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人世間的相逢別離,就像天上的浮云,聚散無常。} 夜已經很深了。 飛機在云層中穿梭,機艙內燈光暗淡,旅客們大多都睡了,一片寂靜。 霓喃戴著眼罩陷入沉睡,嘴角弧度微微上翹,大概是做了什么美夢吧。睡著了的她,神色放松,臉部線條都柔和了幾分,不似醒著時,她臉上總掛著股勁兒,一點兒野性,一點兒倔強,一點兒狡黠,一點兒戒備,給人不好靠近相與的感覺。 分明還是個小丫頭啊,活得這么堅強,該有多累。 傅清時收回目光,將從她身上滑下來的毛毯拉上去,把一角掖到她背后固定住。 他毫無睡意,頭頂的閱讀燈開著,手中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書已看到了三分之二處。繼續往下讀,翻頁時,一張機票靜靜躺在那里,他望著那上面寫著的目的地,眼神微怔。 他推開窗板,舷窗外是無邊無際的暗。再等五個小時,他們就會降落在島城,那個他整整七年沒有回去過的城市,做了無數次心理建設仍舊無法重返的故鄉。 ——你這個殺人兇手! ——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呢? ——你答應過我,會將她完好無損地帶回來的,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那些憤怒的、絕望的、悲傷的話,字字誅心,言猶在耳。 他閉眼,伸手按住太陽穴,很久沒有犯過的頭痛忽然襲來,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他的神經,他下意識想拿藥,又想起來,自己的行李全丟在了佛羅倫薩的酒店里。 好在那疼痛沒有持續太久。 他深深呼吸,覺得十分疲累。 手臂忽然一沉,側目,發現霓喃換了個姿勢,身體一歪,頭便倒在了他的身上。 這些動作,是她在睡夢中的潛意識中做出的,她絲毫沒有察覺到。 他低頭久久凝視她。 霓喃不知道,是因為她在安檢口的那個回眸,總是以堅強示人的人,那瞬間眼底的柔弱,讓他心里一軟,才做出了令自己都詫異的舉動——臨時買了張機票,陪她一起,重返故里。 有些情愫能令人涌起莫大的勇氣。 傅清時調整了坐姿,將肩膀放得更低些,輕輕移了移她的腦袋,讓她以最舒服的姿勢安睡。 他們抵達島城時,天剛剛亮。霓喃睡了漫長的一覺,精神奕奕。傅清時一夜未合眼,臉色略微有些憔悴,右手臂微微發麻。 霓喃見他不停在活動手臂,便問:“不舒服?” “沒事。” 她根本沒察覺到自己將他的手臂當成枕頭睡了一路。 他送她去醫院,出租車上兩人一路沉默,各懷心事。霓喃是擔憂阿婆的狀況,而傅清時,心里忽然涌起了濃濃的近鄉情怯之感。踏上回國的飛機時,那只是一個楔子,而此刻,才感覺到自己是真正地回來了。 他沉默地望著窗外,夏末初秋的島城,空氣中已有了一絲涼意,窗戶打開著,風迎面吹來,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吹向身后。七年倏忽而過,這城市日新月異,新的高樓林立,新的商圈更顯繁華,就連司機的鄉音他聽著都覺得格外陌生。唯一不變的是,七年過去了,離開這座城市時曾信誓旦旦地說要找出“知遠號”事件真相的自己,仍舊沒能履行諾言。 醫院住院部。 電梯下來,門打開,謝斐看見門外的霓喃,愣住:“霓喃,你剛回國?怎么沒讓我去機場接你?腳怎么了?”他說完,才發現站在霓喃身后幫她推輪椅的傅清時,眼中詫異更濃。 本打算去買早點的謝斐又同他們折返病房,老太太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吃了藥打了針后沉入了深眠。 謝斐此刻才告訴霓喃阿婆的具體情況。 黃昏,阿婆在自家樓頂天臺收拾晾曬的東西,下樓梯時一腳踩空,摔得一頭一臉的血,人陷入昏迷。阿婆家周圍鄰居的房子離得稍遠,那會兒天色已晚,沒有人經過。謝斐那天正好在小漁村辦事,回程時臨時起意去探望老太太,才發現了躺在屋外一側樓梯口已昏迷過去的她。醫生說,如果再晚來十分鐘,命就沒了。 謝斐說:“老太太年紀大了,手術風險極大,醫生讓家屬簽手術風險單,霓喃,當時情況太危急,時間緊迫,抱歉,我沒有聯絡你,就替你簽字了。幸好手術成功了。” 霓喃緊咬嘴唇,聽他簡短幾句陳述過程時襲來的恐懼仍舊縈繞在心,她搖頭:“沒關系。謝謝你,非常謝謝你。我欠了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如果不是他恰好趕去,那……霓喃不敢再想下去。 “我們之間,不必這么客氣。”謝斐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柔聲說,“你也別太擔心,醫生說阿婆雖然年事已高,但身體底子很好,不會有大礙的。” 傅清時看見那雙交握在一起的手,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下。 霓喃點點頭,抽出被他握著的手。 阿婆情況穩定下來,霓喃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地。她見謝斐神色憔悴,想必是這兩天在醫院沒怎么好好休息,也知道他工作有多忙,便對他說:“謝……斐哥,你去忙吧,辛苦你了。” 以往不管是在公司還是在外面遇見,霓喃總是客氣地叫他“謝總”,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叫他“謝斐哥”。謝斐覺得,這兩天在醫院親力親為地為老太太忙碌的那些疲憊瞬間就消散了。 他心情愉悅極了,點點頭:“我上午還有個會議,不能在醫院陪你了,回頭我派個人過來幫你。你現在連自己都需要人照顧。” 霓喃還沒接話,反而是傅清時先開口了:“我留在醫院吧,不用派人過來了。” 謝斐說:“清時,你這么多年沒回國,不用先回家看望伯父伯母嗎?” 傅清時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多年沒回國了?” 謝斐反應極快,非常自然地答道:“我關心老朋友啊。”他微微笑著,語氣親昵隨意,好像兩人真的是多年老友。 兩人的音量語氣分明都不重,但霓喃感覺到空氣中火花四濺。她趕緊開口:“謝斐哥,你不用派人過來,我會為阿婆找個護工。傅先生,你也回家吧。這一路多謝你照顧。” 聽聽她這親疏有別的稱呼!傅清時眸色微沉,沒再開口。 謝斐微笑著伸手朝門口示意:“一起走吧,老朋友。” 兩人一同離開病房,乘電梯下樓。 謝斐直截了當地問出心中疑問:“你怎么會跟霓喃在一塊?” 傅清時回問:“你以什么身份問這個問題?” “你剛才沒有聽見嗎,她叫我哥。” “她姓霓,你姓謝。” 謝斐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清時,我挺想知道的,嫌疑人面對受害者女兒時,心里是什么感受?” 話音剛落,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傅清時走出去,然后回望著謝斐,神色淡淡,但目光極冷:“那是什么感受,你不是最清楚嗎?”說完轉身,他走了兩步又回頭,“謝斐,你有句話說錯了,不管是從前,現在,還是將來,我們都不是朋友。” 從來就不是朋友。 當年兩人一起在“知遠號”共事,霓知遠把他們分在同一個小組,年齡相當,又同是島城人,霓知遠以為他們能成為好搭檔,然而兩人卻不怎么合得來。謝斐仗著是霓知遠的關門弟子,總把自己當主人,發號施令,可偏偏他那會才入海洋考古這個領域沒多久,理論知識遠遠大于實際操作,只會紙上談兵。而傅清時,年紀輕輕已是西方海洋考古界的一顆新星,他是德克薩斯am大學海洋考古專業科班出身,有天賦又努力,是導師的得意門生,才念到大二就被導師破格拉進了自己創辦的“航海考古研究所”。念書那幾年被導師帶在身邊,參與了好幾個海域的古沉船勘探發掘工作,可謂經驗豐富。 年輕氣盛,難免恃才傲物,尤其又是在他非常看重的專業領域里,他工作時極度挑剔,對自己是,對工作搭檔同樣。 拋開這點不談,最讓傅清時覺得自己與謝斐不是一路人的原因,是在那次考古作業中,當他們最終確認那艘宋代沉船上所載的物品后,謝斐的眼中只有那批價值連城的瓷器,而他更關心這艘古沉船的來龍去脈,它的具體年代,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船主人是什么身份,船上當時有多少人,生活習俗是怎樣的,又是因為什么原因而沉沒……透過船上的痕跡,去觸摸被深海淹沒的歷史與歲月煙云,這是一名考古工作者的初心。 傅清時回到家,一覺昏睡到傍晚。他睜開眼時,被坐在床頭,雙眼散發著濃濃母愛,正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的人嚇了一大跳! 他坐起來,無奈地笑著說:“媽,你別這樣啊。” 王韻嗔道:“我都七年沒見我兒子了,多看兩眼怎么啦?”她聲線本就溫柔,再加上這樣撒嬌的語氣,更是讓人毫無抵抗力。 傅清時戲謔道:“王教授,你這么溫柔似水,我嚴重懷疑你在課堂上的威嚴。” “你又不是我學生。”王韻哼道,“我可沒你這么沒良心的學生,一走七年!” 王韻是一名大學老師,在海大執教海洋地質專業。她年近六十了,看起來卻像四五十歲的人,保養得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她性格開朗,心態好。傅清時覺得還有一點最重要的,就是她有個超級寵她的老公!他父親傅寧是個特別溫柔體貼的人,一生最愛兩樣——歷史與王韻。父母親的感情也是他見過的最美好最溫馨的,從學生時代相戀到結婚,攜手走過了幾十年歲月,母親在父親面前仍舊像個小女孩,因為有愛滋養著她。 “我餓了。”傅清時見母親又開始算舊賬,趕緊轉移話題。 “就是來叫你吃飯的,見我兒子睡顏都這么帥,忍不住多欣賞了幾眼。”王韻上下打量兒子,“嘖嘖,像我老公。” 真受不了!傅清時抗議:“媽,夠了啊!你這甜言蜜語留著跟我爸悄悄講去。” 王韻笑著起身:“你趕緊下來,我去看看你爸爸菜都做好了沒有。” 傅清時看著母親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有點兒恍惚,仿佛回到了中學時代,母親總是在夜里為熬夜學習的他送來水果與點心,她不像別的母親那樣讓孩子抓住一切機會學習,反而讓他注意勞逸結合,送水果時總愛坐在書桌邊陪他講幾句閑話,讓他放松。而這間臥室,這么多年都沒有變過,他高中畢業,出國念書,中途回國,之后又離開了七年,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他剛走下樓,便聽到門口傳來電子鎖開門的聲音,他站在樓梯口沒動,與進來的人眼神相撞。 來人腳步頓住,俊容上掠過一絲驚訝,但很快恢復成慣常的冷。 “哥……”這個稱呼,太久太久沒有叫過了,傅清時覺得自己的聲音又干又澀。 傅清平沒有應聲,仍舊站在那里,望著傅清時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緒。 “清平回來啦!”王韻端著菜從廚房出來,像是沒有看見門口兄弟兩人的僵持,笑著招呼,“快洗手來吃飯,你爸可是今年頭一次這么花心思做大餐,把拿手菜全都貢獻出來了呢!” “媽,我忽然想起律師事務所那邊還有點事要處理,我不吃了。”傅清平說著轉身就要離開。 “傅清平,你給我站住!”從廚房出來的傅寧厲聲喝道。 傅清時還是第二次聽父親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第一次是七年前,也是對哥哥。 傅清平停了停,幾秒后,他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分明被關得很輕,傅清時卻覺得那一聲有千斤重,重重地壓著他的心。 最后,那頓豐盛的接風宴,每個人都吃得寡淡無味。 傅清時勉強吃了些,就離席上樓了。 王韻放下筷子,嘆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她隱瞞了清時回來的消息,只在電話里再三叮囑傅清平回家吃晚餐,試圖緩和兄弟倆降到冰點的關系,結果卻適得其反。 傅寧拍拍妻子的手,卻找不到安慰她的話。有些心結,旁人幫不了,唯有自己去打開。 傅清時坐在書桌前,良久。他拉開最底層的抽屜,撥開層層疊疊的文件袋,取出最下面倒扣著的一只相框。臺燈暖黃的光線,赫然映照出三張青春洋溢的臉龐來。照片中的三個人都穿著白色襯衫,中間個子高一點的男生一只手攬著身邊的人,他高高舉起的右手里握著一只印刻著“最佳辯手”的獎杯,笑得眉眼飛揚。他左邊的女生,圓圓的臉,大眼睛,正對著鏡頭做鬼臉,非常俏皮可愛。右邊的男生,難得地配合他們做出了搞怪的表情與夸張的笑容。 那是十八歲的傅清平,十六歲的景色,以及十六歲的他。 當時年少輕狂,鮮衣怒馬,天藍風輕,云像棉花糖一樣潔白柔軟,深秋午后的陽光那樣暖,真正是人生好時節。他以為他們會像這張照片定格的笑容與時光一樣,永恒不變。 殊不知,人世間的相逢別離,就像天上的浮云,聚散無常。 霓喃從窗口取了藥,滑動著輪椅往電梯口走,這個住院部已經很多年了,走廊比較窄,來來往往的人一多,輪椅動起來便感覺阻礙重重,一會兒又被卡住了。這時候多懷念健步如飛的快意啊。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