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都是扇子惹的禍 (一) 第四十七回鴛鴦抗婚的余波中,賈璉來請邢夫人,平兒勸他回頭再說,賈璉道:“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的,這會子我打發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氣呢,指著這個拿我出氣罷。”結果到底被賈母遷怒罵了幾句,讓他“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 賈璉出來向邢夫人抱怨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沒孝心雷打的下流種子!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你幾句話,你就抱怨了。你還沒遇見他生氣的時候呢。這幾日肯生氣,仔細他捶你。” 過了幾日,果然第四十八回里,賈璉捱了賈赦一頓毒打,而且比賈政打寶玉更加慘烈,用平兒的話說,是“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何其毒恨之深也! 很明顯,賈璉挨打的原因不只是因為石呆子的扇子,底火還在鴛鴦身上——那賈赦得不到鴛鴦,一早就曾放話說:“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后誰還敢收?” 原來是父子爭風,當爹的老風流,卻自知年紀大,難入美人之眼,所以醋妒交加,竟把氣撒在兒子身上了。事實上,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從后文賈璉向鴛鴦借當的行為看來,鴛鴦對賈璉并非無情;而鳳姐和平兒更是常拿這一點來打趣,賈赦未必沒有耳聞,就難怪會吃兒子的醋了。 被鴛鴦拒婚是賈赦生平至丟臉的丑事之一,尷尬到要“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見賈母,只打發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連賴大家請客,寧榮二府爺們俱往赴宴,賈赦也稱病沒去,可見介意之深。惱羞成怒無處發泄,賈璉自然就要吃苦頭了。 我們且重看一下平兒是怎樣敘述這次賈璉捱打經過的——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么風村,半路途中那里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里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么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里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么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么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里有一種丸藥,上棒瘡的,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要了一丸來與平兒。” 賈赦為了奪得幾把扇子,不惜將石呆子逼得“坑家敗業”;得不到鴛鴦,又怎會善罷干休?打了賈璉一頓還是輕的,待賈母死后,不知還有多少厲害手段要施展呢。 但是賈赦的歸宿是“因憐紗帽小,致使鎖枷扛”,也許沒有機會再找鴛鴦麻煩。 有趣的是,薛家的棒傷藥似乎很是有名。舊年寶玉捱打時,寶釵曾親自托著一丸藥送去,囑咐襲人用酒研開,敷在傷處,必可解毒化淤;這次賈璉捱了打,平兒會特地到寶釵處來求棒傷丸藥,而寶釵也只是令鶯兒拿一丸來,可見這丸藥名貴得很,只能一丸一丸地送人。 大約薛蟠從前是常捱父親打的,這丸藥沒少涂,此番被柳湘蓮飽以老拳,好得如此之快,應當也是賴丸藥之功了。 (二) 需要特別留意的是賈雨村其人。 前文寫鳳姐弄權鐵檻寺,害了張金哥和守備兒子兩條人命時,文中曾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甲戌本于此有雙行夾批:“一段收拾過阿鳳心機膽量,真與雨村是一對亂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乎生之作為。” 鳳姐此后有此等事便恣意作為,雨村又何嘗不是?亂判葫蘆案,陷害石呆子這類的事情,賈雨村為官生涯中不知做了多少,又害死幾許人命。 平兒說他是“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 黛玉進京時六歲,今年十四歲,可不是“不到十年”?而賈雨村所生之事,自是指與逼害石呆子差不多的事情,且膽識愈壯,恣意作為。 第七十二回中,借林之孝與賈璉的議論寫出賈雨村貶: “林之孝說道:‘方才聽得雨村降了,卻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賈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將來有事,只怕未必不連累咱們,寧可疏遠著他好。’林之孝道:‘何嘗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么。’林之孝答應了,卻不動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說些閑話。” 這是全書八十回里最后一次提到賈雨村,此前賈雨村已經官至兵部大司馬,此時忽然降官,已是風雨欲來。而文中特地說明他不僅深受賈政賞識,如今更與賈赦交好,讓賈璉都擔心將來會受牽連。 賈雨村與賈赦狼狽為奸,明寫的例子自然就是石呆子古扇案,暗寫的線索呢? 賈赦曾派賈璉往平安州做秘密差使,但未明言。以書中慣用反語來看,平安州必定醞釀著一件不平安的大事,是否與賈雨村有關呢? 幾乎所有的紅學家都一致認定,賈府之敗必與賈雨村有關,但大多都推論在賈雨村會擺賈府一道或是在賈府敗后落井下石之類,但是一則賈雨村在七十二回已降職,過后未必有陷害賈府的能力,最多是自己落井拉賈府一同下水;二則《紅樓夢》的書寫手法多是反話正寫,越是賈雨村這樣的奸雄,越往往會寫得正義無比,做惡也做得仿佛無心之失一樣。 所以我的推論是:賈雨村極善鉆營,但同時也確有才干,他能得到甄士隱、林如海、賈政、王子騰的信任推重,自然也不難獲得北靜王的青睞。須知前文北靜王親口說過他府上品流復雜,“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頗聚”,那么賈雨村通過這些“高人”引薦,接近北靜王就非常容易而且可能了。 賈雨村再次降官后,一定會努力尋找更大的靠山,當他抓住北靜王這根救命稻草之后,就不只像送扇子給賈赦那么簡單了,非得想法送一件大禮給北靜王不可,這件大禮,便是林黛玉。 這推論有沒有可能呢?我們再重看一遍“石呆子”與“竹扇子”的故事。 我們都知道,寶玉即是“石兄”,且素有“呆病”,此石呆子豈非暗喻寶玉么?而文中所提之名扇“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此四樣皆為竹名,且第一個就提到“湘妃”,這不是暗示黛玉又是誰呢? 那石呆子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惠愛之深,亦正如寶玉之對黛玉,然而最終卻到底保不住,被賈雨村設陷奪去,落入賈赦之手。 如今賈雨村奪了石呆子的扇子,弄得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將來,他自然亦可能奪了林黛玉,讓寶玉生不如死。 當然他也許并不是存心的,而是在閑聊中,正如開篇他與冷子興說到林黛玉念書時種種表現一樣,與北靜王也是閑說八卦,偶然提起他在揚州設館的情形,提起他的前東家、翰林御史林如海的小姐,后面的故事可就順水推舟不受控制了。 (三) 結合前后文章,讓我們再細看一遍寶玉、黛玉和扇子之間的故事。 四十八回香菱學詩時,寶玉已曾說過:“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當時黛玉探春就教訓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卻不以為然,說:“這怕什么!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中,黛玉舊話重提,抱怨寶玉將自己的詩傳出去與外人看見,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的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 這里已經明確地將黛玉詩作與寶玉的扇子聯系到了一起,而這樣做的后果會是什么呢?作者惟恐讀者不知其害,故而借寶釵之口點破:“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里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 四十八回還只說是抄寫出來給人看見,且已經被刻去傳散了;六十四回則說“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但卻承認又寫在了扇子上——此兩回遙遙呼應,到底把黛玉詩同寶玉扇聯系到一起了。 寶玉口中雖說“總沒拿出園子去”,但他是無心之人,這話再信不得真。他又是在北靜王府常來常往的,若是扇上詩句被王爺看見,那水溶又是風雅之人,豈有不問的? 那北靜王初次見寶玉時年未弱冠,也就是不到二十歲,與黛玉可謂年貌相當,門第相稱,又是愛慕風雅之人。倘若北靜王得知此詩為賈府孤女林黛玉所作,怎能不遙思渴慕?再倘或后來竟向旁人打聽,被賈雨村得知,豈會不趁機獻勤,自供曾為黛玉蒙師,將黛玉幼時言行盡情稟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便是賈雨村毛遂自薦為北靜王保媒提親,也是說得過去的。 那林黛玉是翰林之后,書香之族,才貌雙全,品行兼優,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北靜王聽了賈雨村的介紹,想納黛玉為妃簡直是一定的念頭。他又不可能知道寶玉同黛玉早已兩情相悅,所以就算求親,也只是一片渴慕之心,算不得棒打鴛鴦,橫刀奪愛。 那時候婚姻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賈雨村身為黛玉業師,又和賈政關系密切,為兩府做媒名正言順,表面上看甚至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是賈母必定不愿意,寶玉必定大鬧一場,即賈政從前所慮之“弒君殺父”——雖不至如此夸張,然而北靜王為四王之首,地位僅次于皇上,寶玉若是大鬧北靜府,也就與“弒君”同罪了。 黛玉自然誓死不嫁,甚至極可能就死在這件事上,完成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終極宿命。 但是無論結局有多么悲劇,表面,卻并沒有人做錯什么事,無論北靜王也好,賈雨村也好,似乎都是無心之失。這正是一慣的紅樓筆法:表面上一切寫得風清云淡順理成章,暗底下卻是天地變色樂極生悲! 上述雖然只是猜測,但是綜合香菱與黛玉的前后傳,石呆子與扇子案,以及后文黛玉做所五美吟等篇看來,則知可能性極大。 小小扇子竟能引起如此大禍,就難怪黛玉的替身兒晴雯會“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 英蓮、香菱與秋菱 明清小說的慣例寫法,往往在正傳開始之前,會先寫一段小故事做引子,“三言二拍”的故事大多如此。《紅樓夢》也不例外,出賈府之前,先寫了個甄家;出黛玉之前,先寫了個英蓮,這是全書出場的第一個女子,明明白白是黛玉的一個投影。只是還不等開口說一句話,已經被拐子拐跑了。再出場時,已是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小小一段文字,交代了一個紅樓前傳,寫活了一個嬌婉可憐的薄命司女兒。但與其他小說不同的是,這個前傳跟正文是發生關系的。甄英蓮被薛蟠強買為婢,并跟隨薛家進京,以“香菱”的身份卷土重來,還拜了正身兒林黛玉為師。 可以說,她每換一次名字,就代表了人生的一個新階段。 第一個階段,自然是她叫做甄英蓮的時候。 年方三歲,家住姑蘇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父親甄士隱,為鄉宦之家,母親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了。甲戌本在這里有一句側批: “總寫香菱根基,原與正十二釵無異。” 彼時的英蓮“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被甄士隱抱在懷里去街上看過會熱鬧,卻遇見了一僧一道,不但向士隱哭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還念了四句詩,預言了英蓮一生的噩運。 緊接筆鋒一轉,英蓮人生中的第一個魔星出現了,即是賈雨村,上前施禮陪笑問:“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 這是甄英蓮與賈雨村的第一次照面。 不久,雨村得了甄士隱的救濟,上京赴考去了,一舉中了進士,選為新任太爺,后來還娶了甄家的丫頭嬌杏為妾;而英蓮則在次年元宵節花燈會上失蹤,甄家又在三月十五遭火,甄士隱賣了田莊,攜了妻子去丫鬟投奔岳丈,飽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勉強支持了兩年,越發困窘,一日在街上與一僧一道重逢,頓悟出家。 昔時賓主,一個衣錦還鄉做了官,另一個落魄流離出了家;小姐跌了勢成為拐子手中的砝碼,丫鬟卻轉了運成為知府的妻室。真是滄海桑田,風云變幻,人生的際遇真也堪嘆。 更可悲可嘆的是賈雨村和甄英蓮還有第二次交會,就是“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了。 那時賈雨村已經送了黛玉進京,拜會了賈政,并受到王子騰的推舉,補授了應天府。到任接的第一個案子,就是薛蟠與馮淵爭買婢女致傷人命案。 這一次,英蓮是暗出,由“葫蘆僧”出身的門子一五一十交代緣起: “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從胎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