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晴雯的癡心 晴雯居于十二釵又副冊之首,畫面上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詩道: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甲戌本雙行夾批:“恰極之至!‘病補雀金裘’回中與此合看。”意思說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的內容是最能表現晴雯性情與命運的。這也側面證明了我前面分析過的晴雯之死應在“雀金裘”事后第二年秋,中間多出來的一年是后補入的稿子——晴雯之病,因補裘而加重,之后雖略略恢復,卻種下病根;至抄檢時,猶未痊愈,遂一病而猝。否則,這病便來得不合理了,悲劇意義也減弱了很多。 奇的是,晴雯前面一路寫來,并未細交代其出身歷史,卻是直到死前,才又回頭補敘,脂批謂之“晴雯正傳”: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后來所以到了寶玉房里。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家里一個女孩子配了他……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這一小段晴雯傳著實可憐,那晴雯父母雙亡,雖不似香菱自幼被拐子拐去,卻也同樣不記得家鄉父母,只念及并不親近、且對自己也毫無疼愛之心的姑舅哥哥多渾蟲,央求了賴家的買進來做庖宰——越是缺失的,越是渴望。那晴雯最缺的是什么?親情。于是就連一點點骨血之情也要牢牢抓住,好讓自己覺得有個哥哥在身邊,這一點卑微的情感,幾近乎于自欺欺人了。 她十歲進府,十六歲過世,寶玉在誄文中說與她共度“五年八個月有零”,可見在賈母處呆了不到一年。她本是賴大家買的,也就是奴才的奴才,身份極卑微的,卻偏偏“生得伶俐標致”,賈母一見了便喜歡;不但留在自己身邊一陣子,還特地將她賞了寶玉,而且不是一般的賞,是有意要將她許給寶玉的,即后文對王夫人說的“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 模樣、爽利、言談、針線,正是德容言工件件包括,顯然賈母將晴雯給寶玉是經過深思熟慮、有著長遠打算的。或許有人會說,晴雯怎么能算有德呢,牙尖嘴利,又欺負小丫頭。但這些都是小毛病,晴雯正直不阿,仗義忠勇,眼里揉不得沙子,這些才是賈母看重的品行;王夫人則一味只重視表面的“賢”字,審美標準是“性情和順,舉止沉重”,又最恨面貌嬌美體態風流之人,所以最見不得晴雯罵小丫頭的“浪樣子”,也就是賴大家所謂“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然而賴大也還懂得欣賞晴雯“不忘舊”的品格,應允其要求將多渾蟲買進來,可見王夫人不如賴大家的遠矣。 但是最能與王夫人形成鮮明對比的,還不是賴大家的,而是晴雯的嫂子燈姑娘兒。 寶玉同晴雯永訣一段對話,本令人肝腸寸斷,誰知忽然接入燈姑娘兒挑簾進來,拉了寶玉去調笑——初看似覺穢亂,細想卻令人感慨,尤其燈姑娘對寶晴二人的定評,竟是可悲可嘆:“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錯怪了你們。” 寶玉和晴雯一對極清雅極俊秀的少年孩兒,卻映對了多渾蟲燈姑娘兒這一對酒糟淫蕩透了的世俗男女,這筆法的確曲折奇怪。但更讓人觸目驚心的,卻是一向吃齋念佛、天真爛熳的王夫人,咬定了晴雯是狐貍精,勾引寶玉;而素來妖矯放蕩、人盡可夫的燈姑娘兒,卻偏偏慧眼識珠,給二人平了反——這世道,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是正經,什么是淫邪呢? 七十八回開篇,王夫人害死晴雯后,向賈母犯舌說:“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份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滿口謊言,咒人生病,也不知她的念齋求佛都念到哪里去了。 又說:“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 真正愚也癡也! 襲人“從未逢迎寶玉”?那“初試云雨”、勾引小爺的,可恰恰是襲人呀!倒是晴雯才真正純潔爛漫,一派天真。 榮府里小廝興兒曾同尤氏姐妹說過:“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而寶玉身邊早已備下的兩個人,自然便是襲人和晴雯了。 襲人同寶玉初試云雨,便是因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而晴雯,賈母也說過“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可見在賈母心目中,晴雯的分量可能還比襲人重一些,為什么后來倒輸給了襲人呢? 就是因為襲人勝在先下手為強,早在寶玉情竇初開時便與他初試云雨,搶占先機拔了頭籌。男人總是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而襲人也就建立了穩固的地位,又頻吹枕頭風,三天兩頭地借著由頭逼寶玉發重誓,將寶玉耍得團團轉。 她和晴雯一樣,都是賈母指給寶玉的,屬于上頭派下來的。正如賈府管家林之孝家的所說:“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里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 襲人貌似低調,其實從來都是優越感爆棚,有著極強的主人翁獨霸意識。看到寶玉大清早去黛玉房中探湘云固然不滿,便議起黛玉生日,都要說聲“就只不是咱們家的”,完全是女主人的心態。 說起寶玉來,更是一口一個“我們”,曾被晴雯捏了話把兒的;就連被寶玉踢了一腳,當眾丟了顏面,也仍不忘自辯說:“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大事小事,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當天晚上襲人因為見自己吐了血,“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明白提出其素有“爭榮夸耀之心”。然而只隔了一天,因見寶玉同晴雯口角,就又主人公意識發作,本能地冒出一句:“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惹得晴雯忍不住再次出言譏諷。 抄檢大觀園后,寶玉對襲人不無猜疑,又深哀晴雯之不幸,且舉出海棠之夭以喻晴雯,襲人羞惱之下,露了原形,大怒道:“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讓我,還輪不到他!” 這才是花襲人的本來面目,真實心聲。她貌似謙和,其實奢望,最是爭強好勝頭一個不安分的人——為了不讓別人滅過自己的次序,就要先下手為強,滅了對手的機會。 可憐晴雯,自被老太太指與寶玉后,就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離開的。她同寶玉吵嘴時,寶玉發脾氣要攆她,她說:“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同麝月開玩笑時,則說:“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怡紅院。 故而臨死之前,才會說出痛定思痛之語:“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就要死了,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且將小衣與寶玉換過,又剪了指甲相贈,哭說:“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索性如此,也不過是這樣了。”竟是剛烈至死! 王夫人為什么那么恨晴雯? 對于晴雯之死,我一直有個問題非常想不通,就是王夫人怎么對晴雯的態度,怎么會恨得那么刻骨銘心的? 她之前對于晴雯素無了解,只是有一次同賈母走在園中時,看到晴雯罵小丫頭,很看不上那個張狂樣子;接著叫了晴雯來,對于她病西施的打扮更加反感,但是查問之下,也沒挑到什么錯處,而晴雯更是機智地把自己和寶玉的關系說得疏而又遠;再接著就是抄檢大觀園了,但也沒查出晴雯有什么藏私來,然而王夫人親自來怡紅院視察時,看見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還是雷霆萬鈞地立逼著人現從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地架出去了,且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別的丫頭們穿。 ——有這么恨嗎?用得著這么狠嗎?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