哦,對了,忘了說,他還是個瞎子。不知名的瞎子贏了圍棋國手。
虛聲名大噪,還因此得了個妙名,喚作棋瘋子。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天生盲眼,童年受過心靈傷害又太癡迷圍棋,才導致如今的變態(tài)行為,而且在那之后居然有更多的人打著給翎子報仇的旗號去找虛對弈。虛來者不拒,反正他們都不可能活著出去。
虛一個人住在郊郭,白墻黑瓦,獨門獨戶帶著方小院,栽樹,種著清一色的白花,規(guī)整干凈,和周遭破爛爛的農(nóng)戶人家整體風格格格不入。鶴立雞群,就像他本人一樣,冷厲粗獷的眉,過于深邃的眼窩,無論放到哪里都會引起注目。
虛出了名,更多的人想借虛出名,以至于最開始每天都有人從那方小院被抬出來,過了半載減少到每周,再后來是每月。活著用自己的兩條腿出那扇小木門的人,除了虛自己,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叫阡陌,矮矮胖胖、憨乎乎的。不算江湖俠士,更不算富家公子,普普通通,若是有些特殊,那便是他是虛的至交好友。有多好?相傳阡陌經(jīng)常去虛家拜訪,一個不喜言談,一個不善言談,兩人經(jīng)常對坐發(fā)呆到深夜,然后抵足而眠。
雖然江湖上有人調(diào)笑說虛能和他這么要好,這個阡陌沒準兒私下是個賣黑白面粉的,要不然虛怎么會有黑糕、白糕?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覺得另有原因,而且原因是阡陌是一位不出世的高手。
有多高?能活到現(xiàn)在,肯定比虛高。自此之后,人們從他家鋪子門口路過,看見他用從虛家順回來打譜的草紙糊窗子,都覺得是他棋高絕頂、大智若愚的表現(xiàn),有的時候順帶著連他的生意都好了許多。
今天,阡陌的鋪子門口一大早就已經(jīng)堵了好多人。他們不是為了看窗戶紙,是為了看窗戶紙不遠處的那堵墻上貼的告示。一個虎背熊腰的小伙子朗聲念了出來:“通告,壬午年三月初十,圣上有旨,秋后重陽日于京城沐風酒樓頂設擂弈棋,舉國民眾無論高棋藝低均可一試,終勝者不計出身、性別入選翰林院,封棋待詔,入宮陪侍皇子、公主下棋,從九品下,望眾周知。”
棋待詔,還有品!雖然有點兒不可思議,但自從大燕皇帝敗了戎狄,繳了白山匪窩,他的膽識遠見再沒人敢質(zhì)疑。
話音落地,圍觀的人便嘰嘰喳喳議論開來,很顯然大家都想到了一個人。
告示是官府貼的,不貼在最熱鬧的街上,非貼在阡陌的鋪子旁,意思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了。
為白山州爭光自然是好事,可是那棋瘋子的規(guī)矩是輸了棋就得死,這種人要是當了棋待詔可不得了。皇帝還年輕,本來兒子就不多,他去了那就更少了。
不過,瘋子不行,還有瘋子的朋友,不知道這個瘋子的朋友可對此有什么感想。眾人向一邊的鋪子看過去,鋪子的大門緊鎖,半點兒人影也無。看熱鬧的人又是一片嘩然,嘰里呱啦地吵著嘴涌過去,舔破紙趴著窗格向里望去,里面亦是半個人影也無,八成是往棋瘋子家報信去了。
不得了,不得了,眾人焦急起來。而事實呢?事實也真的是這樣。
阡陌步行到郊郭,還沒到小院,離得老遠便看見一駕馬車停在土路邊,一個戴著斗笠的男子躬身鉆了進去,鞭馬聲響起,棄塵而去。那個人是誰,他也不認識。
走近,門階之上,似乎知道是他過來了,虛已出門相迎。阡陌一點兒也不意外,他定身向眼前人行了一禮,虛亦淺回一禮,側(cè)身向里面走去,阡陌抬腳跟上。堂中空曠,無內(nèi)飾,黑磚白墻,亦無桌無椅,二人席地而坐。真的像街里傳得那樣,兩個人就這么相對坐著發(fā)呆,從晌午到日落。終于在快要上燭的時候,阡陌突然開口道:“夫人走了太久。”
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繼續(xù)道:“我們該回去看看她和小姐們了。”
虛動了動唇:“好。”
阡陌松了口氣:“九月初九是中原的重陽節(jié),二夫人喜歡的菊花開得最好。”
虛終于偏過頭,“有些遠。”
阡陌搖頭,一臉認真道:“不遠,半年不過是一晃眼。”
“好。”虛轉(zhuǎn)回頭。
三
半年一晃既過,已是九月初五,在所有關切的目光下,虛和阡陌依舊安安分分地待在白山州。沒有好戲可看,眾人略感遺憾的同時也很是松了口氣。可是正當大家都覺得事情不會發(fā)展的時候,初六,阡陌的鋪子關掉了,虛的小院也大門緊閉,再無半點兒炊煙和人影。
看來他們還是去京城了。唉,所有人都感嘆,怕是又有腥風血雨。
而此時的京城,離比擂還有三天。沐風樓頂樓,臺子已然搭好,嫣紅的長毯,兩方暗黑色的小席,中央是弈棋的小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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