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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許多事,想想就覺得很有意思-《自得其樂 精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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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街坊有兩個孩子爬到五樓房頂上拿著照相機對著釣魚臺拍照,剛按快門,這座樓已經被釣魚臺的警衛圍上了。

    釣魚臺原來有一座門,靠南邊,朝西,像一座小城門,石額上有三個館閣體的楷書:“釣魚臺”。附近的居民稱之為“古門”。這座門正對玉淵潭。玉淵潭和釣魚臺原是一體。張問陶詩中的“一片明湖出林杪”,指的正是玉淵潭。玉淵潭有一條貫通南北的堤,把潭分成東西兩半,堤中有水閘,東西兩湖的水是相通的。原來潭東、潭西和當中的土堤都是可以走人的。自從江青住進釣魚臺之后,把挨近釣魚臺的東湖沿岸都安了帶毛刺的鐵絲網——老百姓叫它“鐵蒺藜”。鐵蒺藜是釘在沿岸的柳樹上的。這樣,東湖就成了禁地。行人從潭中的堤上走過時,不免要向東邊看一眼,看看可望而不可即的釣魚臺,沉沉煙靄,蒼蒼樹木。

    “四人幫”垮臺后,鐵蒺藜拆掉了,東湖解放了。湖中有人劃船、釣魚、游泳。東堤上又可通行了。很多人散步、練氣功、遛鳥。有些游人還愛扒在“古門”的門縫上往里看。警衛的戰士看到,也并不呵斥。有一年,修繕西南角的建筑,為了運料方便,打開了古門,人們可以看到里面的“養元齋”,一灣流水,幾塊太湖石,叢竹高樹。釣魚臺不再那么神秘了。

    原來的鐵蒺藜有的是在柳樹上箍一個圈,再用釘子釘上的,有一棵柳樹上的鐵蒺藜拆不凈,因為它已經長進樹皮里,拔不出來了。這棵柳樹就帶著外面拖著一截的鐵蒺藜往上長,一天比一天高。這棵帶著鐵蒺藜的樹,是“四人幫”作惡的一個歷史見證。似乎這也像經了“文化大革命”一通折騰之后的中國人。

    翠湖心影

    有一個姑娘,牙長得好。有人問她:

    “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

    “住在哪里?”

    “翠湖西。”

    “愛吃什么?”

    “辣子雞。”

    過了兩天,姑娘摔了一跤,磕掉了門牙。有人問她:

    “姑娘多大了?”

    “十五。”

    “住在哪里?”

    “翠湖。”

    “愛吃什么?”

    “麻婆豆腐。”

    這是我在四十四年前聽到的一個笑話。當時覺得很無聊(是在一個座談會上聽一個本地才子說的)。現在想起來覺得很親切。因為它讓我想起翠湖。

    昆明和翠湖分不開,很多城市都有湖。杭州西湖、濟南大明湖、揚州瘦西湖。然而這些湖和城的關系都還不是那樣密切。似乎把這些湖挪開,城市也還是城市。翠湖可不能挪開。沒有翠湖,昆明就不成其為昆明了。翠湖在城里,而且幾乎就挨著市中心。城中有湖,這在中國,在世界上,都是不多的。說某某湖是某某城的眼睛,這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了。然而說到翠湖,這個比喻還是躲不開。只能說:翠湖是昆明的眼睛。有什么辦法呢,因為它非常貼切。

    翠湖是一片湖,同時也是一條路。城中有湖,并不妨礙交通。湖之中,有一條很整齊的貫通南北的大路。從文林街、先生坡、府甬道,到華山南路、正義路,這是一條直達的捷徑。——否則就要走翠湖東路或翠湖西路,那就繞遠多了。昆明人特意來游翠湖的也有,不多。多數人只是從這里穿過。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游人了。從喧囂擾攘的鬧市和刻板枯燥的機關里,匆匆忙忙地走過來,一進了翠湖,即刻就會覺得渾身輕松下來;生活的重壓、柴米油鹽、委屈煩惱,就會沖淡一些。人們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甚至可以停下來,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煙,四邊看看。即使仍在匆忙地趕路,人在湖光樹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樣了。翠湖每天每日,給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療養啊。因此,昆明人——包括外來的游子,對翠湖充滿感激。

    翠湖這個名字起得好!湖不大,也不小,正合適。小了,不夠一游;太大了,游起來怪累。湖的周圍和湖中都有堤,堤邊密密地栽著樹。樹都很高大,主要的是垂柳。“秋盡江南草未凋”,昆明的樹好像到了冬天也還是綠的。尤其是雨季,翠湖的柳樹真是綠得好像要滴下來。湖水極清。我的印象里翠湖似沒有蚊子。夏天的夜晚,我們在湖中漫步或在堤邊淺草中坐臥,好像都沒有被蚊子咬過。湖水常年盈滿。我在昆明住了七年,沒有看見過翠湖干得見了底。偶爾接連下了幾天大雨,湖水漲了,湖中的大路也被淹沒,不能通過了。但這樣的時候很少。翠湖的水不深,淺處沒膝,深處也不過齊腰。因此沒有人到這里來自殺。我們有一個廣東籍的同學,因為失戀,曾投過翠湖。但是他下湖在水里走了一截,又爬上來了。因為他大概還不太想死,而且翠湖里也淹不死人。翠湖不種荷花,但是有許多水浮蓮。肥厚碧綠的豬耳狀的葉子,開著一望無際的粉紫色的蝶形的花,很熱鬧。我是在翠湖才認識這種水生植物的。我以后也再沒看到過這樣大片大片的水浮蓮。湖中多紅魚,很大,都有一尺多長。這些魚已經習慣于人聲腳步,見人不驚,整天只是安安靜靜的,悠然地浮沉游動著。有時夜晚從湖中大路上過,會忽然撲哧一聲,從湖心躍起一條極大的大魚,嚇你一跳。湖水、柳樹、粉紫色的水浮蓮、紅魚,共同組成一個印象:翠。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我到昆明來考大學,寄住在青蓮街的同濟中學的宿舍里,幾乎每天都要到翠湖。學校已經發了榜,還沒有開學,我們除了騎馬到黑龍潭、金殿,坐船到大觀樓,就是到翠湖圖書館去看書。這是我這一生去過次數最多的一個圖書館,也是印象極佳的一個圖書館。圖書館不大,形制有一點像一個道觀,非常安靜整潔。有一個側院,院里種了好多盆白茶花。這些白茶花有時整天沒有一個人來看它,就只是安安靜靜地欣然地開著。圖書館的管理員是一個妙人。他沒有準確的上下班時間。有時我們去得早了,他還沒有來,門沒有開,我們就在外面等著。他來了,誰也不理,開了門,走進閱覽室,把壁上一個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咔啦啦”一撥,撥到八點,這就上班了,開始借書。這個圖書館的藏書室在樓上。樓板上挖出一個長方形的洞,從洞里用繩子吊下一個長方形的木盤。借書人開好借書單——管理員把借書單叫作“飛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紙片都叫作“飛子”,買米的發票、包裹單、汽車票,都叫“飛子”——這位管理員看一看,放在木盤里,一拽旁邊的鈴鐺,“當啷啷”,木盤就從洞里吊上去了——上面大概有個滑車。不一會兒,上面拽一下鈴鐺,木盤又系了下來,你要的書來了。這種古老而有趣的借書手續我以后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小圖書館藏書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們想看的書大都能夠借到。過了兩三個小時,這位干瘦而沉默的有點像陳老蓮畫出來的古典的圖書管理員站起來,把壁上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咔啦啦”一撥,撥到十二點:下班!我們對他這種以意為之的計時方法完全沒有意見。因為我們沒有一定要看完的書,到這里來只是享受一點安靜。我們的看書,是沒有目的的,從《南詔國志》到福爾摩斯,逮著什么看什么。

    翠湖圖書館現在還有嗎?這位圖書管理員大概早已作古了。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常常想起他來,并和我所認識的幾個孤獨、貧窮而有點怪癖的小知識分子的印象摻和在一起,越來越鮮明。總有一天,這個人物的形象會出現在我的小說里的。

    翠湖的好處是建筑物少。我最怕風景區擠滿了亭臺樓閣。除了翠湖圖書館,有一簇洋房,是法國人開的翠湖飯店。這所飯店似乎是終年空著的。大門雖開著,但我從未見過有人進去,不論是中國人還是法國人。此外,大路之東,有幾間黑瓦朱欄的平房,狹長的,按形制似應該叫作“軒”。也許里面是有一方題作什么軒的橫匾的,但是我記不得了。也許根本沒有。軒里有一陣曾有人賣過面點,大概因為生意不好,停歇了。軒內空蕩蕩的,沒有桌椅。只在廊下有一個賣“糠蝦”的老婆婆。“糠蝦”是只有皮殼沒有肉的小蝦,曬干了,賣給游人喂魚。花極少的錢,便可從老婆婆手里買半碗,一把一把撒在水里,一尺多長的紅魚就很興奮地游過來,搶食水面的糠蝦,唼喋有聲。糠蝦喂完,人魚俱散,軒中又是空蕩蕩的,剩下老婆婆一個人寂然地坐在那里。

    路東伸進湖水,有一個半島。半島上有一個兩層的樓閣。閣上是個茶館。茶館的地勢很好,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夏天,在閣子上喝茶,很涼快。這家茶館,夏天,是到了晚上還賣茶的(昆明的茶館都是這樣,收市很晚),我們有時會一直坐到十點多鐘。茶館賣蓋碗茶,還賣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都裝在一個白鐵敲成的方碟子里,昆明的茶館計賬的方法有點特別:瓜子、花生,都是一個價錢,按碟算。喝完了茶,“收茶錢!”堂倌走過來,數一數碟子,就報出個錢數。我們的同學有時臨窗飲茶,嗑完一碟瓜子,隨手把鐵皮碟往外一扔,“pia——”碟子就落進了水里。堂倌算賬,還是照碟算。這些堂倌們晚上清點時,自然會發現碟子少了,并且也一定會知道這些碟子上哪里去了。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收茶錢時因此和顧客吵起來過;并且在提著大銅壺用“鳳凰三點頭”手法為客人續水時也從不拿眼睛“賊”著客人。把瓜子碟扔進水里,自然是不大道德,不過堂倌不那么斤斤計較的風度卻是很可佩服的。

    除了到翠湖圖書館看書,喝茶,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到翠湖去“窮遛”。這“窮遛”有兩層意思,一是不名一錢地遛,一是無窮無盡地遛。“園日涉以成趣”,我們遛翠湖沒有個夠的時候。尤其是晚上,踏著斑駁的月光樹影,可以在湖里一遛遛好幾圈。一面走,一面海闊天空,高談闊論。我們那時都是二十歲上下的人,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說,我們都說了些什么呢?我現在一句都記不得了!

    我是一九四六年離開昆明的。一別翠湖,已經三十八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我是很想念翠湖的。

    前幾年,聽說因為搞什么“建設”,挖斷了水脈,翠湖沒有水了。我聽了,覺得悵然,而且,憤怒了。這是怎么搞的!誰搞的?翠湖會成了什么樣子呢?那些樹呢?那些水浮蓮呢?那些魚呢?

    最近聽說,翠湖又有水了,我高興!我當然會想到這是三中全會帶來的好處。這是撥亂反正。

    但是我又聽說,翠湖現在很熱鬧,經常舉辦“蛇展”什么的,我又有點擔心。這又會成了什么樣子呢?我不反對翠湖游人多,甚至可以有游艇,甚至可以設立攤篷賣破酥包子、燜雞米線、冰激凌、雪糕,但是最好不要搞“蛇展”。我希望還我一個明爽安靜的翠湖。我想這也是很多昆明人的希望。

    吃飯

    關榮魁行二,他又姓關,后臺演員戲稱他為關二爺,或二爺。他在科班學的是花臉,按說是銅錘、架子兩門抱。他會的戲不少,但都不“咬人”。演員隊長葉德麟派戲時,最多給他派一個“八大拿”里的大大個兒、二大個兒、何路通、金大力、關泰。他覺得這真是屈才!他自己覺得“好不了角兒”,都是由于葉德麟不捧他。劇團要排“革命現代戲”《杜鵑山》,他向葉德麟請戰,他要演雷剛。葉德麟白了他一眼:“你?”——“咱們有嗓子呀!”——“去去去,一邊兒涼快去!”關二爺出得門來,打了一個“哇呀”:“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茶壺當夜壺,哇呀……”

    關二爺在外面,在劇團里雖然沒多少人捧他,在家里可是絕對權威,一切由他說了算。據他說,想吃什么,上班臨走給媳婦囑咐一聲:“是米飯、炒菜,是包餃子——韭菜的還是茴香的,是煎鍋貼兒、瓠塌子,熬點小米粥或者棒碴兒粥、小醬蘿卜,還是臭豆腐……”

    “她要是不給做呢?”

    “那就給什么吃什么唄!”

    關二爺回答得很麻利。

    “哦,力巴摔跤[1]!”

    申元鎮會的戲很多,文武昆亂不擋,但臺上只能來個中軍、家院,他沒有嗓子。他要算一個戲曲鑒賞家,甭管是老生戲、花臉戲,什么叫馬派、譚派,哪叫裘派,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小聲示范,韻味十足。只是大聲一唱,什么也沒有!青年演員、中年演員,很愛聽他談戲。關二爺對他尤其佩服得五體投地,老是糾纏他,讓他說裘派戲,整出整出地說,一說兩個小時。說完了“紅繡鞋”牌子,他站起要走,關二爺拽著他:“師哥,別走!師哥師哥,再給說說!師哥師哥!……”——“不行,我得回家吃飯!”別人勸關二爺,“榮魁,你別老是死乞白賴,元鎮有他的難處!”大家交了交眼神,心照不宣。

    申元鎮回家,媳婦拉長著臉:“飯在鍋里,自己盛!”

    為什么媳婦對他沒好臉子?因為他陽痿。女人曾經當著人大聲地喊叫:“我算倒了血霉,嫁了這么個東西,害得我守一輩子活寡!”

    但是他們也一直沒有離婚。

    葉德麟是唱丑的,“玩意兒”平常。嗓子不響堂,逢高不起,嘴皮子不脆,在北京他唱不了方巾丑、袍帶丑,湯勤、蔣干,都輪不到他唱;賈桂讀狀,不能讀得炒蹦豆似的;婆子戲也不見精彩;來個《賣馬》的王老好、《空城計》的老軍還對付。老是老軍、王老好,吃不了蹦蝦仁。樹挪死,人挪活,他和幾個拜把子弟兄一合計:到南方去闖闖!就憑“京角”這塊金字招牌,雖不能大紅大紫,怎么著也賣不了胰子[2]。到杭嘉湖、里下河一帶去轉轉,捎帶著看看風景,嘗嘗南邊的吃食。商定了路線,先到濟南、青島,沿運河到里下河,然后到杭嘉湖。說走就走!回家跟媳婦說一聲,就到前門車站買票。

    南方山明水秀,吃食各有風味。鎮江的肴肉、揚州富春的三丁包子、嘉興的肉粽、寧波的黃魚鲞篤肉、紹興的霉干菜肉,都蠻“嶄”。使葉德麟稱道不已的是在高郵吃的昂刺魚氽湯,味道很鮮,而價錢極其便宜。

    南方飯菜好吃,戲可并不好唱。里下河的人不大懂戲,他們愛看《九更天》《殺子報》這一類剖肚開膛剁腦袋的戲,對“京字京韻”不欣賞。杭嘉湖人看戲要火爆,真刀真槍,不管書文戲理。包公竟會從三張桌上翻“臺漫”下來。觀眾對從北京來的角兒不滿意,認為他們唱戲“弗賣力”。哥幾個一商量:回去吧!買了一些土特產,蘇州采芝齋的松子糖、陸稿薦的醬肘子、東臺的醉泥螺、扁尖筍、黃魚鲞、霉干菜,大包小包,瓶瓶罐罐上了火車。刨去路費,所剩無幾。

    進了門,洗了一把臉,就叫媳婦拿碗出門去買芝麻醬,帶兩根黃瓜、一塊豆腐、一瓶二鍋頭。嚼著黃瓜喝著酒,葉德麟喟然有感:回家了!

    “要飽還是家常飯”,葉德麟愛吃面,炸醬面、打鹵面、芝麻醬花椒油拌面,全行。他愛吃拌豆腐,就酒。小蔥拌豆腐、香椿拌豆腐,什么都沒有,一塊白豆腐也成,撒點鹽、味精,滴幾滴香油!

    葉德麟這些年走的是“正字”。他參加了國營劇團。他謝絕舞臺了,因為他是個汗包,動動就出汗,連來個《野豬林》的解差都是一身汗,連水衣子都濕透了。他得另外走一條路。他是黨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就入了黨。臺上沒戲,卻很有組織行政才能。幾屆黨委都很信任他。他擔任了演員隊隊長。日常排戲、派活,外出巡回演出、“跑小組”,誰去,誰不去,都得由他決定。誰能到中南海演出,誰不能去,他說了算。到香港演出、到日本演出,更是演員都關心,都想爭取的美事——可以長戲份、吃海鮮、開洋葷、看外國姑娘,有誰、沒誰,全在隊長掂量。葉隊長的筆記本是演員的生死簿。

    葉德麟也有不順心的事。

    一是兒子老在家里跟他鬧。兒子中學畢業,沒考上大學,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能到處打游擊,這兒干兩天,那兒干兩天。兒子認為他混成這相,全得由他老子負責。他說老子對他的事不使勁,只顧自己保官,不管兒女前途。他變得脾氣暴躁,蠻不講理,一點小事就大喊大叫,說話非常難聽。動不動就摔盤子打碗。葉德麟氣得渾身發抖,無可奈何。

    一件是出國演出沒有他。劇團要去澳大利亞演出,葉德麟忙活了好一陣,添置服裝、燈光器械、定“人位”——出國名額要壓縮,有些群眾演員必須趕兩三個角色。卻沒有葉德麟!這對他的打擊可太大了。他差一點當場暈死過去。他被送進了醫院:血壓猛增,心絞痛發作。

    住了半個月院,出院了。

    他有時還到團里來,到醫務室量量血壓、要點速效救心丸。自我解嘲:血壓高了,降壓靈加點劑量;心臟不大舒服,多來一瓶“速效救心”!他坐在小會議室里,翻翻報。他也希望有人陪他聊聊,路過的爺們跟他也招呼招呼,只是都是淡淡的,“賣羊頭的回家——不過細鹽(言)”。

    快過年了。他兒子給他買了兩瓶好酒,一瓶“古井貢”,一瓶“五糧液”,他兒子的工作問題解決了,他學會開車,在一個公司當司機,有了穩定的收入。葉德麟拿了這兩瓶酒,說:“得嘞!”這句話說得很凄涼。這里面有多重意義、無限感慨。一是有這兩瓶酒,這個年就可以過得美美的。兒子還是兒子,還有點孝心;二是他使盡一輩子心機,到了有此結局,也就可以了。

    葉德麟死了,大面積心肌梗死急性發作。

    照例要開個追悼會,但是參加的人稀稀落落,葉德麟人緣不好,大家對他都沒有什么感情。為什么會這樣呢?

    因為他對誰都也沒有感情。他是一個無情的人。

    靳元戎也是唱丑的,歲數和葉德麟差不多,脾氣秉性可很不相同。

    靳元戎凡事看得開。“四人幫”時期,他被精簡了下來,下放干校勞動。他沒有滿腹牢騷,唉聲嘆氣,而是活得有滋有味,自得其樂。干校地里有很多麻雀,他結了一副攔網,逮麻雀,一天可以逮百十只,撕了皮,醬油、料酒、花椒大料腌透,入油酥炸,下酒。干校有很多螞蚱,一會兒可捉一口袋,摘去翅膀,在瓦片上焙干,卷烙餅。

    他說話很“葛”。

    干校來了個“領導”。他也沒有什么名義,不知道為什么當了“領導”。此人姓高,在市委下面的機關轉來轉去,都是沒有名義的“領導”,搞政治工作,干校都稱之為“高政工”。他常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餿點子。《地道戰》里有一句詞:“各村都有高招”,于是大家又稱之為“高招”。干校本來是讓大家來鍛煉的,不要求糧量,高招卻一再宣傳增產。年初定生產計劃,是他一再要求提高指標。指標一提再提,高政工總是說:“低!太低!”靳元戎提出:“我提一個增產措施:咱們把地掏空了,種兩層,上面一層,下面一層。”高政工認真聽取了靳元戎的建議,還很嚴肅地說:“這是個辦法!是個辦法!”

    逮逮麻雀,捉螞蚱,跟高政工逗逗,幾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四人幫”垮臺,干校解散,各回原單位,靳元戎也回到了劇團。他接替葉德麟,當了演員隊隊長。

    他群眾關系不錯。他的處世原則只有兩條:一,秉公辦事;二,平等待人。對誰的稱呼都一樣:“爺們兒”。

    他好吃,也會做。有時做幾個菜,約幾個人上家里來一頓。他是回民,做的當然都是清真菜:炸卷果、炮糊(炮羊肉炮至微糊)、它似蜜、燒羊腿、羊尾巴油炒麻豆腐。有一次煎了幾鐺雞肉餡的鍋貼,是從在雞場當場長的老朋友那兒提回來的大騸雞,撕凈筋皮,用刀背細剁成茸,加蔥汁、鹽、黃酒,其余什么都不擱,那叫一個絕!

    他好喝,四兩衡水老白干沒有問題。他得過心絞痛,還是照喝不誤。有人勸他少喝一點,他說:“沒事,我喝足了,就心絞不疼了。”——這是一種奇怪的語法。他常用這種不通的語言講話,有個小青年說:“‘心絞不疼’,這叫什么話!”他的似乎不通的語言多著呢!

    他喝酒有個習慣,先鋪好炕,喝完了,把炕桌往邊上一踢,伸開腿就進被窩,隨即鼾聲大作。熟人知道他這個脾氣,見他一鉆被窩,也就放筷子走人,明兒見!

    他現在還活著,但已是滿頭白發,老矣。

    [1]北京的歇后語,“力巴摔跤,給嘛吃嘛”。

    [2]北京的軍樂隊混不下去,解散了,落魄奏樂手只能拿一支小號在胡同吹奏,賣肥皂,戲班里稱他們“賣了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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