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楊小云這個孩子，我觀察很久了，在板房食堂吃飯之后，我發現她每頓飯就打五毛錢的飯，有時候連菜都不要，一頓飯不超過一塊錢。”張寒梅繼續說道：“這樣吃營養怎么夠，我說了她幾次，她表面上答應了，下次還是這樣吃。按道理來說，她這樣一個月下來，能省下不少生活費，可我也沒見過她買別的東西，我問過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難，她什么都不肯說。”

    “孩子吃飯你都一個個盯著呀？”王彩霞吃驚地問道：“每天哪個孩子吃了什么，你都要記在心里？”

    “也不都是。”張寒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正常吃飯吃菜的孩子我也記不住，就是看誰吃得少了，或者吃的特別節省，我才會問問到底怎么回事。畢竟孩子在長身體，從哪節約也不能從伙食上節約呀。”

    “每次看到孩子們吃飯，其實我都挺難過的，好多孩子都很節省，一塊錢的飯，一塊錢的素菜，一個禮拜打一次肉菜。和城里的孩子真的差好遠，所以你發現沒有，我們學校里的小姑娘，就不像城里小姑娘一樣，看起來水靈靈的那么好看，都黑黃黑黃，干巴巴的。”

    “那也是將近一百個孩子呀，”王彩霞感慨地說道：“這樣的細節你都要注意到，得多操心呀。”

    “我是校長，主意這些不是應該的嘛！”張寒梅答道：“我會一直注意到楊小云這個孩子，還因為前一段時間更過分，大家都去吃飯，我發現她在教室唱歌。總之，趁這次去永明鄉走訪，我順便去楊小云家里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如果真有困難，我們幫幫忙。”

    “張校長，”王彩霞忍不住搖頭：“您是個學校校長，又不是扶貧干部，這些事您也要操心嗎？”

    “都是我的學生，學生的家里事，我當然要操心。”張寒梅沉默了一瞬之后，才開口答道：“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么這樣執著，非要把這些基礎不行的女孩子送進大學嗎？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山里的女人過得有多苦。別人不說，就說我們學校一個學生，家里守著一畝三分地，每年看天吃飯，收到的糧食就那么一點點，好多還都被她爸爸換了酒喝，喝醉了就打老婆孩子。而家里的女人呢？她媽媽和她只能蒸一點苞谷，伴著發霉的米飯，就這樣算一餐，一年到頭都是這樣。”

    張寒梅的故事，讓王彩霞驚呆了。她忍不住問道：“那孩子媽媽就這么忍著？”

    “一天書都沒讀過，從小到大都沒出過村子，普通話也不會說，”張寒梅低聲答道：“你讓她怎么辦？就算你勸她和丈夫離婚，她也只會告訴你，嫁雞隨雞，她就這個命。我到她家去要讓家里的孩子上學的時候，這孩子正來例假，因為沒有衛生巾，就在廁所一直蹲著。我去勸她上學，她媽媽說不行，說女孩子每月都流血，出門要出丑的。無知到這個地步，你能跟她講通什么道理？”

    “天哪！”王彩霞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么好。

    “媽媽的無知，當然不是她的錯。”張寒梅語氣淡淡地補充道：“現實造就了她，讓她沒辦法自救，我也沒辦法幫她。可是孩子不一樣，孩子還小，還有可能逃離這一切，跳出這個惡性循環。所以我不能放棄，我們還可以更努力，孩子們也還可以更努力。”

    “如果只把這樣家庭的女孩子送進職業學校，有什么意義呢？讓她們參加簡單的職業培訓，然后出門打工，拿錢回家，到了年齡被父母嫁出去，一窩一窩生孩子。如果還是不能跳脫這樣的循環，我辦學還有什么意義？高考，是我能想到的，能改變命運的最有效也最簡單的路。她們必須要進大學，看看山外面的孩子，到底是怎么過日子的，她們必須知道，人生不止是家門口那片田和打工賺來的那一份微薄的工資。”

    送張寒梅她們去永明的，其實還是鎮政府的小周，他已經算是張寒梅的老搭檔了，他通過后視鏡看了看王彩霞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王記者，你不習慣聽這些吧？咱們這幾個窮鄉鎮，這樣的家庭多著呢。我知道，你們縣里的，都覺得我們張老師異想天開，我跟你說才不是呢，張老師最腳踏實地了，讓這些娃們去上學，真是最好的辦法了么，那真是給娃娃一條出路。依我說，這些能把娃娃送去女高的家庭，都該給我們張老師供個長生牌位。”

    “你瞎說什么呀。”張寒梅趕忙搖頭：“又不是我出錢供娃娃們讀書的。娃娃們要感謝，也感謝不到我頭上呀。她們能繼續上學，還不是因為政府補貼和社會捐助。”

    “沒有張老師您，也沒有女高呀。”小周笑嘻嘻地答道：“這不才一年，永明鄉就也想把娃娃塞進來了么。”

    是的，新學年，張寒梅的招生倒是比之前容易了一點點。至少她得到了周邊幾個鄉政府的支持。雖然學生家長的工作，大多數還是挺難做，但是有政府幫忙做工作，總是能讓張寒梅省點心。

    她擔憂的，還是家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楊小云。

    楊小云家在永明鄉壩溝村，這村子雖然也很貧困，但在逢山縣，卻算不上排名倒數的貧困村。壩溝村在一個山坳里，這里的地很適合種花椒，比種洋芋和苞谷收入要高一些。

    當然了，所謂收入高一些，只是說壩溝村不像王家坪、靠山屯那么窮罷了，農民年人均收入兩千塊左右，依舊在貧困線以下。

    壩溝村雖然修了路，小周開車開了六個小時到永明鄉，眼看著時間來不及去壩溝村，只好先在永明鄉政府同志們的陪同下，先把下一年準備招生的幾個學生家走訪了一遍，然后在鄉政府的招待所住了一夜，準備第二天再去壩溝村。

    然而不巧的是，第二天下了大雨，小周冒雨開車到了半路，車就陷在泥里動不了了，張寒梅只好下了車，套上雨衣，帶上了礦泉水和在鄉政府附近小賣鋪買的面包，步行往壩溝村走。

    電視臺的攝像記者沒有跟來，王彩霞用塑料布裹住攝像機，準備跟張寒梅一起走。小周看了看套著雨衣的王彩霞，忍不住勸道：“王記者，你還是留在這里吧，往上走還遠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