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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程過半，梁劭改陸路為水路，眾人分登上幾艘畫舫。興許是快要回到王府，又或許是碧空鏡水，沿途美景如畫，梁劭的心情很是不錯。斜躺在畫舫里，梁劭將簡丹砂拉到懷里，摩挲著她臉頰上的痣。

    簡丹砂想把頭扭開，又被他扳正。

    “這美人痣我越看越是歡喜。”梁劭傾身就是一吻。

    簡丹砂本能地瑟縮，讓梁劭只是蜻蜓點(diǎn)水地啜了一下。他也不惱，重新?lián)嵘纤难凵遥瑥闹父箵Q成指背，流連不去。

    看梁劭自得而專注的表情，像是在欣賞自己的作品，一個念頭在簡丹砂腦中明晰起來。

    “這顆痣是你故意留下的？”

    “是啊，這種墨留得久了就再難弄掉了，我還用了一點(diǎn)刺青的方法。”

    簡丹砂一震，難怪那時候有刺痛的感覺，她還以為只是因?yàn)樗^緊張敏感反應(yīng)過度了。

    “如果是因?yàn)榕履菀淄识冻鲴R腳，王爺大可以直接告訴我，沒必要做這樣的小動作。”她厭惡這種欺騙感，一而再再而三。不過這也再次印證梁劭從開始就沒有合作的誠意，防備、利用、欺騙，在她這個小人物身上耍盡手段。

    “這個當(dāng)然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我現(xiàn)在想想，我那個時候就有把你留下的念頭了，只是沒有刻意讓自己明白過來。”

    見簡丹砂眼神中露出不屑，顯然并不相信。梁劭輕輕一笑，攬了攬她的肩膀，主動說起他一直未說的一個秘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當(dāng)初為什么挑中你么？”

    曾經(jīng)非常想知道的答案，如今已經(jīng)無所謂了。簡丹砂目光一轉(zhuǎn)，被窗外一只抄水的白鷺吸引了過去。

    梁劭扳過簡丹砂的臉，捏了捏她的下巴，以示提醒。當(dāng)初是他故意賣弄不說，現(xiàn)在卻執(zhí)意讓她知道。

    “你可還記得你那時候一副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連頭都不敢抬一抬。可是沿途的血漬卻沾到了鞋尖的正中，你若真如你所演的這般一直垂頭小心，照理不該踩上地上的血，更不該是正中間的位置，說明你是直直地踩過了血跡。既然你刻意忽略，不怕鞋上留下血污硌硬我，可見你不但不膽小，還有一點(diǎn)——”梁劭瞇著眼湊近她，“有恃無恐。我說得可對？”

    “你乍見我就演戲，豈非正中我的下懷？還裝出一副慢慢松懈下來的樣子，臨走居然還有點(diǎn)失落。我那時候就想著你若是到了王府會把戲演成什么樣子，會演得多好？多精彩？”

    “王爺也有走眼的時候，我把戲給演砸了，王爺可有后悔？”

    “誰說砸了？你演得太好了，好得根本過頭了，”梁劭挑起眉尾，幽幽地說，“好到連我都入了戲，當(dāng)了真，還失了一顆心。豈非是好過頭了？”

    簡丹砂抬起眼，正對上梁劭黑黢黢的眼，那里頭赤裸裸的情潮驚得簡丹砂幾乎坐不住，她扭過頭去：“王爺怎么可能為我失了心，抑或是王爺與別人不同，這心也不止一顆，失了一顆還有一顆。”

    梁劭聽出她的意指頓時惱怒，簡丹砂卻繼續(xù)道：“王爺莫要不承認(rèn)，溫夫人才是您的最愛，難道不是么？至于對其他人，不過是些倏爾的興起、微末的憐惜，實(shí)在不值一提。”

    梁劭咬牙，一字字道：“當(dāng)然，清雅始終是最重要的。”

    又是一場不歡而散。梁劭將她冷冷棄在一邊，自己挑簾進(jìn)了內(nèi)艙中的臥室。

    簡丹砂伏在船舷上，冷風(fēng)吹得她頭痛，伸手揉捻著自己的額角，絲毫不抵事。簡丹砂暗自懊惱，不是說好要忍耐要溫馴，她順?biāo)浦奂傺b動容就是了。就像梁劭說的，她會演戲，能演戲。

    到頭來還是前功盡棄。

    簡丹砂張開眼，看著一只只白鷺在不遠(yuǎn)的江面處展翅戲水，飛濺起一顆顆的水珠，甚是歡鬧。她伸出一只手，也把手探進(jìn)江水里，剛覺著被清涼感浸潤，就被人拽了起來。

    簡丹砂被梁劭瞪得心頭一怵，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意中把戴著護(hù)甲套的右手伸進(jìn)水里，剛要辯解，就被梁劭拉進(jìn)了內(nèi)艙。

    她跌在床上，閉著眼攥緊被褥。不管面對多少次，簡丹砂依然會害怕。然而過了好一會兒，周圍都沒有響動。簡丹砂慢慢抬起頭來，梁劭并沒有在身邊，她下床查看，梁劭已然離開了這艘船。她松一口氣，惴惴不安地過了一夜。梁劭也沒有再上這艘船。

    之后幾天都是如此。梁劭顯然有意避見她，簡丹砂實(shí)在不能明白這位王爺?shù)南才瓱o常。最后一行人由水路改回為陸路，梁劭也是與她分坐兩輛馬車。

    舟車勞頓了一路，簡丹砂又回到永嘉王府。

    梁劭將她丟到翩來軒后，就不再過問。臨走時，他丟給她一句話：“本王想予你真心，你視如草芥，本王欲予你憐愛，你棄如敝屣。我梁劭不是沒臉沒皮、曲意奉迎之人，從現(xiàn)在起本王再也不會強(qiáng)求你，就把你當(dāng)作這王府的一件擺設(shè)，你也好自為之，安安分分做好你的江夫人，休想再有離開王府的念頭。”

    那個時候，天空著飄著細(xì)蒙蒙的雨水，梁劭轉(zhuǎn)身的時候，帶起衣袖上的雨水，不意濺落在簡丹砂的臉上。指梢輕輕抹去，帶著濕漉漉的涼意。她望著梁劭一步步地走出翩來軒，他的右手附在胸前，背脊挺得直直的，兩條金色的飄巾被風(fēng)吹出飛揚(yáng)的姿態(tài)，腰間垂掛的玉佩琤琮在雨里作響。她并未從他的背影中看到受傷、孤寂，她看到的驕傲、自尊與冷漠，在氤氳的雨水中漸行漸遠(yuǎn)。

    心間有一塊地方空蕩蕩的，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但是簡丹砂并不后悔。梁劭的真心只在他的口中，她看不真切。若真如梁劭所說，他欲予以愛情，也是在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索要她的回報(bào)。

    也許她的一個展顏、一個點(diǎn)頭，真能換來梁劭的寵愛，換來下半生的榮華富貴。但也為她換來一個桎梏的牢籠，換來一個人與心都需要與別人分享的丈夫。這樣的夫君，她要不得，也要不起。何況，她已找到了執(zhí)手相看一世的良人。只有他，能讓她勇敢地伸出手，交付此生。

    簡丹砂再見到繡璃與韓鈞，恍如隔世。梁劭依然派了他們來服侍她，翩來軒也還是那些丫頭那些下人，只是看著略消瘦憔悴了些。

    “夫人你沒事就好。”繡璃不敢握簡丹砂的手，只是小心翼翼地捏著她的袖口，激動得差點(diǎn)要落下淚來，顯然不知道是簡丹砂自己要逃跑。去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她入住了翩來軒，認(rèn)識了韓鈞與繡璃。一切都回到了原點(diǎn)，好像都沒有變。

    卻又分明物是人非。

    薛妃依舊被禁足，但青檸已交還她撫養(yǎng)，岑夫人自請回了娘家美其名曰休養(yǎng)身子不易操勞，把蔻桐留了下來，溫清雅獲得獨(dú)寵，但是不喜歡小孩，廖美人又不夠身份，梁劭索性請了宮里頭的嬤嬤來照顧蔻桐。

    廖美人見到簡丹砂，還是一樣的和善，愛到翩來軒與她閑話家常。說到底，她和簡丹砂一樣都是受冷落的人。溫清雅縱然緊緊拽著梁劭的心，見簡丹砂的眼神卻已有了隔閡，還帶著一絲戒備，遠(yuǎn)遠(yuǎn)見著便掉頭避開，不復(fù)昔日的率真可愛。

    而最大的不同要數(shù)翠嬈入住了王府。溫清雅與廖美人都不善打點(diǎn)府里事務(wù)，因此梁劭特請了翠嬈入府幫忙。

    但變得更多的是人心。

    之前因?yàn)楹喌ど暗奶优埽C璃與韓鈞他們受了重罰，一個去做了洗碗的粗活，一個被貶做了長工，直到有了簡丹砂的消息，確定與他們無關(guān)才被放了出來。經(jīng)此一遭，兩人服侍簡丹砂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jǐn)小慎微。簡丹砂則對他們心有愧疚。如此一來，兩邊都小心對待，很是辛苦。好在，還有于墨揮。

    梁劭把于墨揮也一并派到了翩來軒，解了其他所有職權(quán)，讓金蟬徹底取代了他。

    “他這樣待你，你還要效忠于他么？”簡丹砂深深看他。

    于墨揮反而感到慶幸：“這次處理你與子修的事情，我確實(shí)沒盡全力，并非全然忠心于他。王爺如此已是寬待，我感激在心。王爺知道我來這我會高興一些，你也會高興一些。”

    “你真的高興？那翠嬈呢？”簡丹砂從陸子修那了解了于墨揮和翠嬈的故事。翠嬈本是童養(yǎng)媳出身，丈夫未及圓房便病逝，她不久就被婆家賣到青樓。于墨揮為了贖翠嬈出青樓，曾舍下自尊長跪在陸老爺面前，后來又因?yàn)榇鋴频米锪水?dāng)?shù)氐臋?quán)貴，為了不累及他人，最后與翠嬈一起離開了上元。陸子修當(dāng)年年紀(jì)尚小，既恨自己無能，又恨翠嬈對墨揮的引誘，無力改變于墨揮的離開。

    于墨揮沉默下來。

    如今翠嬈已儼然成了府內(nèi)半個總管，一襲綴著珠翠的六福裙招搖過府，出入都有五六個仆從跟隨，陣仗比起王府的侍妾有過之而不及。于墨揮雖是居高臨下從小樓望著她走過，兩人的地位卻儼然顛倒。于墨揮的眼里有悲，也有喜。

    簡丹砂明白這悲，卻不知喜從何來。

    “梁劭將你冷落的同時，卻將翠嬈重用。可見他們平時甚有往來，翠嬈還深得梁劭信任。這個，你可知情？”

    于墨揮避而不答，只是道：“她高興就好。”

    “你全然以她為喜，她待你又如何呢？我當(dāng)初還不明白，你們倆在一起那么久，你又愛她至深，怎會六年了都不成親，我現(xiàn)在明白了，她拽著你綁著你，卻不想嫁你，仍想著高枝，隨時振翅欲飛。昔日在王府，我真是小看了她。”

    于墨揮嘆道：“她自有自己的想法，你與子修何必都要針對于她。”

    簡丹砂昂聲道：“因?yàn)槲覀兣杂^者清，不忍你當(dāng)局者迷。我們看慣了世事洞達(dá)的于墨揮，看不得自欺欺人的于墨揮。我們想看瀟灑自若、遨游在天的于墨揮，不想看為情自傷、龍困淺灘的于墨揮。”

    “本就是你們高看了。”

    “墨揮，你讓我說什么好呢？”見于墨揮雙眼沉靜若潭水，簡丹砂垂下頭，泄了氣，聲音緩和下來，“我們的確不該把自己的想法強(qiáng)加于你，只盼你別什么都給了出去，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了。”

    于墨揮望著簡丹砂，忽然綻出一抹笑容，如冬日里的陽光讓人感到溫暖。

    “今天不聽故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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