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暗流與洪流-《風起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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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去哪里?”
薛瑩提高了警惕,他的儒生形象頓時收斂起來,取而代之的是情報官員的氣質。
“一處景色而已,薛大人不必如此緊張。”
荀詡一臉輕松地回答,然后偏過頭去,命令糜范讓船工開的再快一些。
又開了約摸四分之一個時辰,船距離左岸已經只有十幾丈之遙。
這通常是船只靠港的標準離岸距離,薛瑩也注意到這一點了,他雙手抄在胸前,警惕地望著這艘船的動靜。
又過了一會兒,船頭遠處可以看到出現一處建筑,半在陸地半在水中。
“牛津碼頭!”
薛瑩忽然大叫道,他猛地推開荀詡,沖過去一把揪住糜范吼道:“立刻掉轉船頭,不準再繼續靠近!”
“可……可是大人,這是不可能的。
現在北風正急,我們的船又是滿帆。
就算現在落下帆來,船本身的速度也已經夠快了,沒法立刻停下來啊。”
“我不管!你給我立刻調頭!”
糜范慌張地從身旁拿出一個簿子、一個兩腳規范,結結巴巴地演算給薛瑩看:“您看,若我的演算沒錯,這條船在江中調頭的最短弧線長度是一百六十步,而牛津碼頭距離這船現在只有一百多步……”
薛瑩怒不可遏地搶過糜范的簿子撕個粉碎,再次強令他停船。
可這時候已經晚了,貨船龐大的身軀已經擺頭不及,它用木制船殼撞開江面漂浮的兩道竹閘撞開,一頭扎進牛津碼頭的入港水道里。
四、五名水手匆忙跑到船頭用竹篙和木槳抵住江底,船兩舷各自拋出一個鐵錨入江,經過這么一番折騰,貨船終于穩穩地停在了牛津港之中。
荀詡這時候才不動聲色地走到糜范面前,掏出自己的令牌,用足以讓薛瑩聽見的聲音大聲說道:“糜先生,我現在以蜀漢敦睦館主薄的名義征用你的船只為臨時外交船。”
“是,是,能為皇帝陛下效勞是我們的榮幸。”
糜范連連點頭。
在一旁的薛瑩一改平時儒雅冷靜的形象,用極為惱怒的眼神死死盯住荀詡,扭曲的表情鮮明地傳達出一個信息:他被耍了。
本來按照薛瑩的構想,外交碼頭所有可用的船只都已經被送去“檢修”;而民用商船又因手續問題不能離開武昌地區,他認為這已經徹底堵死了荀詡的兩條傳輸通路。
但是他沒有想到,荀詡巧妙地鉆了這兩者之間的空子,讓民用商船駛入武昌附近的牛津外交碼頭,并將其征調為外交船舶。
這樣一來,荀詡既沒有違反民用商船不準出境的規定,也使牛津碼頭有了可用的外交船只----根據吳蜀兩國外交協議中一條并不醒目的補充條款,任何在牛津港口內的船舶只要有外交人員搭乘,將被自動視為具有外交船舶之身份。
結果,薛瑩苦心準備的兩個“小動作”被輕松地破解了。
現在糜家商號的這條貨船已經具備了外交船舶的屬性,而外交船舶是不受出境手續限制的,薛瑩已經沒有辦法阻止其出航。
荀詡總算也對東吳耍了一次“小動作”。
已經升格為外交船舶的糜家商船載著文書大搖大擺地再度離開了牛津港,荀詡和薛瑩兩個人懷著不同的心情目送它駛向江州,一直到大船的船帆在地平線上徹底消失。
敦睦館派來接荀詡的馬車先到,荀詡友好地邀請薛瑩一同回城,被后者禮貌地謝絕了。
看薛瑩的表情,他寧可沉到長江水底也不愿跟荀詡同一輛車回去。
于是荀詡單獨坐著馬車返回武昌。
到達敦睦館以后,他看到張觀也已經回來了,一群人包括郤正圍在他身邊,議論紛紛。
郤正一見荀詡,問他怎么這么遲才回來。
荀詡將整個事情說了一遍,張觀急切地打斷他的敘述,問道:“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做的,我只想知道你做到沒有。”
“文書已經被順利送出去了,不出意外的話,十天之內就可以抵達成都。”
荀詡回答。
“那就好,雖然還是有些晚了……”
“你今天見到了孫權沒有?”
荀詡問,從張觀的表情來看事情并不順利。
“沒有,連內城都沒進去,直接被擋在了宣陽門外。”
張觀搖搖頭,不過神色并不怎么沮喪,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孫權自己心里有鬼,恐怕是不大愿意見蜀漢敦睦使的。
郤正氣憤地說孫權自己既然知道大節有虧,又怎么敢一意孤行,可惜他的指責孫權聽不到。
大家又議論了一陣,但都沒有什么建設性的東西。
目前敦睦館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這么多了,接下來只有等待成都發來下一步指示--究竟是繼續敦睦往來,還是趕在開戰前收拾行李連夜撤回益州,這誰心中都沒底。
張觀看天色已晚,就讓大家都各自回去休息。
荀詡折騰了一天,也覺得乏了,于是拜別張觀與郤正,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
這間房間在敦睦館里不算大,但是地處偏僻,旁邊還有一角小院幾叢青竹,頗為幽靜。
荀詡回到屋子里,將沾著汗臭的衣服丟到門前竹筐中,直接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荀詡忽然覺得有人在搖動他的身體,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這一次搖動的幅度更大了,荀詡恍恍惚惚地睜開一只眼睛,卻看到郤正一邊推他一邊急切地喊道:“荀功曹,荀功曹!”
出于一名情報官員的職業習慣,荀詡立刻恢復了神智。
他飛快地從榻上爬起來搓了搓臉,一邊從衣柜里翻找衣服一邊問郤正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不要穿這件,把你的朝服找出來。”
郤正見荀詡從柜子里拿出一件普通布衣,提醒他說。
“什么?
朝服?”
荀詡動作一下子停止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孫權的特使剛才來到敦睦館,說吳主緊急召見我們。”
“還好…我還以為是他派兵包圍了敦睦館,要抓了我們去祭旗呢…”
荀詡看起來沒有郤正那么緊張。
兩個人很快來到敦睦館正堂,身著正式朝服的張觀和宮內特使已經等候在那里了。
荀詡暗自留意了一下時間,這時候恰是午夜時分。
孫權白天拒絕接見,卻忽然在午夜緊急把敦睦使召進宮去,這卻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敦睦館外停留著四輛翠綠色的豬鼻車,張觀、荀詡、郤正三個人各上了一輛,由特使帶路朝著武昌內城疾馳而去。
此時街道空曠冷清,周圍房屋在夜色籠罩下黑壓壓一片,只聽到這幾輛車馬蹄敲擊地面“嗒嗒”作響,回聲聽起來格外清晰。
很快車子穿過清溪橋、金鳳闕,最后停到了內城的右側端門之前。
三個人都走下車,一個早就在此等候多時的侍衛將端門打開,提著燈籠引三人向宮內走去。
七轉八轉,不多時這支小小的隊伍便來到一間宮殿之前,這宮殿較之前面的宮廷建筑樸素了不少,但仍舊透著威嚴之氣。
旁邊建筑群都是漆黑一片,惟有此處的燈火通明,十幾盞大燈籠吊在殿角,將整個殿內照的如白晝一般。
三個人進殿以后,發現吳主孫權已經安坐殿中了。
只是他今天特意高高在上,與三個人相隔有二、三十步,那著名的碧眼與紫髯因為距離遙遠而有些看不清楚。
張昭與顧雍兩名重臣分別站在兩側,表情不一。
大概是因為深夜緊急召見的緣故,所有繁文縟節都被省略掉了。
孫權既沒有派人送上茶水來,也沒有象往常那樣親切地詢問他們在武昌的生活起居,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題。
荀詡從這個面目看不清楚的統治者聲音里努力分辨出了一絲自豪、一絲膽怯、一絲惱怒以及一絲焦躁不安。
“今日召見貴使,是因為吳國近日內會有一項重大的政治舉措。
出于對盟友的尊重,我覺得有必要在這之前知會貴國,希望能得到貴國的理解和支持。”
“我會傳達給諸葛丞相的。”
張觀低下頭,沒有多說。
孫權并沒有直接挑明“稱帝”,而是開始從他的父親孫堅開始談起,接著談到兄長孫堅,將整個江東的歷史回顧一遍,語氣里充滿了感慨。
荀詡注意到在談話中孫權反復強調“孫氏江東”這個詞。
接下來孫權話鋒一轉,喋喋不休地說起了昭烈皇帝劉備當年困居江夏時江東施以的援手,以及兩方在抵抗曹魏侵略時的無間合作。
荀詡注意到孫權的情緒似乎很激動,不時揮舞手臂來加強感染力,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
就演說技術來說相當不錯,但在這一共只有六個人的大殿里總給人一種奇怪的不協調感。
“演說”一直持續了兩柱香的時間,孫權最后談到了目前吳漢聯盟的必要性以及他個人對諸葛丞相的敬慕,他強調說:“我相信以諸葛丞相的智慧,一定能夠理解,吳漢兩國的同盟無論是從歷史的角度還是現狀來看都是必需的,任何時候都是……”
“終于說到關鍵地方了……”荀詡心想。
“……鑒于以上考慮,舊的合作形式已經不適宜當前嚴峻的斗爭形勢,我認為吳漢聯盟應該具備新的內涵。”
說到這里,孫權閉上了嘴。
在他旁邊的顧雍則不失時機地接口對下面的三位蜀使說:“我們東吳臣民一致認為,我主孫權應該登基稱帝,與貴國皇帝并肩而戰,才能在最大程度上鼓舞兩州士氣,震懾敵人。”
這個消息終于從東吳決策層的嘴里親口說出來了,三名蜀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說話。
其實郤正很想開口抗辯,但被張觀和荀詡的眼神壓了回去。
辯駁不是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工作是將吳國的官樣聲明以及弦外之音一并帶回去,交給成都朝廷去處斷。
顧雍繼續說道:“等到兩國成功地恢復中原,豫、青、徐、幽四州歸屬東吳;兗、冀、并、涼四州歸屬漢,兩國以函谷關為界,共享天下。”
“這究竟是在向我國示好還是示威……”荀詡不明白為什么東吳要在這時候提出這份政治地圖,這份地圖幾乎沒有實用價值,除了明確無誤地把東吳的野心表面化以外,沒有什么用處。
還是說,孫權其實是想要一個與他地位相稱的戰略目標?
“我主登基在即,這個消息一定會引起外界的種種猜測甚至負面謠傳,為避免盟友和天下人不必要的誤解,今天特意召見幾位澄清一下我方的立場,并希望能得到貴方的理解。”
對于這樣的外交辭令,荀詡只能是冷笑。
如果東吳真的有誠意,就該在決定稱帝前就征求成都的意見;最起碼應該在登基儀式前以正式的國書通知蜀漢。
而事實上,若不是今天他成功地把這個情報送了出去,恐怕東吳會把稱帝的事一直捂到登基當天。
在得知敦睦館已經把稱帝的情報送出到成都以后,東吳君臣這才慌張地連夜緊急召見敦睦使,想淡化東吳在這件事上一意孤行的印象,反而暴露出他們揣揣不安的不自信心態。
“新的吳漢聯盟將成為埋葬偽魏的基石,希望你們能把我的心情轉達給諸葛丞相。”
孫權為這一次的會談做了總結,然后這位即將登基的皇帝起身離去,自始至終他的臉都沒有清晰地顯露在敦睦使面前。
張昭也隨之而去,只有顧雍留了下來,看來他還有些話要說。
“冠冕堂皇的話交給上級去說,具體細節交給下級去完成。”
這是流行于靖安司里的一句話,也同樣適用于外交場合。
顧雍走近張觀,臉上笑容可掬,還友好地向荀詡與郤正點頭示意。
但三個人誰也沒有動,既然東吳的立場已經挑明了,那么在成都做正式反應之前他們不能有任何表示。
“張大人,我主對于新的吳漢同盟寄予的希望很大,為了更好地體現出兩國合作精神和我方的誠意……”顧雍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子里拿出一卷精致的絲軸遞給張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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