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這人嘆了口氣,道:“二十年前,我本是個鏢師,保了一趟重鏢經過這里。” 傅紅雪道:“就在這里?” 這人點點頭,道:“因為我保的鏢太重,肩上的擔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點將這趟鏢送到地頭,竟忘了到好漢莊去向薛斌遞帖子。” 傅紅雪問道:“難道來來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遞帖子?” 這人道:“經過這里的人,都要到好漢莊去遞張帖子,拜見他,喝他一頓酒,拿他一點盤纏再上路,否則他就會認為別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憤怒之色,冷笑著又道:“因為他是這里的一條好漢,所以誰也不敢得罪他。” 傅紅雪道:“但你卻得罪了他。” 這人道:“所以他就帶著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來找我的麻煩了。” 傅紅雪道:“他要你怎么樣?” 這人道:“他要我將鏢車先留下,然后再去請我們鏢局的鏢主來,一起到好漢莊去磕頭賠罪。” 傅紅雪道:“你不肯?” 這人嘆道:“磕頭賠罪倒無妨,但這趟鏢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則我們鏢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聲道:“何況我趙大方當年也是條響當當的人物,我怎么能忍得下這口氣。” 傅紅雪道:“所以你們就交上了手?” 趙大方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實在太霸道,我實在不是他的敵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將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興奮起來,很快地接著道:“幸好就在這時,那位大俠客恰巧路過這里,一出手就攔住了他,問清了這件事,痛責了他一頓,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紅雪道:“后來呢?” 趙大方道:“薛斌當然還有點不服氣,還想動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到了這位大俠客面前,竟變得像是紙扎的。” 傅紅雪的心又在跳。 趙大方嘆息著,道:“老實說,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看見過像這位大俠客那么高的武功,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么慷慨好義的人物,只可惜……” 傅紅雪道:“只可惜怎么樣?” 趙大方黯然道,“只可惜這么樣一位頂天立地的人物,后來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熱淚盈眶,接著道:“只可惜我連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這一天,都到這里來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風,想到他對我的好處,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場。” 傅紅雪用力緊握雙手,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趙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說出來,你們這些年輕人也不會知道。” 傅紅雪道:“你說!” 趙大方遲疑著,道:“他姓白……” 傅紅雪道:“神刀堂白堂主?” 趙大方悚然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一雙手握得更緊,道:“他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 趙大方道:“我剛才已說過,他是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紅雪道:“那是不是因為他救了你,你才這么說?” 趙大方真誠地道:“就算他沒有救我,我也要這么樣說的,武林中人誰不知道神刀堂白堂主的俠名,誰不佩服他。” 傅紅雪道:“可是……” 趙大方搶著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蠻橫無理、作惡多端的強盜歹徒,因為白大俠嫉惡如仇,而且天生俠骨,若是見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著又道:“譬如說那薛斌就一定會恨他,一定會在背后說他的壞話,但……” 傅紅雪一顆本已冰冷的心,忽然又熱了起來。 趙大方下面所說的是什么,他已完全聽不見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滿了復仇的欲望,甚至比以前還要強烈得多。 因為現在他終于明白他父親是個怎么樣的人。 現在他已確信,為了替他父親復仇,無論犧牲什么都值得。 對那些刺殺他父親,毀謗他父親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馬空群。 他發誓一定要找到馬空群!發誓一定絕不再饒過這可恥的兇手。 趙大方吃驚地看著他,猜不出這少年為什么會忽然變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可曾聽過馬空群這名字?” 趙大方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趙大方搖搖頭,眼睛已從他的臉上,看到他手里握著的刀。 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這柄刀顯然是趙大方永遠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來,失聲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紅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說別的,慢慢地轉過身,走出了樹林。 林外秋風正吹過大地。 趙大方癡癡地看著他,忽然也沖出去,搶在他面前,跪下,大聲道:“白大俠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雖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萬要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傅紅雪道:“不必。” 趙大方道:“可是我……” 傅紅雪道:“你剛才對我說了那些話,就已可算是報過恩了。” 趙大方道:“可是我說不定能夠打聽出那姓馬的消息。” 傅紅雪道:“你?” 趙大方道:“現在我雖已洗手不吃鏢行這碗飯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動的還是有很多,他們的消息都靈通得很。”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問:“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簡樸、很干凈,雪白的墻上,掛著一幅人像。 畫得并不好的人像,卻很傳神。 一個白面微須、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著臉,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筆挺,就像是一桿鏢槍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緞錦袍,腰畔的絲帶上,掛著一柄刀。 漆黑的刀! 人像前還擺著香案,白木的靈牌上,寫著的是:“恩公白大俠之靈位。” 這就是趙大方的家。 趙大方的確是個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確是條有血性的漢子。現在他又出去為傅紅雪打聽消息了。 傅紅雪正坐在一張白楊木桌旁,凝視著他父親的遺像。他手里緊緊握著的,正也是一柄同樣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這里已來了四天。這四天來,他天天都坐在這里,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的遺像。 他全身冰冷,血卻是熱的。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這一句話就已足夠。無論他吃了多少苦,無論他的犧牲多么大,就這一句話已足夠。 他絕不能讓他父親在天的英靈,認為他是個不爭氣的兒子。 他一定要洗清這血海深仇,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值得。 夜色已臨,他燃起了燈,獨坐在孤燈下。 這些天來,他幾乎已忘記了翠濃,但在這寂寞的秋夜里,在這寂寞的孤燈下,燈光閃動的火焰,仿佛忽然變成了翠濃的眼波。 他咬緊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親的遺像前,來想這種事,簡直是種冒瀆,簡直可恥。幸好就在這時,門外已有了腳步聲。 這是條很僻靜的小巷,這是棟很安靜的小屋子,絕不會有別人來的。 進來的人果然是趙大方。 傅紅雪立刻問道:“有沒有消息?” 趙大方垂著頭,嘆息著。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道:“你不必難受,這不能怪你。” 趙大方抬起頭,道:“你……你要走?” 傅紅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趙大方搓著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該等到明天走。” 傅紅雪道:“為什么?” 趙大方道:“因為今天夜里有個人要來。” 傅紅雪道:“什么人?” 趙大方道:“一個怪人。” 傅紅雪皺了皺眉。 趙大方的神情卻興奮了起來,道:“他不但是個怪人,而且簡直可以說是個瘋子,但他卻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瘋子。” 傅紅雪遲疑著,道:“你怎么知道他會來?” 趙大方道:“他自己說的。” 傅紅雪道:“什么時候說的?” 趙大方道:“三年前。” 傅紅雪又皺起了眉。 趙大方道:“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說的,我還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會來,就算砍斷了他的兩條腿,他爬也會爬著來。” 傅紅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趙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會叫人將他的棺材抬來。” 傅紅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趙大方道:“我的確信任他,因為他說出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 傅紅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趙大方卻忽又問道:“你從不喝酒的?” 傅紅雪搖搖頭。 他搖頭的時候,心里又在隱隱發痛。 趙大方并沒有看出他的痛苦,笑著道:“但那瘋子卻是酒鬼,我在兩年前已為他準備了兩壇好酒。” 傅紅雪冷冷地道:“我只希望這兩壇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擺在桌上,兩大壇。 夜已深了,遠處隱隱傳來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還沒有人來。趙大方卻還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連一點焦躁的表情都沒有。 他的確是個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紅雪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什么話都不再問。 還是趙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著道:“他不但是個瘋子,是個酒鬼,還是個獨行盜,但我卻從來也沒有見過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紅雪在聽著。 趙大方道:“他雖然是個獨行盜,卻是個劫富濟貧的俠盜,自己反而常常窮得一文不名。” 傅紅雪并不奇怪,他見過這種人。聽說葉開就是這種人。 趙大方道:“他姓金,別人都叫他金瘋子,漸漸就連他本來的名字都忘了。” 傅紅雪這時卻已沒有在聽他說話,因為這時小巷中已傳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重,而且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趙大方也聽了聽,立刻搖著頭道:“來的人絕不是他。” 傅紅雪道:“哦?” 趙大方道:“我說過他是個獨行盜,一向是獨來獨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獨行盜走路時腳步也絕不會這么重。” 傅紅雪也承認他說的有理,但腳步聲卻偏偏就在門外停了下來。 這次是趙大方皺起了眉。 外面已有了敲門聲。 趙大方皺著眉,喃喃道:“這絕不是他,他從不敲門的。” 但他還是不能不開門。 門外果然有兩個人。兩個人抬著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濃,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這兩個人的臉上。他們的臉很平凡,身上穿著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著草鞋。 無論誰都能看得出這兩人都是以出賣勞力為生的窮人。 “你姓趙?” 趙大方點點頭。 “有人叫我們將這口棺材送來給你。” 他們將棺材往門里一放,再也不說一句話,掉頭就走,仿佛生怕走得不夠快。 趙大方本來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這樣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將流下淚來,黯然道:“我說過,他就算死了,也會叫人將他的棺材抬來的。” 傅紅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對這件事雖然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總還是有一點希望的。 現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趙大方為朋友悲傷的表情,他心里當然也不會太好受。只可惜他從來不會安慰別人。 現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趙大方凄然長嘆,道:“看來這兩壇酒竟是真的沒有人喝了。” 突聽一人大聲道:“沒有人喝才怪。” 聲音竟是從棺材里發出來的。 接著,就聽見棺材“砰”的一響,蓋子就開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從棺材里跳了出來。 一個滿面虬髯的大漢,精赤著上身,卻穿著條繡著紅花的黑緞褲子,腳上穿著全新的粉底官靴。 趙大方大笑,道:“你這瘋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瘋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這兩壇陳年好酒再說。” 他一跳出來,就一掌拍碎了酒壇的泥封,現在已開始對著壇子牛飲。 傅紅雪就坐在旁邊,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沒有這么樣一個人存在。 這人看來的確有點瘋。 但傅紅雪并沒有生氣,他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見別人的。 金瘋子一口氣幾乎將半壇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來喘了口氣,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陳年好酒,我總算沒有白來這一趟。” 趙大方問道:“你要來就來,為什么還要玩這種花樣?” 金瘋子瞪起眼,道:“誰跟你玩花樣?” 趙大方道:“不玩花樣,為什么要躲在棺材里叫人抬來?” 金瘋子道:“因為我懶得走。” 這句話回答得真妙,也真瘋,但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卻似乎露出了一絲憂慮恐懼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壇子來。 趙大方卻拉住了他的手。 金瘋子道:“你干什么?舍不得這壇酒?” 趙大方嘆了口氣,道:“你用不著瞞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煩了。” 金瘋子道:“什么麻煩?” 趙大方嘆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個什么人,為了躲著他,所以才藏在棺材里。” 金瘋子又瞪起了眼,大聲道:“我為什么要躲著別人?我金瘋子怕過誰了?” 趙大方只有閉上嘴。 他知道現在是再也問不出什么來的,金瘋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煩,也絕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出來。 他終于想起了屋子里還有第三個人,立刻展顏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見,這位朋友就是……” 金瘋子打斷了他的話,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嘴又已對上酒壇子。 趙大方只好對著傅紅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說過,他是個瘋子。” 傅紅雪道:“瘋子很好。” 金瘋子突又重重地將酒壇往桌上一放,瞪著眼道:“瘋子有什么好?” 傅紅雪不理他。 金瘋子道:“你認為瘋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個瘋子?” 傅紅雪還是不理他。 金瘋子突然大笑起來,道:“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趙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強笑道:“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誰,他……” 金瘋子又瞪著眼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為什么不知道他是誰?” 趙大方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一走進這間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誰了。” 趙大方更驚訝,道:“你怎么會知道?” 金瘋子道:“我就算認不出他的人,也認得出他的這把刀。我金瘋子在江湖中混了這么多年,難道是白混的?” 趙大方板起了臉,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誰,就不該如此無禮。” 金瘋子道:“我想試試他。” 趙大方道:“試試他?” 金瘋子道:“別人都說他也是一個怪物,比我還要怪。” 趙大方道:“哪點怪?” 金瘋子把一雙穿著粉底官靴的腳,高高地蹺了起來,道:“聽說他什么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當面打他兩耳光,他也不會還手的。” 趙大方板著臉道:“這點你最好不要試。” 金瘋子大笑,道:“我雖然是瘋子,但直到現在還是個活瘋子,所以我才能聽得到很多消息。” 趙大方立刻追問,道:“什么消息?” 金瘋子不理他,卻轉過了臉,瞪著傅紅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馬空群在哪里?” 傅紅雪的手突又握緊,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因緊張而嘶啞,道:“他……他在哪里?” 金瘋子突然閉上了嘴。 趙大方趕過去,用力握住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不說?” 金瘋子道:“我為什么要說?” 趙大方道:“因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我已說過,他是你的好朋友,并不是我的。” 趙大方怒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現在還是的,因為我現在還活著。” 趙大方道:“這是什么意思?” 金瘋子道:“這意思你應該明白的。” 傅紅雪道:“難道你說出了就會死?” 金瘋子搖搖頭,道:“我不是這意思。”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條件才肯說?” 金瘋子道:“只有一個條件。” 傅紅雪道:“什么條件?”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傅紅雪道:“殺什么人?” 金瘋子道:“殺一個我永遠不想再見到的人。” 傅紅雪道:“你藏在棺材里,就是為了要躲他?” 金瘋子默認。 傅紅雪道:“這人是誰?” 金瘋子道:“是個你不認得的人,跟你既沒有恩怨,也沒有仇恨。” 傅紅雪道:“我為什么要殺這么樣一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你想知道馬空群在哪里。”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手里的刀,他在沉思的時候,總是這種表情。 趙大方忍不住道:“你為什么一定要殺這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他要殺我。” 趙大方道:“他能殺得了你?” 金瘋子道:“能。” 趙大方動容道:“能殺得了你的人并不多。” 金瘋子道:“能殺他的人更少。” 他凝視著傅紅雪手里的刀,緩緩接道:“現在世上能殺得了他的,也許只有這把刀!” 傅紅雪緊握著手里的刀。 金瘋子道:“我知道你不愿去殺他,誰也不愿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傅紅雪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馬空群。” 金瘋子道:“所以你只好殺他。” 傅紅雪的手握得更緊。 金瘋子說的不錯,誰也不愿意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銘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里生了根——縱然那是別人種到他心里的,但現在也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世上就絕沒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冷汗已開始流了下來。 金瘋子看著他,道:“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來也不認得他,但你卻殺了他。”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金瘋子淡淡地接著說道:“無論誰為了復仇,總難免要殺錯很多人的,被殺錯的通常都是一些無辜的陌生人。” 傅紅雪忽然道:“我怎知殺了他后,就一定能找到馬空群?” 金瘋子道:“因為我說過。” 他說出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這點連傅紅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個人正被人追殺的生死關頭中,還沒有忘記三年前訂下的約會,這并不是件容易事。 傅紅雪又垂下頭,凝視著手里的刀,緩緩道:“現在我只要你再告訴我一件事。” 金瘋子道:“什么事?” 傅紅雪一字字道:“這人在哪里?” 金瘋子的眼睛亮了。 連趙大方臉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們的朋友,他希望他們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瘋子道:“從這里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個小鎮,小鎮上有個小酒店,明天黃昏前后,那個人一定會在那小酒店里。” 傅紅雪道:“什么鎮?什么酒店?” 金瘋子道:“從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個小鎮,小鎮上只有那么一個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紅雪道:“你怎么知道那個人明天黃昏時一定在那里?” 金瘋子笑了笑,道:“我說過,我知道很多事。” 傅紅雪道:“那個人又是個什么樣的人?” 金瘋子沉吟道:“是個男人。” 傅紅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種。” 金瘋子道:“這個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種,你只要看見他,就會知道他跟別的人全都不同。” 傅紅雪道:“他有多大年紀?” 金瘋子道:“算來他應該有三四十歲了,但有時看來卻還很年輕,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道:“他姓什么?” 金瘋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么。”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么,才能問他,是不是我要殺的那個人?”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殺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紅雪道:“你難道要我一看見他就出手?” 金瘋子道:“最好連一個字都不要說,而且絕不能讓他知道你有殺他的意思。” 傅紅雪道:“我不能這樣殺人。” 金瘋子道:“你一定要這么樣殺人,否則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里。”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里,還有誰能為白大俠復仇?”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緩緩道:“誰也不愿意去殺一個陌生人的。” 金瘋子道:“這句話我說過。”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答應你去殺他,我絕不能再殺錯人。” 金瘋子道:“我也不希望你殺錯人。” 傅紅雪道:“所以你至少應該將這個人的樣子說得更清楚些。” 金瘋子想了想,道:“這個人當然還有幾點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道:“你說。” 金瘋子道:“第一點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傅紅雪道:“有什么不一樣?” 金瘋子道:“他的眼睛看來就像是野獸,野獸才有他那樣的眼睛。” 傅紅雪道:“還有呢?” 金瘋子道:“他吃東西時特別慢,嚼得特別仔細,就好像吃過了這一頓,就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吃下一頓了,所以對食物特別珍惜。” 傅紅雪道:“說下去。” 金瘋子道:“他一個人的時候從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會擺著一壺酒。” 傅紅雪在聽著。 金瘋子道:“他腰帶上一定插著根棍子。” 傅紅雪道:“什么樣的棍子?” 金瘋子道:“就是那種最普通的棍子,用白楊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長。” 傅紅雪道:“他不帶別的武器?” 金瘋子道:“從不帶。” 傅紅雪道:“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瘋子嘆道:“那幾乎是我平生所看到過的最可怕的武器。” 趙大方忽然笑道:“那當然還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絕沒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這柄刀!” 傅紅雪沉思著,看著手里的刀,然后又抬起頭,看著畫上的那柄刀。 他絕不能讓這柄刀被任何人輕視,他絕不能讓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 金瘋子看著他的表情,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傅紅雪點點頭,道:“他的確是個怪人。” 金瘋子道:“我保證你殺了他后,絕不會有任何人難受的。” 傅紅雪道:“也許只有我自己。” 金瘋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馬空群后,難受的就應該是他了。” 傅紅雪雙目凝視著他,忽又道:“誰說你是個瘋子的?” 金瘋子道:“很多人。” 傅紅雪緩緩道:“他們都錯了,我看你也許比他們都清醒。” 金瘋子大笑,大笑著捧起酒壇子,拼命地往肚子里灌。 趙大方微笑著,道:“他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該清醒的時候他絕不醉,該醉的時候他絕不清醒。” 黎明。 金瘋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傅紅雪喃喃道:“我應該睡一會的。” 趙大方道:“不錯,今天你應該要有好精神。” 傅紅雪道:“殺人時都應該有好精神?” 趙大方道:“你應該聽得出,那個人并不是好對付的。” 傅紅雪凝視著畫上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絲驕傲的微笑,緩緩道:“但我卻絕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對付這柄刀!” 他的確不相信。 白天羽活著時也從不相信,所以他現在已死了。 陌生人絕不能信任的,因為他們通常都是很危險的人。 第三十五章前輩高人 這個人是個陌生人。這里的人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類似他這樣的人。 他看來很英俊、很干凈,本來應該是個到處受歡迎的人,而且他很年輕,皮膚緊密而有光,身上絕沒有一絲多余的肌肉。 他身上并沒有帶任何令人覺得可怕的兇器,但他卻實在是個可怕的人。他的沉默就很可怕:不說話并不能算是絕對沉默,可怕的是那種絕對的沉靜。 坐在這里已有很久,他非但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這本是件很難受的事。但他的樣子卻又很輕松,很自然,就好像時常都像這樣動也不動地坐著。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卻連碰也沒有碰過。好像這酒并不是叫來喝的,而是叫來看的。每當他看到這壺酒時,他那冷漠的眼睛里就顯出一絲溫暖之色。 難道這壺酒能令他想起一個他時常都在懷念著的朋友? 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干凈,和衣服同色的腰帶上,隨隨便便地插著根短棍。 短棍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卻亮得特別,比任何人都特別,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內心最黑暗的地方。 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看一眼,都會覺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來了。這種感覺實在不好受。 現在他又叫了一碗面。他已開始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就好像這碗面是他平生所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 他拿著筷子的手,干燥而穩定,手指很長,指甲卻剪得很短。 就在他吃面的時候,傅紅雪走了進來。 傅紅雪一走進來,就看到了這個陌生人。但他忽然發現這陌生人的眼睛已經在看著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這么樣一個人走進來似的。 被這雙眼睛看著時,傅紅雪心里居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就好像在黑夜中走進一個陌生的地方,忽然發現有條狼在等著你一樣。 他慢慢地走進來,故意不再去看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卻握得更緊。 他已準備拔刀。 這陌生人就隨隨便便地坐在那里,他本來隨時都可以一刀割斷他的咽喉。 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他一向有把握,但這次他卻突然變得沒有把握了。 這陌生人雖然隨隨便便地坐在那里,但卻好像一個武林高手,已擺出了最嚴密的防守姿勢,全身上下連一點破綻都沒有。 這也是傅紅雪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腳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著拖過去。 他在等機會。 這陌生人還在看著他,忽然道:“請坐。” 傅紅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仿佛還不知道他要誰坐。 這陌生人就用手里的竹筷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又說了句:“請坐。” 傅紅雪遲疑著,竟真的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陌生人道:“喝酒?” 傅紅雪道:“不喝。” 陌生人道:“從來不喝?” 傅紅雪道:“現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種很奇異的笑意,緩緩道:“十年了……” 傅紅雪只有聽著,他聽不出這句話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著道:“十年來,已沒有人想殺死我。” 傅紅雪的心一跳,陌生人凝視著他,淡淡道:“但你現在卻是來殺我的!” 傅紅雪的心又一跳,他實在不懂,這陌生人怎么會知道他的來意。 陌生人還在凝視他,道:“是不是?” 傅紅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個不會說謊的人。” 傅紅雪道:“不會說謊,但卻會殺人。” 陌生人道:“你殺過很多人?” 傅紅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你覺得殺人很有趣?” 傅紅雪道:“我殺人并不是為了覺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為了什么?” 傅紅雪道:“我不必告訴你。” 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嘆息著道:“不錯,每個人殺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確不必告訴別人。”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你怎知我要來殺你?” 陌生人道:“你有殺氣。” 傅紅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殺氣是看不出來的,但卻有種人能感覺得到。” 傅紅雪道:“你就是這種人?” 陌生人道:“我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遠方,接著道:“就因為我有這種感覺,所以現在我還活著。” 傅紅雪道:“現在你的確還活著。” 陌生人道:“你認為你一定可以殺死我?” 傅紅雪道:“世上沒有殺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紅雪道:“沒有把握,就不會來。” 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嚴寒中忽然吹來一陣神秘的春風,融化了冰雪。 他微笑著道:“我喜歡你這個人。” 傅紅雪道:“但我還是要殺你。” 陌生人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沒有原因。” 陌生人道:“沒有原因也殺人?” 傅紅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訴你。” 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殺我不可?” 傅紅雪道:“是。” 陌生人嘆了口氣,道:“可惜。” 傅紅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殺人。” 傅紅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我有個原則,你若不想殺我,我也絕不殺你。” 傅紅雪道:“我若定要殺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紅雪道:“死的也許是你。” 陌生人道:“也許是……” 直到這時,他才看了看傅紅雪手里握著的刀,道:“看來你的刀一定很快?” 傅紅雪道:“夠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忽然又開始吃面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 一只手拿著筷子,一只手扶著碗,看來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刀鋒就會從他頭頂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沒有招架還手的余地。 但傅紅雪的刀還在刀鞘里,刀鞘在落日余暉中看起來更黑,手卻更蒼白。 他沒有拔刀,因為在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這一刀該從哪里劈下去。 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高墻在阻著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緩緩道:“殺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殺更無趣。” 傅紅雪沒有回答,因為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對他說話。 陌生人慢慢地接著道:“我一向不喜歡沒有原因就想殺人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年輕人不該養成這種習慣的。” 傅紅雪道:“我也不是來聽你教訓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里,你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他慢慢地吃著最后的幾根面,態度還是很輕松,很自然。 但傅紅雪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已繃緊。 他知道現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時候。這一刀若拔出來,他們兩個人之間就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酒店里忽然變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連點燈的人都沒有了。 落日的余暉,淡淡地從窗外照進來。好凄涼的落日。 傅紅雪好像還是坐在那里沒有動,但他的身子已懸空,他已將全身每一分力量,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離他蒼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卻還是插在腰帶上——一根很普通的棍子,用白楊木削成的。 傅紅雪突然拔刀! 沒有刀光。刀根本沒有拔出來。就在他拔刀的時候,門外面忽然飛入了一個人,他身子一閃,這個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個很高大的人,赤著上身,卻穿著條繡著紅花的黑緞褲子。 他腳上的粉底宮靴已掉了一只。 金瘋子。 這個又瘋又怪的獨行盜,現在竟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滿臉都是痛苦之色,身子也縮成了一團,連爬都爬不起來。 他怎么會忽然也來了?怎么會變成這樣子? 傅紅雪的刀怎么還能拔得出來?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后一根面,已放下筷子。這突然的變化,竟沒有使他臉上露出一絲吃驚之色。 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現在正看著門外。 門外又有個人走進來。 葉開。 又是那陰魂不散的葉開。 陌生人看著葉開,冷漠的眼睛里,居然又露出了一絲溫暖之色。 葉開看著他的時候,神情卻很恭謹。 他從未對任何人如此恭敬過。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是的。” 陌生人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葉開道:“是個很容易上當的人。” 陌生人道:“是不是隨便殺人的人?” 葉開道:“絕不是。” 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殺我?” 葉開道:“有。” 陌生人道:“是不是個很好的理由?” 葉開道:“不是,但卻是個值得原諒的理由。” 陌生人道:“好,這就夠了。” 他忽然站起來,向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歡請客,今天我讓你請一次。” 葉開也笑了,道:“謝謝你。”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紅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沒有等,他走得并不快,腳步也不大,但忽然間就已到了門外。 丁靈琳就站在門外。 她看著這陌生人從她面前走過去,忽然道:“這鈴鐺送給你。” 說到第二個字的時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鈴鐺已飛了出去。 鈴鐺本來是會響的。但她的鈴鐺射出后,反而不響了。因為鈴鐺的速度太急。 三枚鈴鐺直打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沒有回頭,沒有閃避,居然也沒有反手來接。他還是繼續向前走,走得還是好像并不太快。奇怪的是,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鈴鐺,竟偏偏總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總是距離他的背還有四五寸。 忽然間,他已走出了好幾丈。 不響的鈴鐺漸漸又“叮鈴鈴”地響了起來,然后就一個個掉了下去,只見鈴鐺在地上閃著金光,陌生人卻已不見了。 丁靈琳怔住。 連傅紅雪都已怔住。 葉開卻在微笑,這笑容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崇敬和羨慕。 丁靈琳忽然跑過來,拉住他的手,道:“那個人究竟是人是鬼?” 葉開道:“你看呢?” 丁靈琳道:“我看不出。” 葉開道:“怎么會看不出?” 丁靈琳道:“世上本不會有那樣的人,但也不會有那樣的鬼。” 葉開笑了。 傅紅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將我當作朋友,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傅紅雪道:“你知道我要殺他?” 葉開道:“剛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趕來了?” 葉開道:“你以為我是來救他的?” 傅紅雪冷笑。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刀很快,我看過,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還沒有拔出鞘,他的短棍也許已洞穿了你的咽喉。” 傅紅雪不停地冷笑。 葉開道:“我知道你不信,因為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呢!” 傅紅雪道:“他是誰?” 葉開道:“他縱然不是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個人能比他快。”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能比他快的人絕不是你。”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臉上又露出那種出自內心的崇敬之色,慢慢地說出了四個字:“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像是有種無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熱血奔騰,呼吸停頓。 過了很久,傅紅雪才長長地吐出口氣,道:“難道他就是那個阿飛?” 葉開道:“世上只有這樣一個阿飛,以前絕沒有,以后也可能不會再有。”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緊緊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劍。” 葉開道:“現在他已不必用劍,那短棍在他手里,就已經是世上最可怕的劍。”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來救我的?” 葉開道:“我沒有這樣說。”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地上這個人是誰?” 傅紅雪道:“他說他叫金瘋子。” 葉開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沒有金瘋子這么樣一個人。” 傅紅雪道:“他是誰?” 葉開道:“他叫小達子。” 傅紅雪道:“小達子?” 葉開道:“你沒有聽說過小達子?” 他笑了笑,接著又道:“你當然沒有聽說過,因為你從來沒有到過京城,到過京城的人都知道,當世的名伶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小達子。” 傅紅雪道:“名伶?他難道是個唱戲的?” 葉開笑了笑,道:“他也是個天才,無論演什么,就像什么。” 傅紅雪又怔住。 葉開道:“這次他演的是個一諾千金而且消息靈通的江湖豪杰,他顯然演得很出色。” 傅紅雪不能不承認,這出戲的本身就很出色。 葉開道:“這出戲叫‘雙圈套’,是易大經的珍藏秘本。” 傅紅雪動容道:“易大經?” 葉開點點頭,俯下身,從“金瘋子”身上拿出了一個小本子。 用毛邊紙訂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小字:“三更后,叫人用棺材抬你來,等我說‘酒沒有人喝了’這句話時,你就從棺材里跳出來,大笑著說:‘沒有人喝才怪。’然后……” 只看了這一段,傅紅雪蒼白的臉已因羞愧憤怒而發紅。 現在他終于已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這一切果然是特別演給他看的一出戲,果然是別人早已編好了的! 從看到“趙大方”在樹林中痛哭時開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后的終點就是一條短棍:一條足能洞穿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第三十六章戲劇人生 金瘋子還躺在地上呻吟著,聲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誰掌起了燈,他的臉在燈光下看來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個一張臉都已扭曲變形。 傅紅雪終于抬起頭,道:“你說的易大經,是不是‘鐵手君子’易大經?” 葉開道:“就是‘鐵手君子’易大經,也就是趙大方。” 傅紅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說易大經是個君子,想不到他竟是這樣的君子。” 葉開道:“世上的偽君子本來就很多。” 傅紅雪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葉開道:“他要殺你!” 傅紅雪當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問的。 葉開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么快,世上的確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紅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異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種輕松而又鎮定的態度。 就憑這一點,已絕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難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還未出鞘時,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紅雪實在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幾乎忍不住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誰的出手快。 他絕不服輸。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時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人能攔阻,也絕沒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這事實他想不承認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葉開看著他的手,嘆息著道:“你現在也許還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沒有關系。” 葉開苦笑。 傅紅雪道:“所以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葉開只能苦笑。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要一直偷偷地跟著我?” 葉開道:“我沒有。” 傅紅雪道:“你若沒有跟著我,怎么會知道這樣一件事?” 葉開道:“因為我在市上看見了易大經。” 傅紅雪道:“很多人都看見了他。” 葉開道:“但卻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經。易大經本不該在這里的,更不該打扮成那種樣子,他本是個衣著很考究的人。” 傅紅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 葉開道:“但我卻不能不覺得奇怪。”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跟著他。” 葉開點點頭,道:“我已盯了他兩天,竟始終沒有盯出他的落腳處,因為我不敢盯得太緊,他的行動又狡猾如狐貍。”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他從京城請來了小達子,所以我就改變方針,開始盯小達子。” 他苦笑著,又道:“但后來連小達子都不見了。” 傅紅雪冷笑道:“原來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葉開道:“幸好后來我遇見了那兩個抬棺材的人,他們本是小達子戲班里的龍套,跟著小達子一起來的,小達子對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這件事的確很曲折,連傅紅雪都不能不開始留神聽了。 葉開道:“那時他們已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城,我找到他們后,威逼利誘,終于問出他們已將小達子送到什么地方去。”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經和小達子。” 傅紅雪道:“易大經當然不會告訴你這秘密。” 葉開道:“他當然不會,我也一定問不出,只可惜他的計劃雖周密,手段卻太毒了些。” 傅紅雪聽著。 葉開道:“他竟已在酒中下了毒,準備將小達子殺了滅口!” 傅紅雪這才知道,小達子的痛苦并不是因為受了傷,而是中了毒。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小達子的毒已開始發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經下的毒手后,他當然也對易大經恨之入骨。” 傅紅雪道:“所以他也在你面前,揭穿了易大經的陰謀。” 葉開嘆了口氣,道:“若不是易大經的手段太毒,這秘密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裝作的功夫實在已經爐火純青,我竟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甚至會將他看作謙謙君子,幾乎已準備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 丁靈琳也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他若去唱戲,一定比小達子還有名。” 葉開道:“但是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在叫他大叔。” 丁靈琳狠狠瞪了他一眼,噘起了嘴,道:“他本來就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種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樣子,誰知道他是個偽君子。”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還是像我這樣的真小人好。” 丁靈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 葉開苦笑道:“也許你還是不明白的好。” 丁靈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現在我的確還有件事不明白!” 葉開在等著她問。 丁靈琳道:“像李尋歡、阿飛這些前輩名俠,很久都沒有人再看見過他們的俠蹤,易大經怎么會知道他今天在這里?” 葉開低吟著,道:“飛劍客的確是個行蹤飄忽的人,有時連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 丁靈琳道:“所以我覺得奇怪。” 葉開道:“但人們都知道自從百曉生死了后,江湖中消息最靈通的三個人,其中卻有一個易大經。” 丁靈琳道:“我也聽見過,他家來來往往的客人最多。” 葉開道:“也許他聽見飛劍客要到這里來,所以他先在這里等著。” 丁靈琳道:“那么他住的那房子顯然是早就布置好的了。” 葉開道:“然后他又想法子再將傅紅雪也騙到這里來。” 丁靈琳用眼角望了傅紅雪一眼,然后道:“這倒并不難。” 葉開道:“他每天出去,也許就是打聽飛劍客的行蹤。” 丁靈琳道:“但是有人卻以為他是在打聽馬空群的消息。” 葉開笑道:“這個人做事的陰沉周密,我看誰都比不上。” 傅紅雪一直在沉思著,忽然道:“他的人呢?” 葉開道:“走了。” 傅紅雪敞笑道:“你為什么要放他走?” 葉開笑笑道:“我為什么要放他走?他自己難道不會走?” 傅紅雪道:“你沒有攔住他?” 葉開道:“你認為我一定能攔住他?” 傅紅雪冷笑。 丁靈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小葉雖然沒有攔住他,但至少也沒有上他的當。” 傅紅雪臉色變了變,轉過身,表示根本不愿跟她說話。 但丁靈琳卻又繞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小葉當朋友,但他對你總算不錯,是不是?” 傅紅雪拒絕回答。 丁靈琳道:“他對你,就算老子對兒子,也不過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也不必將他當作冤家一樣的看待。” 傅紅雪拒絕開口。 丁靈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說話,老實說,像你這種人,平時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懶得看你一眼的。” 傅紅雪又在冷笑。 丁靈琳道:“但現在我卻有幾句話忍不住要問你一下。” 傅紅雪只有等她問。 丁靈琳道:“為什么別人對你愈好,你反而愈要對他兇?你是不是害怕別人對你好?你這種人是不是有毛病?”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竟又開始不停地顫抖起來。 他冷漠的眼睛里,也突然充滿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靈琳反而怔住了。 她實在想不到傅紅雪竟會忽然變成這樣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頭,訥訥道:“其實我只不過是在開玩笑,你又何必氣成這樣子?” 傅紅雪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么。 丁靈琳也沒有再說什么,她忽然覺得很無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還擺著酒。 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來。 葉開正慢慢地扶起了小達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事。 小達子滿臉都是淚,嗄聲道:“我……我只不過是個戲子,無論誰給我錢,我都唱戲。” 葉開道:“我知道。” 小達子流著淚道:“我還不想死……” 葉開道:“你不會死的。” 小達子道:“藥真的還有效?” 葉開道:“我已答應過你,而且已給你吃了我的解藥。” 小達子喘息著,坐下去,總算平靜了些。 葉開嘆息了一聲,道:“其實又有誰不是在唱戲呢?人生豈非本來就是大戲臺?” 傅紅雪也已冷靜了些,突然回身,瞪著小達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經到哪里去了?” 小達子的臉又嚇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總要回家的。” 傅紅雪道:“他的家在哪里?” 小達子道:“聽說叫‘藏經萬卷莊’,我雖然沒去過,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傅紅雪立刻轉身,慢慢地走了出去,連看都不再看葉開一眼。 葉開卻道:“等一等,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沒有等。 葉開道:“易大經的妻子姓路。” 傅紅雪不理他。 葉開道:“不是陸地的陸,是路小佳的路。”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豈非本就是一個大戲臺,又有誰不是在演戲呢?” 問題只不過是看你想怎么樣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劇?還是喜劇?你想獨得別人的喝彩聲?還是想別人用爛柿子來砸你的臉? 這柿子不是爛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獲的季節。 丁靈琳剝了個柿子,送到葉開面前,柔聲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柿子下酒不容易醉!” 葉開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 丁靈琳道:“一個人若真的想醉,無論用什么下酒都一樣會醉的。” 她將柿子送到葉開嘴上,嫣然道:“所以你還是先吃了它再說。” 葉開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頭,他也知道丁靈琳對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這女孩子雖然刁蠻驕縱,但也有她溫柔可愛的時候。無論誰有這么樣一個女孩子陪著,都已應該心滿意足的。 丁靈琳看著他吃下這個柿子后,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幸好你不是傅紅雪——別人對他愈好,他就對他愈壞。”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你若真的以為他是這種人,你就錯了。” 丁靈琳道:“我哪點錯了?” 葉開道:“有種人從來都不肯將感情表露在臉上的。” 丁靈琳道:“你認為他就是這種人?” 葉開道:“所以他心里對一個人愈好時,表面反而愈要做出無情的樣子,因為他怕被別人看出他情感的脆弱。” 丁靈琳道:“所以你認為他對你很好?” 葉開笑了笑。 丁靈琳道:“可是他對翠濃……” 葉開道:“剛才他忽然變得那樣子,就因為你觸及了他的傷口,讓他又想起了翠濃。” 丁靈琳道:“他若是真的對翠濃好,為什么要甩掉她?” 葉開道:“他若是真的對她不好,又怎會那么痛苦?” 丁靈琳不說話了。 葉開嘆息著,道:“只有真正無情的人,才沒有痛苦,但是我并不羨慕那種人。”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那種人根本就不是人。” 丁靈琳又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們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 葉開道:“的確奇怪得很,就像你們女人的心一樣奇怪。” 他說得不錯。 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樣。 丁靈琳嫣然一笑,道:“幸好我現在總算已看透了你。”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表面看來雖然不是個東西,其實心里還是對我好的。” 葉開板起了臉,想說話。 可是他剛開口,丁靈琳手里一個剛剝好的柿子又已塞進他的嘴里。 夜已更深。 小達子又吃了一包藥,已躺在角落里的長凳子上睡著了。 店里的伙計在打呵欠。 他真想將這些人全都趕走,卻又不敢得罪他們——陌生人總是有點危險的。 丁靈琳替葉開倒了杯酒,忽然道:“那個‘藏經萬卷莊’離這里好像并不遠。” 葉開道:“不遠。” 丁靈琳接著道:“你想易大經是不是真的會回家去呢?” 葉開道:“他絕不會逃的。”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他用不著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懷疑。” 丁靈琳道:“無論怎么樣,傅紅雪現在一定也已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會設下這個圈套來害傅紅雪。” 葉開道:“傅紅雪并不是個笨蛋。” 丁靈琳道:“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說不定也是易大經。” 葉開道:“不是。”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他在小達子酒里下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毒藥。” 丁靈琳道:“他難道不能在身上帶兩種毒藥?” 葉開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獨特的方式,有他自己喜歡用的毒藥——這種習慣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樣。” 丁靈琳不懂。 葉開道:“你若用慣了一種胭脂,是不是就不想再用第二種?” 丁靈琳想了想,點了點頭。 葉開道:“你出門的時候,身上會不會帶兩種完全不同的胭脂?” 丁靈琳搖了搖頭,眼角瞟著他,冷冷道:“你對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 葉開道:“我只不過對毒藥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 丁靈琳道:“不知道才怪。” 她忽然將剛給葉開倒的那杯酒搶過來,自己一口氣喝了下去。 葉開笑了。 丁靈琳又在用眼角瞟著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還有心情坐在這里喝酒。” 葉開道:“為什么沒有?” 丁靈琳道:“易大經既然已回了家,傅紅雪豈非一去就可以找到他。”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這兩天就在這附近,現在豈非也可能就在他家里。” 葉開道:“很可能。” 丁靈琳道:“你不怕傅紅雪吃他們的虧?你不是一向對他很關心么?” 葉開道:“我放心得很。” 丁靈琳道:“真的?” 葉開道:“當然是真的,因為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動起手來。”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笑了笑,道:“你若了解易大經是個怎么樣的人,就會知道是為什么了。” 丁靈琳道:“鬼才了解他。” 葉開道:“這個人平生一向不愿跟別人正面為敵,就算別人找上他的門去,他也總是退避忍讓,所以別人才認為他是個君子。” 丁靈琳道:“但這種忍讓也沒有用的。” 葉開道:“他可以用別的法子。” 丁靈琳道:“什么法子?” 葉開道:“他可以死不認賬,根本不承認有這么回事。” 丁靈琳道:“事實俱在,他不認賬又有什么用?” 葉開道:“他可以說,最近一直沒有離開過藏經莊半步,甚至可能說他病得很重。” 丁靈琳道:“傅紅雪會相信?他又不是笨蛋。” 葉開道:“易大經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里替他作證明,像他這種人做事,無論成與不成,一定會先留下退路。” 丁靈琳道:“別人的證明,傅紅雪也一樣未必會相信的。” 葉開道:“但易大經找來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聲名、很有地位的人,說出來的話一定很有分量,別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丁靈琳道:“這種人肯替他說謊?” 葉開道:“他并不是要這些人替他說謊,只不過要他們的證明而已。” 丁靈琳道:“證明他沒有出去過?” 葉開道:“他當然有法子先要這些人相信,他一直沒有離開過半步。” 丁靈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這種法子,除非他有分身術。” 葉開道:“分身術也并不難,譬如說,他可以先找一個人,易容改扮后,在家里替他裝病。” 他又補充著道:“病人的屋里光線當然很暗,病人的臉色當然不好,說話的聲音也不會和平時一樣,所以他那些朋友當然不會懷疑這個生了病的易大經居然會是別人改扮的。” 丁靈琳道:“何況易大經一向是誠實君子,別人根本不會想到他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點也不錯。”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看來你對這種邪門歪道的事,懂的也真不少。” 葉開道:“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丁靈琳嘆道:“我看還是趁你活著時快走吧,免得你醉死在這里。” 葉開道:“你可以走。” 丁靈琳道:“你呢?” 葉開道:“我在這里泡定了。” 丁靈琳道:“你覺得這地方很好?” 葉開道:“不好。” 丁靈琳看了那直皺眉頭的伙計一眼,道:“你認為別人很喜歡你留在這里?” 葉開笑著說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賬快走,愈快愈好。” 丁靈琳道:“那你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 葉開道:“我要等一個人。” 丁靈琳眼珠子直轉,道:“是個女人?” 葉開笑道:“我從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 丁靈琳咬了咬嘴唇道:“你究竟要在這里等誰?” 葉開道:“傅紅雪!” 丁靈琳怔了怔,道:“他還會來?” 葉開肯定地道:“一定會來找我,因為他認為我騙了他。” 丁靈琳道:“他難道看不出易大經就是趙大方?” 葉開道:“易大經難道不能說那是別人故意扮成他的樣子,故意陷害他的?” 丁靈琳又說不出話了。 那伙計一直在旁邊聽著,聽到這里,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他嘆氣的時候,門外卻有人在大笑。 “想不到這里還有酒賣,看來老天對我還算不錯,舍不得讓我干死。” 一個人醉醺醺地沖了進來,穿著新衣,戴著新帽,圓圓的臉上長個酒糟鼻子,看樣子正是個不折不扣的標準酒鬼。 他一進來就掏出塊銀子拋在桌上,大聲道:“把你們這里的好酒好菜統統給我搬上來,大爺我別的沒有,就是有銀子。” 有銀子當然就有酒。 這人自己喝了幾杯,忽然回過頭,向葉開招手。 葉開也向他招了招手。 這人大笑,道:“你這人有意思,看來一定是個好人,來,我請你喝酒。” 葉開笑道:“好極了,我什么都有,就只是沒有銀子。” 他竟忽然過去了。 這就是葉開的好處,他對什么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點點奇怪的事,他就絕不肯錯過。 他已看出這人的手腳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來的,平時一定是個做粗事的人,但現在卻穿著新衣,戴著新帽,身上還有大把銀子可以請人喝酒。 這種事當然有點奇怪。 一點奇怪的事,往往就會引出很多奇怪的事來,有很多奇怪的事,葉開都是這樣子發現的,何況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靈琳看著他走過去,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天下再也沒有什么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現在這人非但鼻子更紅,連舌頭都大了三倍。 他正不停地拍著葉開的肩,大聲道:“你盡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銀子。” 葉開故意壓低聲音,道:“看來你老哥你真發了財了,附近若有什么財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訴兄弟一聲,讓兄弟也好回請老哥你一次。” 這人大笑道:“你以為我是強盜?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錠銀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擺,瞪起了眼道:“告訴你,我這銀子可不是臟的,這是我辛苦了十幾年才賺來的。” 葉開道:“哦?” 這人道:“老實告訴你,我并不是壞人,我本來是個洗馬的馬夫。” 葉開笑道:“馬夫也能賺這么多銀子?看來我也該去當馬夫才對。” 這人搖搖頭,道:“本來我倒可以介紹你去,但現在卻已太遲了。” 葉開道:“為什么?” 這人道:“因為那地方非但已沒有馬,連人都沒有半個。” 葉開道:“那是什么地方?” 這人道:“好漢莊。” 葉開的眼睛亮了。 他本來就在找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連半個都找不到。 四五十個人忽然沒有事干,手里卻有四五百兩銀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么? 但附近所有的酒鋪妓院里,卻偏偏都完全沒有他們的消息。 現在葉開才總算找到了一個,他當然不肯放松,試探著道:“好漢莊我也去過,那里酒窖的管事老顧是我的朋友。” 這人立刻指著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顧,姓張,叫張怪物。” 葉開道:“為什么要叫他怪物?” 這人道:“因為他雖然管酒窖,自己卻連一滴都不喝。” 葉開笑道:“也許就因為他不喝酒,所以才讓他管酒窖。” 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點也不錯,你這小子倒還真不笨。” 葉開道:“現在他的人呢?” 這人道:“到丁家去了,從好漢莊出來的人,全都被丁家雇去了。” 原來他們一離開好漢莊,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趕著去上工。 這就難怪葉開找不著他們的人。 葉開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個丁家?” 這人道:“當然是那個最有錢,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則怎么能一下子多雇這么些人。” 最有錢,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靈琳的家。 葉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靈琳也正在看著他。 這人卻還在含含糊糊地說著話:“那張怪物雖然不喝酒,但別的事卻是樣樣精通的,我他媽的就一直佩服他。” 葉開道:“既然別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為什么不去?” 這人笑道:“五百兩銀子我還沒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他媽的也不會……” “會”字是個開唇音。 剛說到這個“會”字,突聽“叮”的一響,一樣東西打在他牙齒上。 葉開立刻聽到一陣牙齒碎裂的聲音。 這個人已痛得彎下了腰,先吐出了一個花生殼,再吐出了牙齒,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縮,就開始不停地嘔吐。 將他牙齒打碎的,竟是一個花生殼。 丁靈琳沒有吃花生,必然不會有花生殼。 窗子是開著的,窗外夜色如墨。 葉開忽然對著窗口笑了笑,道:“我本來是在等另外一個人的,想不到來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聲中帶著種很特別的譏誚之意,接著人影一閃,已有個人坐在窗臺上。 路小佳。當然是路小佳。 丁靈琳嫣然道:“我本來正準備教訓教訓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點事,實在榮幸之至。” 丁靈琳道:“你什么時候開始學會拍人馬屁的?” 路小佳道:“從我想通了的時候。” 丁靈琳道:“想通了什么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為止,還是光棍一條,所以……” 丁靈琳道:“所以怎么樣?” 路小佳微笑著,道:“所以我說不定還是有機會做丁家的女婿。” 丁靈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還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馬屁?”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葉開,道:“這句話你應該說給他聽的。” 路小佳道:“我本來就是說給他聽的。” 他大笑著跳下窗臺,看著葉開道:“你吃了我的幾顆花生,今天不請我喝酒?” 葉開微笑道:“當然請,只可惜我也知道你并不是為了喝酒來的。” 路小佳嘆了口氣,說道:“好像我什么事都瞞不住你。”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你是怎么來的?” 路小佳道:“陪一個人來的。” 丁靈琳道:“陪誰?” 路小佳道:“就是你們在等的那個人。” 丁靈琳皺了皺眉,轉過頭,就看見傅紅雪慢慢地走了進來。 傅紅雪蒼白的臉,現在看來竟仿佛是鐵青的。 他還沒有走進來,眼睛就已在盯著葉開,好像生怕葉開會突然溜走。 葉開卻在微笑,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果然沒有算錯。” 傅紅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錯了。”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要我去殺易大經?” 葉開道:“是我要你去殺他的?” 傅紅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還是希望我再殺錯人?” 葉開嘆了口氣,說道:“我只希望你能夠弄清楚這件事。” 傅紅雪冷笑道:“你還不清楚?”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趙大方并不是易大經。”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這半個月來,他從未離開過藏經莊半步。” 葉開笑了。 傅紅雪道:“你不必笑,這是事實。” 葉開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證明?” 傅紅雪點點頭,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葉開道:“他當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紅雪道:“你知道?” 葉開又笑了。 這些事本就在他預料之中,他果然連一點都沒有算錯。 丁靈琳卻在那邊搖著頭,嘆著氣,道:“剛才是誰在說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葉開,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靈琳道:“你又明白了什么?” 路小佳道:“你們一定以為易大經先找了個人在家替他裝病,他自己卻溜了出來。” 丁靈琳道:“這不可能?” 路小佳道:“當然可能,只可惜他這種病是沒法子裝的。” 丁靈琳道:“為什么?” 路小佳嘆息了一聲,道:“現在江湖中也許還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條左腿已在半個月前被人一刀砍斷了!” 丁靈琳怔住。 傅紅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長城、王一鳴、丁靈中、謝劍,都是在聽到這消息后,特地趕去看他的。” 他說的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聲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個名字,當然還是丁靈中。 丁靈琳幾乎叫了起來,大聲道:“我三哥也在他那里?” 路小佳笑了笑,道:“聽說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豈不總是喜歡跟君子來往的。” 丁靈琳只好聽著。 路小佳悠然道:“卻不知丁三少是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丁靈琳道:“他當然不是。” 路小佳說道:“那么你可以去問問他,易大經的腿是不是斷了,這個斷了腿的易大經是不是別人偽裝的?他現在還在藏經莊。” 丁靈琳還有什么話說? 葉開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著他,微笑道:“其實你也不必難受,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只要能認錯就好了。” 葉開咳嗽。 “我當然也知道你嘴上絕不肯認錯,但只要你心里認錯就已足夠。” 他不讓葉開說話,搶著又道:“現在的問題是,易大經既然不是趙大方,那個趙大方究竟是什么人呢?” 葉開回答不出。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來。” 路小佳道:“你當然要找出他來,說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葉開忽然開口道:“說不定他也是易大經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為什么?” 葉開道:“他若不是易大經的仇人,為什么要用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認。 葉開沉吟著,道:“他當然還不知道易大經的腿已斷了,所以才會用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斷了腿,并不是什么光榮的事,誰也不愿意到處宣揚的。” 葉開道:“卻不知他的腿是被誰砍斷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沒有告訴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愿再提起這件事。” 葉開道:“為什么?” 路小佳道:“因為他不愿別人替他去報仇,他總認為冤家宜解不宜結,若是冤冤相報,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報得完了。” 葉開嘆了口氣,道:“看來他的確是個真君子,令姐能嫁給他真是福氣。” 路小佳看著他,也聽不出他這話是真的贊美,還是諷刺。 葉開卻又笑了笑,道:“無論如何,我總該先請你喝杯酒才是。” 突聽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說話的聲音,還在很遙遠的地方,但這里的每個人都能聽得很清楚。 說話的人當然也還在遠方,但這里的人說出的話,他居然也能聽得見。 這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這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為這句話剛說完,他的人已到了門外。 他來得好快。 他身上穿著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帶上插著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卻提著個很大的包袱。 丁靈琳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那平凡卻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來了。 門外夜色深沉,門內燈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進來,將手里提著的包袱,輕輕地擺在地上。 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隨隨便便地找了張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時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卻可以破例。” 沒有人問他為什么,沒有人敢問。 陌生人忽然面對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為了什么?” 路小佳搖搖頭。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路小佳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那雙鎮定如磐石的眼睛里,似已露出恐懼之色。 陌生人道:“我卻認得你,認得你的這柄劍。” 路小佳垂下頭,看著自己腰帶上斜插著的劍,好像只希望這柄劍并沒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著他腰帶上的劍,淡淡道:“你不必為這柄劍覺得抱歉,教你用這柄劍的人,雖然是我的仇敵,但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這狂傲的少年,從來也沒有對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懼過。 陌生人道:“他現在是不是還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沒見過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樣,是個沒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確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聽說你用這柄劍殺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緩緩道:“我只希望你殺的人,都是應該殺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劍來刺我一劍。” 路小佳的臉色變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說過的話,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變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覺得為難,這是我要你做的,我當然絕不會怪你。” 路小佳遲疑著。 陌生人道:“我當然也絕不會還手。” 路小佳終于松了口氣,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劍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盡全力,就將我當作最恨的仇人一樣。” 路小佳道:“是。” 忽然間,天地間似已變得完全沒有聲音,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個人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是時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劍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么神奇? 突然間,劍光一閃,路小佳的劍已刺了出去,就向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紅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這一劍就像是他刺出去的,連他都不能不承認,這一劍的確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樣快。 就在這時,突然“叮”的一響,這柄劍突然斷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這一劍刺出后,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閃,然后這柄劍就斷了! 但現在短棍明明還插在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懷疑。 只有路小佳不懷疑,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的劍是怎么斷的。他手里握著半截短劍,冷汗已從他額角上慢慢地流下來。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斷劍,凝視了很久,忽然道:“這柄劍還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夠用這么重的劍了。” 陌生人點了點頭,道:“不錯,愈輕的劍愈難施展,只可惜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聲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擊斷你的這柄劍?”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問。 陌生人道:“因為你這柄劍殺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頭,道:“前輩的教訓,我一定會記得的。” 陌生人看著他,又看了看傅紅雪和葉開,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一輩的年輕人,非但很聰明,也很用功,已經不在我們當年之下。” 沒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紅雪,現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這陌生人刺出去,將要付出什么代價! 陌生人道:“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聽著。 陌生人道:“真正偉大的武功,并不是用聰明和苦功就能練出來的。” 為什么不是?大家心里都在問。 聰明和苦功豈非是一個練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條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顆偉大的心,才能練得真正偉大的武功。” 他目中又露出那種溫暖的光輝,接著道:“這當然不容易,據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也不過只有一個人而已。” 大家當然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每個人的心忽然跳了起來。 葉開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這道理外,我還有樣東西帶給你們。” 他帶給他們的難道就是這包袱?路小佳忽然發現這包袱在動,臉上不禁露出驚奇之色。 陌生人看著他,緩緩道:“你若覺得奇怪,為何不將這包袱解開來?” 每個人都在奇怪,誰也猜不出他帶來的是什么。 “你若要練成真正偉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顆偉大的心。” 這當然不容易。要達到這境界,往往要經過一段很痛苦的歷程。 包袱被解開了。包袱里竟然有一個人,一個斷了左腿的人。 “易大經。” 每個人都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來,最驚奇的人,當然還是易大經自己。 他仿佛剛從噩夢中驚醒,忽然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一個比夢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葉開,看了看傅紅雪和路小佳。 然后他的臉突然抽緊,因為他終于看到了那個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著他,道:“你還記得我?” 易大經點點頭,顯得尊敬而畏懼。 陌生人道:“我們十年前見過一次,那時你的腿還沒有斷。” 易大經勉強賠笑,道:“但前輩的風采,卻還是和以前一樣。”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么時候斷的?” 易大經道:“半個月前。” 陌生人道:“被誰砍斷的?” 易大經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過去的事,再提豈非徒增煩惱。” 陌生人道:“看來你倒很寬恕別人。” 易大經道:“我盡量在學。”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還是先學另一樣事。” 易大經道:“什么事?” 陌生人道:“學說實話!” 他眼睛里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經臉上,一字字接道:“你總應該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說謊的人。”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怎敢在前輩面前說謊?無論誰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說實話并不容易,因為你知道說了實話后,也許就得死,你當然還不愿死。” 易大經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總該也知道,世上還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經額上已開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將你帶到這里來,就因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絕不再被任何人欺騙。” 他鋼鐵般的臉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經已不敢抬頭看他。 過了很久,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著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筆跡,約我到這里來相見,其實我早已看出那筆跡不是真跡。我來,只不過想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圈套。” 易大經道:“小李探花少年時已名滿天下,他的墨跡也早已流傳很廣,能模仿他筆跡的人很多,前輩怎可認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為我在你房里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筆跡寫的字。” 易大經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臉,道:“你總應該聽說過我少年時的為人,所以你也該相信,現在我還是一樣有法子要你說實話。” 易大經忽然長長嘆息,道:“好,我說。” 陌生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蹤的?” 易大經道:“是丁三公子說的。” 陌生人道:“丁靈中?” 易大經點點頭。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蹤。” 易大經道:“清道人卻知道前輩將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認得清道人?” 易大經又點了點頭,道:“前輩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會走這條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為前輩第一次遇見小李探花,就是在這條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遠處,似又在回憶,但這回憶卻是溫暖的,只有愉快,沒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認得李尋歡,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易大經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長亭等著,等前輩經過時,將那張字條交給前輩。” 陌生人道:“你以為我會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來的?” 易大經道:“我只知道前輩無論信不信,都一樣會到這里來的。” 陌生人輕輕嘆息,道:“我看見了你,就想起了一個人。” 易大經忍不住道:“誰?” 陌生人道:“龍嘯云。” 他嘆息著,接著道:“龍嘯云就跟你一樣,是個思慮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不忍說下去。 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這一條腿是幾時斷的?” 易大經的回答很令人吃驚:“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斷的?” 易大經道:“我自己。” 這回答更令人吃驚,唯一還能不動聲色的,就是葉開和陌生人。 他們竟似早已想到了這是怎么回事。 易大經道:“我先找了個體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斷了他的腿,將他扮成我的樣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著。” 陌生人已不再問。他知道易大經既已開始說了,就一定會說下去。 易大經道:“那是間很黝暗的屋子,窗子上掛著很厚的窗簾。” 病人屋里本都是這樣子的。 易大經道:“所以縱然有朋友來看我,也絕不會懷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們既不愿多打擾我,也不會懷疑到這上面去。” 丁靈琳看了葉開一眼,心里在奇怪:“為什么這小壞蛋總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經道:“就在這段時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請來小達子,再將傅紅雪誘來。我知道傅紅雪要殺人時,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這樣一個人。 易大經道:“我也知道前輩最痛恨的就是這種隨意殺人的人,我相信前輩一定不會讓他再活著的。”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計劃本來很周密,甚至已可說是萬無一失,但我卻沒有想到,世上竟有葉開這種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丁靈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覺得這計劃已萬無一失,就應該裝別的病,否則這計劃若是成功了,你豈非還是得砍斷自己一條腿。” 易大經看著自己的斷腿,道:“我早已準備砍斷這條腿了,無論計劃成不成都一樣。” 丁靈琳道:“為什么?” 易大經緩緩道:“因為這計劃縱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懷疑到我身上。”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你的心真狠,對自己也這么狠。” 易大經道:“但我本來并不是這樣的人。” 丁靈琳道:“哦?” 易大經道:“我天性也許有些狡猾,但卻一心想成為個真正的君子。有時我做事雖然虛偽,但無論如何,我總是照君子的樣子做了出來。” 做出來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風,你就是個君子。 否則你的心縱然善良,做出來的卻全都是壞事,也還是一樣不可原諒的。 丁靈琳嘆道:“你若能一直那樣子做下去,當然沒有人能說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卻變了。” 易大經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錯,我變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變。” 丁靈琳道:“難道還有人逼著你變?” 易大經沒有回答,卻顯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說了實話,就不妨將心里的話全說出來。” 易大經道:“我決定說實話,并不是因為怕前輩用毒辣的手段對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為我知道前輩并不是個殘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別人認為這是在拍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著又道:“我決定說實話,只因我忽然覺得應該將這件事說出來。” 每個人都在聽。 易大經道:“十九年前我刺殺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確做得不夠光明磊落,但若讓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將同樣的事再做一次。” 這句話正也和薛斌說的完全一樣。 易大經道:“因為白天羽實已將我逼得無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還要我將家財全部貢獻給神刀堂,他保證一定能讓我名揚天下。” 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接著道:“但我初時只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傀儡而已,雖然名揚天下又有什么用?” 靜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聲,是傅紅雪在喘息。 易大經道:“白天羽并不是個卑鄙小人,他的確是個英雄——他驚才絕艷,雄姿英發,武功之高,已絕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紅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經道:“他做事卻不像上官金虹那么毒辣殘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難中,他一定會挺身而出,為了救助別人,他甚至會不惜犧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若非如此,也許就不必等你們去殺他了。” 易大經嘆道:“但他卻實在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他決定的事,從不容別人反對,只要他認為做了對就是對的。” 這種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易大經道:“他獨斷獨行,只要開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計成敗,不計后果。這固然是他的長處,但也是他最大的短處,因為他從來也不肯替別人想一想。” 丁靈琳看了葉開一眼,忽然發現葉開的神情也很悲傷。 易大經道:“成大功、立大業的人,本該有這種果敢和決心,所以我雖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這種心理很矛盾,但不難了解。 易大經道:“我從沒有說他是惡人,他做的也絕不是壞事。當時的確有很多人都得到過他的好處,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卻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嘆息,接著道:“因為一個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揮支配,就得完全服從他,這些人若想恢復自由,就非殺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殺他的人,難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經道:“大多數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許做錯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錯的還是交錯了朋友。” 傅紅雪看著他,目中忽然充滿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縱然獨斷獨行,專橫跋扈,但畢竟還是將你們當作朋友,并沒有想在背后給你們一刀。” 無論你的朋友是好是壞,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給他一刀。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并沒有說我們做得對,我只說那時我們已非那么樣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么樣做不可?” 易大經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遙遠的地方,緩緩道:“我年輕時也認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來我才慢慢體會到,世上并沒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問題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紅雪也慢慢地垂下了頭。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時,有很多你本來認為非做不可的事,也許就會變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嚴肅,接著道:“每件事都有兩面,從你們這面看來,你也許覺得自己做得很對,那只因為你們從沒有從另外一面去看過。” 易大經道:“可是……” 陌生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要殺白天羽,就因為他從不肯替別人設想,可是你們自己的行為,豈非也跟他一樣?” 易大經黯然道:“也許的確是我們錯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沒有說一定是你們錯,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也許是永遠都沒有人能判斷的。” 易大經道:“所以我寧愿犧牲一條腿,也不愿看著這仇恨再繼續下去。” 他看來的確很痛苦,接著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著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個,這些年來,我想他們一定也跟我一樣,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個人若終日生活在疑慮和恐懼之中,那種痛苦的確是無法形容的。 易大經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銀白,但那一戰結束后,整個一片銀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鮮血染紅了。” 他的臉又已因痛苦和恐懼而抽搐,接著道:“沒有親眼看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那種事態的情況,我實在不愿那種事再發生一次。” 葉開忽然道:“你為什么不想想,那一戰是誰引起來的?” 易大經慘然道:“我只知道染紅了那一片雪地的鮮血,并不僅是白家人的,別人的血流得更多。” 葉開道:“所以你認為這段仇恨已應該隨著那一戰而結束?” 易大經道:“我們縱然對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價也已足夠。” 葉開道:“死的人確實已付出了他們的代價,但活著的人呢?” 易大經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葉開道:“我并不是說這仇恨一定還要報復,但每件事都必須做得公平,活著的人若認為那些死者已替他們付出了代價,那就是大錯了。” 他一字字接著道:“你欠下的債,必須用你自己的血來還,這種事是絕不容別人替你做的。” 易大經看著葉開,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也許他以前的確沒有看清過這個人。 葉開的態度永遠在鎮定中帶著種奇異的輕松,無論面對著什么危險,他永遠都不會露出驚慌恐懼的樣子。 這種態度絕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經過無數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地訓練出來。 可是他以前的歷史,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從石頭中跳出來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現,從他出現時開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種情況幾乎完全和傅紅雪一樣——傅紅雪也是忽然就出現了。 顯然也是經過嚴格的訓練后才出現的。 他的過去也同樣是一片空白。從沒有人知道他過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為他的身世極隱密,他到江湖中來,是為了一種極可怕的目的。 那么葉開呢?葉開是不是跟他同樣有目的?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某種神秘的關系? 易大經看著葉開,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經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點點頭,道:“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易大經道:“你真的是葉開?” 葉開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易大經忽又嘆了口氣,道:“我不管你是誰,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我在聽。” 易大經看著自己的斷腿,緩緩道:“我欠下的債,并沒有想要別人還,我做錯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價。你若還認為不夠,我就在這里等著,你隨時都可以殺了我。” 葉開淡淡道:“這句話你本該對傅紅雪說的。” 易大經道:“無論對誰說都一樣,現在我說的都是實話。” 然后他就閉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說了。 陌生人看了看葉開,又看了看傅紅雪,忽然道:“他說的確實是實話。”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能否認。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紅雪臉上,道:“我帶他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要他說實話,并不是為了要你殺他。” 傅紅雪在聽著,他看來遠比易大經還痛苦。 陌生人道:“現在他已將所有的事全都說了出來,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誰也沒有資格判斷。” 是不是連傅紅雪自己也同樣沒有資格下判斷? 陌生人道:“但他的確欠了你的債,你若認為他還得不夠,還是隨時都可以殺了他,現在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第三十七章浪子回頭 風在呼嘯,不知何時風已轉急。秋夜的風聲,聽來幾乎已和草原上的風聲同樣凄涼。 距離黎明還遠得很。 傅紅雪緊緊握著他的刀,掌心在流著冷汗。冷汗并不是因為恐懼而流出來的,而是因為痛苦——一種他從來未曾經歷過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開口。 沒有人開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盡各種痛苦的折磨,為的就是將這些仇人一個個找出來,要他們死在自己手里的這柄刀下。 但現在他看著這個人,看著這個人臉上因長久的痛苦與恐懼而增多的皺紋,看著這個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著這個人斷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殺他了。 “我做錯的事,我已付出了代價。” 這句話并不假。若不是因為歷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懼,誰愿意砍下自己一條腿? 一個人在那種連續不斷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價也許比死更可怕。 “這些年來,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這句話也不假。這些年來,他的確一直都在容忍、忍讓,從不敢再做錯任何事。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知道錯了,是不是因為他已用盡一切力量來贖罪? “現在你還是隨時可以殺了他,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但現在的問題,卻已不是這個人該不該殺?” “而是這個人還值不值得殺?” 這問題沒有人能替傅紅雪回答。 他必須自己選擇:是殺了他?還是不殺? 每個人都在看著傅紅雪,心里也都在問著同樣的問題。 他是要殺了易大經?還是不殺? 風仍在呼嘯,風更急了。聽到了這風聲,就會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無休止的風沙,想起那風中的血腥氣…… 但邊城的夜月還是美麗的。在那凄涼朦朧的月色下,還是有很多美麗的事可以回憶。在那些回憶中,還是有很多值得懷念的人。 一些雖然可恨,卻又可愛的人。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可恨之處,也同樣都有他的可愛之處? 現在葉開在想著蕭別離。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忽然想起這個人,這也許只因為他一向覺得這個人并不該死的。 也許他一直都在后悔,為什么要讓這個人死。 真正該死的人卻有很多還活著。 “我不殺你,因為你已不值得被我殺!” “但我卻一定不會放過馬空群!他不僅是我父親的朋友,而且他們是兄弟,無論如何,這件事都不該由他來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這柄刀下!” 這就是傅紅雪最后說出來的話,這就是他最后的抉擇。 他沒有殺易大經,他也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門,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過去。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痛苦,竟像他這個人一樣。 但他的刀還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著這柄刀?還是這柄刀在掌握著他的命運? “這柄刀能帶給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葉開仿佛又聽見了蕭別離那種仿佛來自地獄中魔咒般的聲音。 他看著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外面的風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來,顯得那么孤獨,又那么寒冷…… 葉開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淚光。 丁靈琳正在看著他。她好像永遠只注意他一個人。 她忽然悄悄問道:“你為什么傷心?” 葉開道:“我不是傷心,是高興。” 丁靈琳道:“為什么高興?” 葉開道:“因為他沒有殺易大經。” 這句話剛說完,他忽然聽到易大經的哭聲——易大經竟已伏倒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也許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過,他并不是個時常愿意將真情流露的人。 “有時活著是不是比死還痛苦?” 這問題現在也只有易大經自己才能答復。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里,沒有動,也沒有再剝他的花生。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沒有表情有時豈非就是種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嘆息了一聲,道:“現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燈光如豆,酒色昏黃,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壞,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什么心情下喝它。一個人若是滿懷痛苦,縱然是天下無雙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興。” 葉開道:“是不是也因為他沒有殺易大經?” 陌生人點了點頭,說出一句葉開終生都難以忘記的話。 “能殺人并不難,能饒一個你隨時都可以殺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難的事。” 葉開仔細咀嚼著這句話,只覺得滿懷又苦又甜,忍不住舉杯一飲而盡。 陌生人也舉杯一飲而盡,微笑著道:“我已有很久未曾這么樣喝過酒了,我以前酒量本來不錯的,可是后來……” 他沒有再說下去。 葉開也沒有問,因為他已看出那雙無情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種很復雜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樂,也有悲傷…… 他的劍雖無情,但他的人卻一向是多情的。 他當然也有很多回憶。這些回憶無論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也都比大多數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靈琳一直在看著他。 有葉開在身旁的時候,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子看別人。 她忽然問道:“你真的就是那個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個阿飛,每個人都叫我阿飛,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飛。” 丁靈琳紅著臉笑了,垂下頭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當然可以。” 丁靈琳搶著先喝了這杯酒,眼睛里已發出了光,能和阿飛舉杯共飲,無論誰都會覺得是件非常驕傲的事。 陌生人看著她年輕發光的眼睛,心里卻不禁有些感傷。他自己心里知道,現在他已永遠不會再是以前那個阿飛了。 以前那個縱橫江湖的阿飛,現在在江湖中卻已只不過是個陌生人,連他自己也不愿意再聽人談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熱血沸騰的往事。 這些感傷當然是丁靈琳現在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著道:“我早就聽說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錯了,我從來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靈琳張大了眼睛。 陌生人問道:“你知不知道是誰教路小佳用那柄劍的?” 丁靈琳搖了搖頭。 陌生人道:“這人有個很奇怪的名字,他叫作荊無命。” 丁靈琳笑道:“荊無命?他沒有命?” 陌生人道:“每個人都有一條命,他當然也有,但他卻一直覺得,他的這條命并不是他自己的。” 丁靈琳道:“這名字的確很奇怪,這種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嘆道:“他本來就是個非常奇怪的人。” 丁靈琳道:“他的劍也很快?” 陌生人道:“據我所知,當今江湖上已沒有比他更快的劍,而且他左右手同樣快,那種速度絕不是沒有看過他出手的人所能想象的。” 丁靈琳眼前似又出現了一個孤獨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驕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驕傲,而且冷酷。他可以為了一句話殺別人,也同樣會為了一句話殺死自己。” 丁靈琳道:“我想別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點點頭,目中又露出一絲傷感,緩緩道:“但現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個陌生人了……” 丁靈琳道:“小李飛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荊無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來,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這個字能形容的。” 丁靈琳眨著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樣,因為他的武功已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偉大的境界,所以已沒有人能擊敗他。” 陌生人道:“絕沒有人。” 丁靈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雖然天下無敵,還是要敗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確很聰明。” 丁靈琳道:“他現在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陌生人笑道:“我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丁靈琳道:“你當然還活著。” 陌生人道:“那么他當然也一定還活著。” 丁靈琳道:“他若死了,你難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許不會陪他死,但他死了后,世上絕沒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聲音平靜而自然,竟像是在敘說著一件很平凡的事,但無論誰都能體會到這種友情是多么偉大。 丁靈琳的眼睛里閃著亮光,嘆息著道:“我本來也聽說過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們的友情,但也直到現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許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實、最可貴的,所以無論白天羽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總認為馬空群用那種手段教訓他,是件非常可恥的事。” 丁靈琳道:“所以你并不反對傅紅雪去殺了他。” 陌生人嘆道:“但是李尋歡卻絕不會這么樣想的,他從來也記不住別人對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寬恕別人、同情別人。” 丁靈琳心里仿佛也充滿了那種偉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們至少見面一次。”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們根本不必問。 因為像他們這種友情,已無所不至,無論他們到了什么地方都一樣。 這種感情甚至連丁靈琳都已能了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視著遠方,輕輕嘆息著,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見著他。” 已有雞啼。光明已漸漸降臨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來,扶著葉開的肩,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樣,所以我很高興。” 葉開眼睛里已有熱淚盈眶,心里充滿興奮和感激。 陌生人遙望著東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許會見到他。” 他望著丁靈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會告訴他,有個聰明而美麗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見他。” 丁靈琳笑了,閃閃發亮的眼睛里,也充滿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要發生了,所以你們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許會有的,只不過我們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會有什么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門,站在初臨的曙色中,長長地吸了口氣,忽又回頭笑道:“今天我說的話比哪一天都多,你們可知道為什么?” 他們當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為我已老了,老人的話總是比較多些的。”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迎著初升的太陽走了出去。他的腳步還是那么輕健,那么穩定。 東方的云層里,剛射出第一道陽光,剛巧照在他身上,他整個人都似在發著光。 丁靈琳輕輕嘆了口氣,道:“誰說他老了?他看來簡直比我們還年輕。” 葉開微笑著,道:“他當然不會老,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老的……” 有些人的確永遠不會老,因為他們心里永遠都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 一個人心里只要還有愛與希望,他就永遠都是年輕的。 初升的太陽也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將驅走黑暗。 現在陽光正照射著大地,大地輝煌而燦爛。他們就站在陽光下。 經過了這么樣的一夜,他們看來竟絲毫也不顯得疲倦。因為他們心里也充滿了希望。 丁靈琳的臉面也在發著光,嫣然道:“你聽見他剛才說的話沒有?他說我又聰明又漂亮。” 葉開在微笑。 丁靈琳盯著他,道:“你為什么從來也沒有說過這種話?” 葉開道:“你一定要我說?” 丁靈琳又笑了,道:“其實你嘴上不說也沒關系,只要你心里在這么樣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著初升的陽光走過去。 葉開忽然問道:“你三哥是個怎么樣的人?”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樣,又聰明又調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么都會一點,可是他自己說他最拿手的本事,還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臉,大聲道:“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學他。” 葉開笑了笑,道:“這一點我已不必學了。” 丁靈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會勾引女人又怎么樣,我天天死盯著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 葉開嘆了口氣,道:“丁三公子最風流,這句話我也早就聽說過,我真想見見他。” 丁靈琳嫣然道:“你應該見見他,而且應該拍拍他的馬屁,讓他在我家里替你說兩句好話。” 葉開道:“除了他之外,你家里的人都古板?” 丁靈琳點了點頭,嘆息說道:“尤其是我父親,他一年也難得笑一次,我就是因為怕看他的臉,所以才溜出來的。” 葉開道:“我也知道他是個君子。” 丁靈琳笑道:“但我卻可以保證,他卻不是易大經那樣的偽君子。” 葉開道:“他當然不是。” 丁靈琳道:“自從我母親去世后,別的女人他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就憑這一點,就絕不是別人能做得到的。” 葉開微笑道:“至少我就絕對做不到。” 丁靈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絕不能比你先死。” 過了半晌,她忽又問道:“現在你想到哪里去?又去找傅紅雪?” 葉開沒有回答這句話。 丁靈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馬空群?”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只要你有決心,世上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在如此燦爛的陽光下,看來的確沒有什么事是絕對做不到的。 就在這時,陽光下突然有一騎快馬奔來。 馬是萬中選一的好馬,配著鮮明的鞍轡,這么樣一匹好馬,它的主人當然也絕不會差的。 馬上人鮮衣珠冠,神采飛揚,腰畔的玉帶上,掛著綴滿寶石、明珠的長劍,手里輕揮著絲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馬到了葉開他們面前,就突然勒韁打住。 丁靈琳立刻拍手歡呼,道:“三哥,我們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來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來看看你這好朋友的,聽說他跟我一樣,也不是個好東西。”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一雙發亮的眼睛已盯在葉開臉上。 丁靈琳眨著眼,道:“你覺得他怎么樣?” 丁三少笑道:“我并沒有失望。” 葉開也笑了,他也并沒有失望,丁三少的確是位風流倜儻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他微笑著道:“我也一直想見你,聽說你剛贏來三十幾壇陳年女兒紅。”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遲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葉開道:“還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個個長得都像是無錫泥娃娃一樣,你看見一定也很喜歡,只可惜我也絕不能讓你看見的。” 葉開道:“為什么?”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們這位小妹子吃醋,我們真有點怕她的。” 丁靈琳故意板著臉,道:“虧你還聰明,否則我真說不定會將你那泥娃娃一個個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聽見沒有,這丫頭吃起醋來是不是兇得很?” 丁靈琳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丁三少道:“你們要往哪里去?” 丁靈琳道:“你呢?” 丁三少嘆了口氣,苦笑道:“我不像你們這么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腦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個大洞來了。” 丁靈琳道:“老頭子還好嗎?” 丁三少答道:“還好,我去年年底還看見他笑過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媽雖然護著你,但老頭子的脾氣若是真發起來,你也一樣難免要遭殃的。” 丁靈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輩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我也不反對,只不過覺得對他有點抱歉而已。” 葉開道:“對我?” 丁三少點頭,道:“這又兇又會吃醋的丑丫頭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著你一輩子,你做人還有什么樂趣?” 他不讓丁靈琳開口,已大笑著揚鞭而去,遠遠地還在笑著道:“等你什么時候能一個人溜開的時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聲忽然已隨著蹄聲遠去。 丁靈琳跺著腳,恨恨道:“這個三少,真不是個好東西。” 葉開道:“可是他說的話倒很有道理。” 丁靈琳道:“他說的什么話?” 葉開笑道:“你剛才難道沒有聽他說,有人是個又兇又丑的醋壇子。” 丁靈琳想板起臉,卻也忍不住笑了。 他們在鋪滿金黃色陽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著,兩個人心里仿佛忽然都有了心事。 葉開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丁靈琳道:“沒有。” 葉開道:“女孩子說沒有想什么的時候,心里一定有心事。” 丁靈琳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葉開看著她,道:“你在想家?” 丁靈琳眼睛里果然帶著些思念,也帶著些憂慮。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你當然不會真的一輩子不回去。” 丁靈琳嘆道:“老實說,我別的都不擔心,只擔心我那個古板的爹爹。” 葉開道:“你怕他不要我這個女婿?” 丁靈琳說道:“你假如能夠變得稍微規矩一點就好了。” 葉開笑了笑,道:“說不定他就喜歡我這樣子的人呢。” 丁靈琳搖了搖頭。 葉開道:“你認為不可能?” 丁靈琳道:“嗯。” 葉開道:“你三哥豈非就是我這樣子的人,他豈非最喜歡你三哥。” 丁靈琳道:“你怎么知道的?” 葉開道:“因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嚴,何況,老年人總是喜歡小兒子的。” 丁靈琳道:“那倒是真的,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兇的,就是我三哥,但心里最喜歡的,也是我三哥。” 葉開笑道:“所以你這醋壇子又在吃醋了。” 丁靈琳咬著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歡我,只要別老是找我的麻煩就好了。” 葉開道:“他總是找你的麻煩,也許就因為他也很喜歡你。” 丁靈琳不說話了,但眼睛里卻已變得有點濕濕的,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葉開卻仿佛在沉思著,并沒有注意她臉上的表情,過了很久,忽又問道:“你爹爹有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說好話的?” 丁靈琳搖搖頭,道:“他平時根本很少和別人來往,就算有兩個,也都是些跟他一樣古板的老冬烘、老學究。” 葉開目光閃動,接道:“聽說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錯。” 丁靈琳又搖搖頭,道:“他也許連薛斌這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葉開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點失望。 又過了很久,他才問道:“易大經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靈琳道:“易大經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認得的,連我都沒有聽說他有這么樣個朋友。” 葉開問道:“你爹爹難道從來也不跟江湖中的人來往?” 丁靈琳道:“他常說江湖中只有兩個人夠資格跟他交朋友。” 葉開道:“哪兩個?” 丁靈琳道:“其中當然有一個是小李探花,連我爹爹都一向認為他是近三百年以來,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認為他做的事,都是別人絕對做不到的。” 葉開笑了,道:“看來他眼光至少還不錯。” 丁靈琳忽然也笑了笑,道:“還有一個你試猜猜是誰?” 葉開道:“阿飛?” 丁靈琳搖頭道:“他總認為阿飛是個永遠也做不出大事來的人,因為這個人太驕傲,也太孤獨。” 葉開沒有辯駁。 因為連他都不能不承認,丁老頭子對阿飛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連阿飛都看不上眼,江湖中還有什么能讓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靈琳道:“白天羽。” 葉開覺得很驚訝,忙問道:“白天羽?你爹爹認得他?” 丁靈琳接著道:“不認得,但他卻一直認為白天羽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見見面,只可惜……” 她嘆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白天羽的確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個怎么樣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會有很多人覺得這是件非常遺憾的事。 丁靈琳道:“除了這兩個人外,別的人在他眼中看來,不是蠢材,就是混蛋。”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這兩個都是絕不會去替我說好話的了。” 丁靈琳眨著眼,道:“現在能夠在他面前說話的,也許只有一個人,只有這個人說的話,他也許還會聽幾句。” 葉開道:“誰?” 丁靈琳道:“我姑媽。” 葉開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丁靈琳道:“他只有這一個親妹妹,兩人從小的感情就很好。” 葉開道:“你姑媽現在還沒有出嫁?” 丁靈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還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簡直連一個看得順眼的都沒有。” 葉開淡淡地道:“那也許只因為別人看她也不太順眼。” 丁靈琳道:“你錯了,直到現在為止,她還可以算是個美人,她年輕的時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從千里之外趕來,只為了看她一眼。” 葉開道:“但她卻偏偏連一眼都不肯讓他們看。” 丁靈琳道:“一點也不錯,她常說男人都是豬,又臟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會把她看臟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著葉開,咬著嘴唇,道:“她常常勸我這一輩子永遠不要嫁人,無論看到什么樣的男人,最好都一腳踢出去。” 葉開淡淡道:“她不怕踢臟了你的腳?” 丁靈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沒出息,非但舍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葉開也忍不住笑了。 丁靈琳卻又輕輕嘆了口氣,道:“所以我看她會替你說好話的機會也不大。” 葉開嘆道:“看來你們這一家人,簡直沒有一個不奇怪的。” 丁靈琳苦笑道:“那倒也一點都不假。” 葉開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們這一家人了。” 丁靈琳說道:“南宮世家的幾個兄弟,常常說我們這家人就好像是一窩刺猬,沒有一個身上不是長滿了刺的。” 她吃吃地笑著,接著道:“幸好這些話我爹爹沒聽見,否則南宮世家的那幾個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葉開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靈琳道:“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學的,卻沒有一個人能將他的武功學全。” 她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得意驕傲之色,又道:“我三個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們的武功卻還是連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葉開道:“但你爹爹卻好像從來也沒有跟別人交過手?” 丁靈琳悠然道:“那只因從來也沒人敢去找他的麻煩。” 葉開道:“他也從來不去找別人的麻煩?” 丁靈琳道:“江湖中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根本連聽都懶得聽。” 葉開目光凝視著遠方,似已聽得悠然神往,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不管怎么樣,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靈琳睜大了眼睛,道:“你敢?” 葉開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最多也只不過腦袋上被他打出個大洞來。” 丁靈琳跳起來,道:“好,我們現在就去。” 葉開道:“現在恐怕還不行。” 丁靈琳道:“現在你還要去找傅紅雪?” 葉開嘆了口氣,道:“他的仇人愈來愈多,朋友卻愈來愈少了。” 丁靈琳噘起了嘴,道:“你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葉開的表情忽然又變得很奇怪,緩緩道:“這里距離梅花庵已不太遠。” 丁靈琳悚然動容,道:“就是那個梅花庵?”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想傅紅雪一定會到那里去看看的。” 丁靈琳臉上也露了很奇怪的表情,嘆息著道:“莫說是傅紅雪,就連我也一樣想到那里去看看的。” 第三十八章桃花娘子 梅花庵外那一戰,非但悲壯慘烈,震動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歷史,幾乎也因那一戰而完全改變。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干透? 那些英雄們的骸骨,是不是還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陽間? 現在那已不僅是個踏雪賞梅的名勝而已,那已是個足以令人憑吊的古戰場。 梅花雖然還沒有開,樹卻一定還在那里。 樹上是不是還留著那些英雄們的血? 但梅花庵外現在卻已連樹都看不見了。 草色又枯黃,夕陽凄凄惻惻地照在油漆久已剝落的大門上。 夕陽下,依稀還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個字。 但是庵內庵外的梅花呢? 難道那些倔強的梅樹,在經歷了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后,終于發現了人類的殘酷,也已覺得人間無可留戀,寧愿被砍去當柴燒,寧愿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沒有梅,當然也沒有雪,現在還是秋天。 傅紅雪佇立在晚秋凄惻的夕陽下,看著這滿眼的荒涼,看著這劫后的梅花庵,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無論如何,這名庵猶在,但當年的英雄們,卻已和梅花一樣,全都化作了塵土。 他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鋪滿蒼苔的石階。 輕輕一推,殘敗的大門就“呀”的一聲開了,那聲音就像是人們的嘆息。 院子里的落葉很厚,厚得連秋風都吹不起。 一陣陣低沉的誦經聲,隨著秋風,穿過了這荒涼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陰森黝黑,看不見香火,也看不見誦經的人。 夕陽更淡了。 傅紅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葉,癡癡地看著,癡癡地想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仿佛聽見有人在低誦著佛號。 然后他就聽見有人對他說:“施主是不是來佛前上香的?” 一個青衣白襪的老尼,雙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看著他。 她的人也干癟得像是這落葉一樣,蒼老枯黃的臉上,刻滿了寂寞悲苦的痕跡,人類所有的歡樂,全已距離她太遠,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卻還帶著一絲希冀之色,仿佛希望這難得出現的香客,能在她們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點心意。 傅紅雪不忍拒絕,也不想拒絕。 他走了過去。 “貧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點燃,插在早已長滿了銅綠的香爐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斂目的佛像,看來也充滿了愁苦之意。 它是為了這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還是為了人類的殘酷愚昧? 傅紅雪忍不住輕輕嘆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雙同樣愁苦的眼睛在看著他,又露出那種希冀的表情:“施主用過素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紅雪點點頭,他既不忍拒絕,也還有些話想要問問她。 一個比較年輕些的女尼,手托著白木茶盤,垂著頭走了進來。 傅紅雪端起了茶,在茶盤上留下了一錠碎銀。 他所能奉獻的,已只有這么多了。 這已足夠令這飽歷貧苦的老尼滿意,她合十稱謝,又輕輕嘆息:“這里已有很久都沒有人來了。” 傅紅雪沉吟著,終于問道:“你在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復記憶,只記得初來的那年,這里的佛像剛開光點睛。” 傅紅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過一絲悲傷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個二十年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希冀之色,道:“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在這里發生過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道:“你知道。” 了因點了點頭,凄然道:“那種事只怕是誰都忘不了的。” 傅紅雪道:“你……你認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說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難忘記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蒼,盼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息。” 傅紅雪也垂下了頭,只恨自己剛才為什么不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 了因又嘆道:“老尼寧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禍事發生在這里。” 傅紅雪道:“你親眼看見那件事發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當時從外面傳來的那種聲音……” 她枯黃干癟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過了很久,才長嘆道:“直到現在,老尼對紅塵間事雖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種聲音,還是食難下咽,寢難安枕。”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問道:“第二天早上,有沒有受傷的人入庵來過?” 了因道:“沒有,自從那天晚上之后,這梅花庵的門至少有半個月未曾打開過。” 傅紅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開始的那幾年,還有些武林豪杰,到這里來追思憑吊,但后來也漸漸少了,別的人聽說那件兇殺后,更久已絕足。” 她嘆息著,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這里情況,若不是我佛慈悲,還賜給了兩畝薄田,老尼師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餓死。” 傅紅雪已不能再問下去,也不忍再問下去。 他慢慢地將手里的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準備走出去。 了因看著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這一碗苦茶?” 傅紅雪搖搖頭。 了因卻又追問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我從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說道:“但老尼只不過是個出家人,施主難道也……” 傅紅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看來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還想活著。” 了因臉上忽然露出種冷淡而詭秘的微笑,這種笑容本不該出現這臉上的。 她冷冷地笑著道:“只可惜無論多小心的人,遲早也有要死的時候。”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衰老干癟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躍起,凌空一翻。 只聽“哧”的一聲,她寬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銀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這變化實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實在太快。 尤其她發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這十九年,她好像隨時隨刻都已準備著這致命的一擊!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大殿的左右兩側,忽然同時出現了兩個青衣勁裝的女尼,其中有一個正是剛才奉茶來的。 但現在她裝束神態都已改變,一張淡黃色的臉上,充滿了殺氣。 兩個人手里都提著柄青光閃閃的長劍,已做出搏擊的姿勢,全身都已提起了勁力。 無論傅紅雪往哪邊閃避,這兩柄劍顯然都要立刻刺過來的。 何況這種暗器根本就很難閃避得開。 傅紅雪的臉是蒼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還在他手里。 他沒有閃避,反而迎著這一片暗器沖了過去,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他的刀已出鞘。 誰也不相信有人能在這一瞬間拔出刀來。 刀光一閃。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卻已沖到那老尼了因身側。 了因的身子剛凌空翻了過來,寬大的袍袖和衣袂猶在空中飛舞。 她突然覺得膝蓋上一陣劇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蓋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兩個青衣女尼清叱一聲,兩柄劍已如驚虹交剪般刺來。 她們的劍法,仿佛和武當的“兩儀劍法”很接近,劍勢輕靈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兩柄劍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紅雪的要穴,認穴也極準。 她們的這一出手,顯然也準備一擊致命的。 這些身在空門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紅雪有什么深仇大恨? 傅紅雪沒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時迎上了這兩柄劍,竟恰巧撞在劍尖上。 “咯”的一聲,兩柄百練精鋼的長劍,竟同時折斷了。 剩下的半柄劍也再已把持不住,脫手飛出,“奪”地,釘在梁木上。 年輕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躍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與刀柄,已又同時打在她們身上。 她們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正跌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的老尼了因。 夕陽更暗淡。 大殿里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臉上的輪廓,已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里那種仇恨、怨毒之色,還是無論誰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沒有在看著傅紅雪。 她正在看著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紅雪道:“你認得這柄刀?” 了因咬著牙,嗄聲道:“這不是人的刀,這是柄魔刀,只有地獄中的惡鬼才能用它。” 她的聲音低沉嘶啞,突然也變得像是來自地獄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還會再看見這柄刀的,現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紅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惡誓,只要再看見這柄刀,無論它在誰手里,我都要殺了這個人。” 傅紅雪道:“為什么?” 了因道:“因為就是這柄刀,毀了我的一生。” 傅紅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當然不是。” 她眼睛里忽然發出了光,道:“你這種毛頭小伙子當然不會知道老娘是誰,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來,江湖中有誰不知道?” 她說的話也忽然變得十分粗俗,絕不是剛才那個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說出口來的。 傅紅雪讓她說下去。 了因道:“但我卻被他毀了。我甩開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著他,誰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讓我受盡別人的恥笑。” “你既然能甩下別人,他為什么不能甩下你?” 這句話傅紅雪并沒有說出來。 他已能想象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個怎么樣的女人。 對這件事,他并沒有為他的亡父覺得悔恨。 若換了是他,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心里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坦然,因為他已發覺他父親做的事,無論是對是錯,至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了因又說了些什么話,他已不愿再聽。 他只想問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個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還是在梅花庵里?” 了因冷笑道:“我當然是在外面,我早已發誓要殺了他。” 傅紅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時,有沒有聽見一個人說:人都到齊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錯,好像是有個人說過這么樣一句話。”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有沒有聽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誰!那時我心里只想著一件事,就是等那沒良心的負心漢出來,讓他死在我的手里,再將他的骨頭燒成灰,和著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她枯萎干癟的胸膛,一條刀疤從肩上直劃下來。 傅紅雪立刻轉過頭,他并不覺得同情,只覺得很惡心。 了因卻大聲道:“你看見了這刀疤沒有,這就是他唯一留下來給我的,這一刀他本來可以殺了我,但他卻忽然認出了我是誰,所以才故意讓我活著受苦。” 她咬著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淚,接著道:“他以為我會感激他,但我卻更恨他,恨他為什么不索性一刀殺了我!” 傅紅雪忍不住冷笑,他發現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實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這十九年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現在已變成了什么樣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許就是容貌的蒼老、青春的流逝。 傅紅雪聽著她的哭聲,心里才忽然覺得有些同情。 她的確已不像是個三十九歲的女人,她受過的折磨與苦難的確已夠多。 無論她以前做過什么,她都已付出了極痛苦、極可怕的代價。 “這也是個不值得殺的人。” 傅紅雪轉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聲道:“你!你回來。” 傅紅雪沒有回頭。 了因嘶聲道:“你既已來了,為什么不用這柄刀殺了我?你若不敢殺我,你就是個畜牲。” 傅紅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留下了身后一片痛哭謾罵聲。 “你既已了因,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個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豈非本就該得到這種下場!” 傅紅雪心里忽又覺得一陣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濃。 秋風,秋風滿院。 傅紅雪踏著厚厚的落葉,穿過這滿院秋風,走下石階。 梅花庵的夕陽已沉落。 沒有梅,沒有雪,有的只是人們心里那些永遠不能忘懷的慘痛回憶。 只有回憶才是永遠存在的,無論這地方怎么變都一樣。 夜色漸臨,秋風中的哀哭聲已遠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遠不會再到這地方來——這種地方還有誰會來呢? 至少還有一個人。 葉開! “你若不知道珍惜別人的情感,別人又怎么會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別人又怎么會尊敬你?” 葉開來的時候,夜色正深沉,傅紅雪早已走了。 他也沒有看見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蓋起,棺木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紅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這個唯一的后代來尋仇。 她心里的仇恨,遠比要來復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結,也未能了因——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她自己這悲痛的一生是誰造成的。 這種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現在。 現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這一生悲痛命運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總是想去傷害別人,自然也遲早有人會來傷害你。” 兩個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輕輕地啜泣,她們也只不過是在為了自己的命運而悲傷,也很想結束自己這不幸的一生,卻又沒有勇氣。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葉開走的時候,夜色仍同樣深沉。 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靈琳依偎著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葉開忍不住輕撫著她的柔肩,道:“其實你用不著這樣跟著我東奔西走的。” 丁靈琳仰起臉,用一雙比秋星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柔聲道:“我喜歡這樣子,只要你有時能對我好一點,我什么事都不在乎。” 葉開輕輕嘆了一聲。 他知道情感就是這樣慢慢滋長的,他并不愿有這種情感,他一直都在控制著自己。 但他畢竟不是神。 何況人類的情感,本就是連神都無法控制得了的。 丁靈琳忽又嘆息了一聲,道:“我真不懂,傅紅雪為什么連那可憐的老尼姑都不肯放過。” 葉開道:“你以為是傅紅雪殺了她的?” 丁靈琳道:“我只知道她現在已死了。” 葉開道:“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靈琳道:“但她是在傅紅雪來過之后死的,你不覺得她死得太巧?” 葉開道:“不覺得。” 丁靈琳皺眉道:“你忽然生氣了?” 葉開不響。 丁靈琳道:“你在生誰的氣?” 葉開道:“我自己。” 丁靈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氣?” 葉開道:“我能不能生自己的氣?” 丁靈琳道:“可是你為什么要生氣呢?”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了因是什么人的。” 丁靈琳道:“了因?” 葉開道:“就是剛死了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你以前見過她?——你以前已經到梅花庵來過?”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她是什么人?” 葉開道:“她至少并不是個可憐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那么她是誰呢?” 葉開沉吟著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場血戰之后,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蹤,失蹤的人遠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靈琳在聽著。 葉開道:“當時武林中有一個非常出名的女人,叫作桃花娘子,她雖然有桃花般的美麗,但心腸卻比蛇蝎還惡毒,為她神魂顛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靈琳道:“在那一戰之后,她也忽然失了蹤?”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你莫非認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葉開道:“一定是她。” 丁靈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時候死了的。” 葉開道:“不可能。”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除了白天羽外,能殺死她的人并沒有幾個。” 丁靈琳道:“也許就是白天羽殺了她的。” 葉開搖搖頭道:“白天羽絕不會殺一個跟他有過一段情緣的女人。” 丁靈琳道:“但這也并不能夠說明她就是那個老尼姑。” 葉開道:“我現在已經能證明。” 他攤開手,手上有一件發亮的暗器,看來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靈琳道:“這是什么?” 葉開道:“是她的獨門暗器,江湖中從沒有第二個人使用這種暗器。” 丁靈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葉開道:“就在梅花庵里的大殿上。” 丁靈琳道:“剛才找到的?” 葉開點點頭,道:“她顯然要用這種暗器來暗算傅紅雪的,卻被傅紅雪擊落了,所以這暗器上還有裂口。” 丁靈琳沉吟著,道:“就算那個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現在她反正已經死了,永遠再也沒法子害人了。” 葉開道:“但我早就該猜出她是誰的。” 丁靈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誰又能怎樣?遲一點,早一點,又有什么分別?” 葉開道:“最大的分別就是,現在我已沒法子再問她任何事了。” 丁靈琳道:“你本來有事要問她?”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葉開并沒有回答這句話,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一戰雖然從這里開始,卻不是在這里結束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們在梅花庵外開始突擊,一直血戰到兩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這一路上,到處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骨。” 丁靈琳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緊緊地握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道:“在那一戰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聲音仿佛突然變得有些嘶啞,又過了很久,才接著道:“血戰結束后,所有刺客的尸體就立刻全都被搬走,因為馬空群不愿讓人知道這些刺客們是誰,也不愿有人向他們的后代報復。” 丁靈琳說道:“看來他并不像是會關心別人后代的人。” 葉開道:“他關心的并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丁靈琳眨著眼,她沒有聽懂。 葉開道:“白天羽死了后,馬空群為了避免別人的懷疑,自然還得裝出很悲憤的樣子,甚至還當眾立誓,一定要為白天羽復仇。” 丁靈琳終于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約來的,他又怎樣去向他們的后代報復?” 葉開道:“所以他只有先將他們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刺客是誰,就算有人想報復,也無從著手。” 丁靈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煩。” 她輕輕嘆了口氣,接著道:“看來他的確是條老狐貍。” 葉開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尸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靈琳道:“為他們收尸的還是馬空群?” 葉開點點頭道:“可是他們的尸骨已殘缺,有的甚至連面目都已難辨認……” 他的聲音更嘶啞,慢慢地接著道:“最可憐的還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斷,甚至連他的頭顱,都已找不到了。” 丁靈琳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覺得全身冰冷,連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很久,葉開才黯然嘆息著,道:“有人猜測他的頭顱是被野獸銜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戰之后,這地方周圍三里之內,都有人在搬運那些刺客的尸體,附近縱然有野獸,也早就被嚇得遠遠地避開了。” 丁靈琳接著道:“所以你認為他的頭顱是被人偷走的?” 葉開握緊雙拳,道:“一定是。” 丁靈琳道:“你……你難道認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葉開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她是個女人——刺客中縱然還有別的女人,但活著的卻只有她一個。” 丁靈琳忍不住冷笑道:“難道只有女人才會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個人死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何況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靈琳說道:“但桃花娘子豈非也跟他有過一段情緣?” 葉開道:“就因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極處,才做得出這種瘋狂的事。” 丁靈琳不說話了。 葉開道:“何況別人只不過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來卻是要白天羽一直陪著她的,白天羽活著時,她既然已永遠無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這種瘋狂的手段來占有他了。” 丁靈琳咬著嘴唇,心里忽然也體會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為她忽然想到,葉開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會做這種事呢? 這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 她身子忽然開始不停地發抖。 秋夜的風中寒意雖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卻已濕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葉開已感覺出丁靈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從來也沒有吃過這么樣的苦。 “你應該找個地方去睡了。” 丁靈琳道:“我睡不著,就算我現在已躺在最軟的床上,還是睡不著。” 葉開道:“為什么?” 丁靈琳道:“因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葉開道:“你在想些什么?” 丁靈琳道:“想你,只想你一個人的事,已經夠我想三天三夜了。” 葉開道:“我就在你身旁,還有什么好想的?” 丁靈琳道:“但你的事我還是沒法子不想,而且愈想愈奇怪。” 葉開道:“奇怪?” 丁靈琳道:“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誰都多,甚至比傅紅雪都多,我想不通是為了什么?” 葉開笑了笑,道:“其實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點點拼湊起來的。” 丁靈琳道:“這件事本來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為什么要如此關心?” 葉開道:“因為我天生是個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別喜歡管閑事。” 丁靈琳道:“世上的閑事有很多,你為什么偏偏只管這一件事?” 葉開道:“因為我覺得這件事特別復雜,愈復雜的事就愈有趣。” 丁靈琳輕輕嘆息了一聲,道:“無論你怎么說,我還是覺得奇怪。” 葉開苦笑道:“你一定要覺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靈琳道:“只有一個法子。” 葉開道:“你說。” 丁靈琳道:“只要你跟我說實話。” 葉開道:“好,我說實話,我若說我也是傅紅雪的兄弟,所以才會對這件事如此關心,你信不信?” 丁靈琳道:“不信,傅紅雪根本沒有兄弟。” 葉開道:“你究竟想要聽我說什么呢?” 丁靈琳又長長嘆了口氣,道:“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葉開笑了,道:“所以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因為這件事才真的跟你連一點關系都沒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煩。”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也許只因我跟你一樣,什么人的麻煩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歡找自己的麻煩。” 過了半晌,她忽又嘆道:“現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葉開道:“什么事?” 丁靈琳道:“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著時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著他。” 葉開道:“你說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卻是差不多的。” 丁靈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會離開他了。” 葉開道:“你的意思是說……” 丁靈琳道:“我的意思是說,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現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里。” 葉開怔住。 他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卻不能否認丁靈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靈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葉開沉默了許久,終于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不必了!” 丁靈琳道:“你剛才一心還在想找到白大俠的頭顱,現在為什么又說不必了?” 葉開的神色很黯淡,緩緩道:“我想找到他的頭顱,也只不過想將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靈琳道:“可是……” 葉開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他的頭顱若真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會有人將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擾他死去的英靈,又何必再去讓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嘆息著,黯然道:“無論她以前怎么樣,但她的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剝奪她這最后的一點點安慰。” 丁靈琳道:“現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設想起來了?” 葉開道:“因為有個人曾經對我說,要我無論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別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種尊敬之色,接著道:“這句話我始終都沒有忘記,以后也絕不會忘記。” 丁靈琳看著他,看了很久,才輕嘆著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簡直比傅紅雪還奇怪得多。” 葉開“哦”了一聲,道:“是嗎?” 丁靈琳道:“傅紅雪并不奇怪,因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決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么樣去做。” 第三十九章情深似海 又一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蘇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著腳推著車子的菜販,挑著魚簍的漁郎,趕著豬羊到城里來賣的屠戶……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的人一樣。 傅紅雪看著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著光的臉,心里竟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別人也在看著他,說不定也在羨慕著他的悠閑。 但又有誰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著的擔子雖沉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著的擔子? 一百擔鮮魚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熱的面。 這渴望竟忽然變得比什么都強烈,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一個人若認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一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群,只不過是個面攤子。 他沒有看見面攤子,卻看見了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兩根青竹竿豎起,橫掛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著的字,墨汁淋漓,仿佛還沒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你若有種,就到節婦坊來吧。” 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著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在看著這貞節牌坊前站著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布,頭上扎著白麻巾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里,都倒提著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一個十歲的孩子,手里都提著這么樣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將到戰場上去和敵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紫面長髯的老人,后面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桿兒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著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卷著,他的眼睛里卻布滿血絲。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一個人,已等了兩天。 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自從這群人在這里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里必將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 現在大家正在竊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 這問題已討論了兩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一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詭異,因為他竟是個跛子,一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別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別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面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傅紅雪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面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作郭威!” 傅紅雪聽見過這名字,“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因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紅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我本就是來聽的。” 郭威也緊握著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殺害你父親的人。” 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著他的后人來復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紅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 郭威道:“我殺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復仇,就該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 傅紅雪的心已在抽緊。 郭威的眼睛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一家人已全都在這里等著你,你若讓一個人活著,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著傅紅雪。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發抖。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只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么樣一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來一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里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著滾。 連初升的陽光中,仿佛也都帶著那種可怕的殺氣! 郭威大喝著道:“你還等什么?為什么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為了復仇的! 可是現在他看著眼前這一張張陌生的臉,心里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他跟他們為什么會有那種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著刀沖過來。 “你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沉重。 他提著刀狂奔,姿態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這種事甚至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沖了出去,臉色已變得像是張白紙,忍不住也想跟著沖出來。 但她身旁的一條大漢卻拉住了她,這大漢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厲的笑聲中,這孩子已沖到傅紅雪面前,一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將這柄刀震飛,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當地。 但是他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來! 仇恨!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復仇!” “你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你!”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 人世間為什么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為什么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里? 傅紅雪自己心里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后,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著光。 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就鉆到牛角尖里。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挨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里。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呼一聲,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飛出,咽喉上卻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里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哪里來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著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哪里來的,那么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 這孩子最多只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著狂奔了出來。她的丈夫手里揮著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后,喉嚨里像野獸般的怒吼著。所有穿白麻衣、扎著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著沖了出去。 他們的吼聲聽來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們沖出來時,看來就是一陣白色的怒濤。他們已決心死在這里,寧愿死盡死絕。 那孩子的血,已將他們心里的悲哀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里,看著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哪里來的。 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里一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上。 葉開!難道是葉開? 郭威手里揮著刀,怒吼道:“你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為什么還不拔你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 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想不到白天羽的兒子竟是個說謊的懦夫。” 傅紅雪的臉突然因憤怒而漲紅。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凄厲瘋狂的笑聲中,郭威手里的鬼頭刀,已挾帶著勁風,直砍他的頭顱。 “白天羽的頭顱,莫非也是被這樣砍下來的?” 傅紅雪全身都在發抖,但等他的手握著刀柄時,他立刻鎮定了下來。 這柄刀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 “我死活都沒有關系,但我卻絕不能讓別人認為白天羽的兒子是個說謊的懦夫!” “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后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刀光飛出,鮮血也已濺出。 血花像煙火一般,在他面前散開。 他已看不見別的,只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征著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 飛濺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這里就是梅花庵。 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將白家滿門殺盡了的兇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他也要他們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的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慘呼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 每一種聲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一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么都聽不見。 他只能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里發出來的! “讓你的仇人全都死盡死絕,否則你也不要回來見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間屋子。 那屋子里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長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紅的,雪也是紅的! 現在白家的人血已流盡,現在已到了仇人們流血的時候! 兩旁的窗口中,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嘔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紅的。 沖上來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這柄刀本不屬于人間,這是一柄來自地獄中的魔刀!” 這柄刀帶給人的,本就只有死與不幸! 刀光過處,立刻就有一連串血肉飛濺出來! 也不知是誰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條命,以后再復仇!” 怒吼、驚喝、慘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頭之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紅雪外,他周圍已沒有一個站著的人。 陰森森的太陽,已沒入烏云后,連風都已停止。 開著的窗子,大多數都已緊緊關起;沒有關的窗子,只因為有人伏在窗臺上流血、嘔吐。 長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紅。 刀也已被染紅。 傅紅雪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 郭威的尸體就在他的腳下,那孩子的尸體也在他腳下。 血還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縫里,流到他的腳下,染紅了他的腳。 傅紅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動,也不想動。 突然之間,一聲霹靂自烏云中震下,閃電照亮了大地。 傅紅雪仿佛也已被這一聲霹靂驚醒。他茫然四顧一眼,看了看腳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縮,胃也在收縮。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轉過身,飛奔了出去。 又一聲霹靂,暴雨傾盆而落。蒼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這些血腥,特地下這一場暴雨,將血腥沖干凈。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卻是再大的雨也沖不走的。 傅紅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從來也沒有這么樣奔跑過,他奔跑的姿態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將他身上的血沖干凈了。可是這一場血戰所留下的慘痛回憶,卻將永遠留在他心里。 他殺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該殺。他自己也知道——現在他的頭腦也已被暴雨沖得很清醒。 但當時他卻絕沒有選擇的余地! 為什么?只為了這柄刀,這柄他剛從那孩子咽喉上拔下來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這一場血戰并不是絕對不可以避免的。 傅紅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葉開!葉開為什么要引起這場血戰? 前面有個小小的客棧,傅紅雪沖進去,要了間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 然后他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 他嘔吐的時候,身子突然痙攣,突然抽緊,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縮成一團。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來的苦水上,身子還在不停地抽縮痙攣…… 他已完全沒有知覺。也許這時他反而比較幸福些——沒有知覺,豈非也沒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悶的屋子,愈來愈暗,漸漸已沒有別的顏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開了,一條黑影幽靈般出現在窗外。 一聲霹靂,一道閃電。 閃電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倒在地上的傅紅雪,誰也分辨不出,這種表情是悲憤?是仇恨?是愉快?還是痛苦?…… 傅紅雪清醒的時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軟。 燈已燃起。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墻上,燈光昏暗,影子卻是黑的。 屋子里還有個人!是誰? 這人就坐在燈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紅雪的頭抬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疲倦、憔悴、充滿了憂郁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翠濃也看見了他。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你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說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會忽然來了?為什么偏偏是她來?為什么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的,我已叫人替你燉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溫柔,那么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一起時。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他突然跳起來,指著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你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要來?” 翠濃:“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系,也用不著你管。” 翠濃道:“你的事跟我有關系,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溫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息著,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你,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翠濃柔聲道:“你認得我的,我也認得你。” 她不讓傅雪紅開口,接著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你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你。” 朋友!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友誼?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著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卻只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里突又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濃道:“我說過,你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制著自己。 “你既然能將我當作朋友,我為什么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你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為什么還要讓你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讓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 翠濃站起來,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連這種動作都還是跟以前一樣。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你,要你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地笑了笑,道:“這也沒什么,你也不必客氣。” 傅紅雪道:“但你總是客人,我應該招待你的。” 翠濃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為什么還一定要這么客氣?” 傅紅雪道:“我心里總是過意不去。” 一雙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融化為一體的情人,現在竟面對著面說出這種話來,別人一定覺得很滑稽。 又有誰知道他們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紅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應該這樣子麻煩你的。” 翠濃道:“我說過沒關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這里。”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幾乎突然嘶啞,過了很久,才總算說出了三個字:“你丈夫?” 翠濃笑了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嫁了人。” 傅紅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這只不過是三個字,三個很普通的字,無論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將這三個字說過多次。 可是在這世上千萬個人中,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傅紅雪說出這三個字時的感覺? 那已不僅是痛苦和悲傷,也不是憤怒和仇恨,而是一個深入骨髓的絕望。 足以令血液結冰的絕望。 他甚至已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他的人還在床上,但是這生命、這肉體,都似已不再屬于他。 “恭喜你。” 翠濃聽著他說出這三個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說了句客氣話。 只不過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說了句什么話? 他完全聽不到,感覺不到。 “恭喜你。” 他將這三個字反反復復,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也不知說了多久,他才能聽得見翠濃的聲音。 她正在低語著:“每個女人——不論是怎么樣的女人,遲早都要找個歸宿,遲早都要嫁人的。” 傅紅雪道:“我明白。” 翠濃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給別人了。” 她在笑,仿佛盡力想裝出高興的樣子來——無論如何,結婚都畢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傅紅雪眼睛瞪著屋頂上,顯然也在盡力控制著自己,既不愿翠濃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絕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來了?” 翠濃道:“嗯。” 新婚的夫妻,當然應該是寸步不離的。 傅紅雪咬緊了牙,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就在外面?” 翠濃道:“嗯。” 傅紅雪道:“那么你就應該出去陪他,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 翠濃道:“我說過,我要照顧你。” 傅紅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顧,也不想讓別人誤會……” 他雖然在努力控制著,但聲音還是忍不住要發抖,幾乎已說不下去。 幸好翠濃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紅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濃道:“他知道你這個人,也知道我們過去的感情。” 傅紅雪道:“我們……我們之間其實并沒有什么感情。” 翠濃道:“不管怎么樣,反正我已將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該到這里來。” 翠濃道:“我到這里來找你,也已告訴了他,他也同意讓我來照顧你。” 傅紅雪的牙齦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開通的人。” 翠濃道:“他的確是。” 傅紅雪突然大聲道:“但我卻并不是,我一點也不開通。”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別人誤會,我可以叫他進來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紅雪同意,就回過頭,輕喚道:“喂,你進來,我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喂”,這雖然也是個很普通的字,但有時卻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親密。 新婚的夫妻,在別人面前,豈非總是用這個字作稱呼的。 門本來就沒有拴起。 她剛說了這句話,外面立刻就有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門外。 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屋里,做丈夫的人當然總難免有點不放心。 傅紅雪本不想看見這個人,但卻又忍不住要看看。 這個人年紀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輕。 他看來大概有三十多歲,將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臉上,布滿了艱辛勞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跡。 就像別的新郎官一樣,他身上也穿著套新衣服,華貴的料子,鮮艷的色彩,看起來和他這個人很不相配。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個老實人。 久歷風塵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個歸宿,豈非總是會選個老實人的? 這至少總比找個吃軟飯的油頭小光棍好。 傅紅雪看見這個人時,居然并沒有很激動,甚至也沒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見翠濃和別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種人本就引不起別人的激動的。 翠濃已拉著這人的衣袖走過來,微笑著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實實的人,老老實實的名字。 他被翠濃牽著走,就像是個孩子似的,她要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 翠濃又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傅紅雪,傅公子。” 王大洪臉上立刻露出討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紅雪本不想理睬這個人的,以前他也許連看都不會多看這種人一眼。 可是現在卻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讓翠濃的丈夫,把他看成個心已碎了的傷心人。 但他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跟這種人說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們。”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濃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個老實人,一向很少跟別人來往,所以連話都不會說。” 傅紅雪道:“不說話很好。” 翠濃道:“他也不會武功。” 傅紅雪道:“不會武功很好。” 翠濃重:“他是個生意人,做的是綢緞生意。” 傅紅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濃笑了,嫣然道:“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聲音停了停,才接著道:“至少他不會拋下我一個人溜走。” 傅紅雪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么,他沒有看見她那種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著王大洪,其實卻什么也沒有看見,什么也看不見。 但王大洪卻好像很不安,囁嚅訥訥地道:“你們在這里多聊聊,我……我還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將衣袖從翠濃手里抽出來,卻好像又有點不敢似的。 因為翠濃的臉色已變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這么厲害的倒也不多。 老實人娶到個漂亮的老婆,實在并不能算是件走運的事。 傅紅雪忽然道:“你請坐。” 王大洪道:“是。” 他還是直挺挺地站著。 翠濃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為什么還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來若沒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連坐都不敢坐。 他坐著的時候,一雙手就得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還藏著油氣污穢。 傅紅雪看了看他的一雙手,道:“你們成親已經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經有……有……” 他用眼角瞟著翠濃,好像每說一句話,都得先請示請示她。 翠濃道:“已經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錯,已經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紅雪道:“你們是早就認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連臉都已緊張得漲得通紅,竟似連這種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 傅紅雪已抬起頭,瞪著他。 天氣雖然已很涼,但王大洪頭上卻已冒出了一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子,簡直連坐都坐不住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綢緞生意的。” 王大洪的臉上又變了顏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瞪著翠濃,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濃的臉色也突然變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臉上重重一擊。 她臉上本來仿佛戴著個面具,這一擊已將她的面具完全擊碎。 女人有時就像是個核桃。 你只要能擊碎她外面的那層硬殼,就會發現她內心是多么柔軟脆弱。 傅紅雪看著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哀?是同情?還是憐憫? 他看著一連串晶瑩如珠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眼睛里滾下來……他看著她身子開始顫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說什么,這已足夠表示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她已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確不是她的丈夫。 傅紅雪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個人究竟是誰?” 翠濃垂下頭,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濃道:“他……他只不過是店里的伙計臨時替我找來的,我根本不認得他。” 傅紅雪道:“你找他來,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濃頭垂得更低。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翠濃凄然道:“因為我想來看你,想來陪著你,照顧你,又怕你趕我走,因為我不愿讓你覺得我是在死纏著你,不愿你覺得我是個下賤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紅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紅雪再傷害她,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保護自己。 這原因她雖然沒有說出,但傅紅雪也已明白。 傅紅雪并不真的是一塊冰,也不是一塊木頭。 翠濃流著淚,又道:“其實我心里始終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嫁給別人的,我自從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沒有把別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誰說我不要你,誰說的?” 翠濃抬起頭,用流著淚的眼睛看著他,道:“你真的還要我?” 傅紅雪大叫道:“我當然要你,不管你是個怎么樣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別的女人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張開雙臂時,翠濃已撲入他懷里。 他們緊緊擁抱著,兩個人似已融為一體,兩顆心也已變成一個。所有的痛苦、悲傷、誤會、氣憤,忽然間都已變為過去,只要他們還能重新結合在一起,世上還有什么事值得他們煩惱的? 翠濃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說:“只要你真的要我,從今之后,我再也不會走了,再也不會離開你。” 傅紅雪道:“我也永遠不會離開你。” 翠濃道:“永遠?” 傅紅雪道:“永遠!” 王大洪看著他們,眼睛里仿佛帶著種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當然不能了解這種情感,更不懂他們既然真的相愛,為什么又要自尋煩惱。 愛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所能夠了解的。 因為他從來沒有付出過痛苦的代價,所以他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愛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現在他留在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來,似已準備走出去。 傅紅雪和翠濃當然不會注意到他,他們似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墻上:白的墻,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轉過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長的短劍! 劍鋒薄而利,在燈下閃動著一種接近慘碧色的藍色光芒。 劍上莫非有毒? 第四十章新仇舊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翻身! 青藍色的劍光一閃,已閃電般向傅紅雪的左肋下刺了過去。 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何況是一對正沉醉在對方懷抱中的戀人? 傅紅雪用兩只手緊擁著翠濃,肋下完全暴露著,本就是最好的攻擊目標。 這一劍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準了對方的弱點才下手的。 為了要刺出這一劍,這個人顯然已準備了很多年,多年來積壓著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這一劍中發泄! 傅紅雪非但沒有看見,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 但翠濃卻恰巧在這一瞬間張開眼,恰巧看見了墻上的影子。 她連想都沒有想,突然用盡全身力量,推開了傅紅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擋這一劍。 劍光一閃,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陣無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覺得整個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卻還是在看著傅紅雪。 她知道從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紅雪了,所以現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著牙,不讓自己暈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人能了解。 那不僅是悲傷,也是欣慰。 因為她雖然已快死了,但傅紅雪卻還可以活下去。 因為她終于已能讓傅紅雪明白,她對他的情感有多么深遠,多么真摯。 她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甜蜜的微笑。 因為她活得雖然卑賤,可是她的死,卻是高貴偉大的。 她的生命總算已有了價值。 傅紅雪又倒在床上,看著她,看著她混合著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著她凄涼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濃看著他,終于掙扎著說出了一句話:“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紅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著牙,但滿眶熱淚,還是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翠濃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蒼白美麗的臉已變成死黑色。 短劍還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劍鋒,已刺入了她的骨節,被夾住。 王大洪一時間竟沒有拔出來,只有放開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紅雪在這強烈的悲傷和震驚下,忘記了他。 傅紅雪的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不過從緊咬著的牙縫中吐出兩個字:“站住!” 沒有人能形容這兩個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沒有人能想象。 在燈光下看來,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臉,已變得魔鬼般猙獰惡毒。 可是他還是站住了。 傅紅雪的聲音中,竟似有一種足以令神鬼震懾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獰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紅雪點點頭。 王大洪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傅紅雪平靜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兇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殺的只是你!” 傅紅雪道:“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殺別人,別人為什么不能殺你?” 傅紅雪道:“我不認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認得郭威,但你卻殺了他,還殺了那可憐的孩子。” 傅紅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為他們來復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殺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為了仇恨。” 他冷笑著,又道:“那孩子平生從未做過一件害人的事,更沒有殺過人,但現在卻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殺過多少人?你殺的人真是全部該殺的?” 傅紅雪突然覺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殺過一個人,就可能有無數人要來殺你!只要你殺錯過一個,就永遠無權再問別人為什么來殺你!”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俯下身,輕輕拉起了翠濃的手。 這雙手本是溫暖而柔軟的,只有在這雙手輕撫著時,他才會暫時忘記那種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會有片刻寧靜。 但現在這雙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只是癡癡地看著她,仿佛又已忘記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蒼白的臉上,幾乎已變得完全沒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卻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無論誰看見這柄刀,都立刻會覺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見了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變得冰冷僵硬。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殺我,無論誰都可以殺我,但卻不該殺她的。” 他的聲音奇異而遙遠,仿佛來自遠山,又仿佛來自地獄。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為什么而來的,你殺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臉也變為灰色,卻還是在冷笑著,道:“現在你還有拔刀的力氣?” 傅紅雪沒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向王大洪走過去,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頓,就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鐵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為他也知道,現在根本已無路可退。 刀雖然還沒有拔出來,可是他整個人卻似已全都在這柄刀的陰影籠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陰影,壓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將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傅紅雪已走過來,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還握著他的刀,就絕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個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結為一體。 王大洪看著他的刀,忽然長長嘆息。 傅紅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點點頭,黯然道:“我只后悔沒有聽信一個人的話。” 傅紅雪道:“什么話?” 王大洪道:“他本來要我先毀了你這柄刀的。” 傅紅雪道:“先毀這柄刀?” 王大洪道:“這柄刀雖然并不特別,但是對你來說,它的價值卻很特別。” 傅紅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為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樣,若沒有這柄刀的話,你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著這柄刀的時候,才能站得直。”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燒。 王大洪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道:“這些話當然不是我說的,因為我以前根本就沒見過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紅雪道:“這些話是誰說的?” 王大洪道:“是一個人。” 傅紅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你來殺我是不是這個人要你來的?” 王大洪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接著又道:“不管怎么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誰的……而且也永遠猜不出來的。” 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他來殺傅紅雪,的確是受人主使。 他本來確實沒有要殺傅紅雪的理由。 這世上雖然有很多人會無故殺人,但他卻絕不是這種人。 能用這種周密惡毒的計劃來殺人的,就絕不會是這種人。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漆黑的眸子也已開始燃燒,燃燒著的眸子已盯在他臉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冷冷道:“你為什么還不拔刀?”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因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紅雪道:“我不懂你為什么要替別人死?” 王大洪道:“替別人死?” 傅紅雪道:“你本來只不過是個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動手殺你。”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我應該殺的,本是那個叫你來殺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說出那個人是誰,你難道就肯放我走?” 傅紅雪冷冷道:“我說過,你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動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顯然在考慮。 傅紅雪提出的條件實在很誘人,無論誰都會考慮考慮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相信世上絕沒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紅雪并沒有催促。 當別人在考慮下決定時,你若催促他,壓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這道理傅紅雪也懂。 過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君子。” 傅紅雪沉默,默認。 王大洪道:“像我這種人,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無論誰我都會出賣的。” 傅紅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還有一個問題。” 傅紅雪等著他問。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現在一定能殺得了我?也許你現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那么,我又何必將別人的秘密告訴你?” 傅紅雪也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凝視著這個人,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本該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讓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非但不值得我動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能不讓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紅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樣可以殺你。” 王大洪笑了。 他當然不信傅紅雪會放下這柄刀。 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傅紅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決心要證明一件事——沒有這柄刀,他還是一樣可以站得起來。 王大洪果然顯得驚訝——也就在他臉上剛開始露出驚訝之色的這一剎那間,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劍,閃動著慘碧光芒的短劍。 劍光一閃,已刺向傅紅雪的胸膛。 王大洪當然并不是個生意人,“王大洪”也當然絕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劍刺出時,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非但一定是個成名的劍客,而且一定是殺人的專家。 他的劍法惡毒而辛辣,雖然沒有繁復奇詭的變化,但在殺人時卻很有效。 這一劍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紅雪已無法揮刀招架,他手里已沒有刀。 可是他還有手。 手是蒼白的。 他身子一閃,蒼白的手突然間向劍上抓了過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這雙手是血肉,不是鋼鐵,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沒有刀。 這是不是因為他感覺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遠結成一體? 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空著手的習慣? 劍上淬著劇毒,只要他的手被劃破一點,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劍沒有變招。他當然不肯變招,他希望傅紅雪能抓住他的劍,抓得愈用力愈好。 真正的聰明人,永遠不會將別人當作呆子。 將別人當作呆子的人,到最后總是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不是別人,是自己。 王大洪覺得傅紅雪實在是個呆子。 除了呆子外,還有誰會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過毒的利劍! 這也許只因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腦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幾乎已快笑出來了。 他當然還沒有笑出來,因為這本來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這一劍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來。 這一劍既沒有刺中對方,本就該早已變招的。 現在他只等著傅紅雪的手抓上來。 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蒼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臉上。 在最后的一剎那間,傅紅雪的招式竟突然變了,變得真快,快得無法思議。 他只覺得眼前突然變成一片黑暗,頭腦中突然一陣暈眩,什么事都已感覺不到。 等他再清醒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倒在墻角,鼻子里還在流著血,臉上就像是尖針在刺著,左邊的顴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變。 他能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自己手里的劍,已到了傅紅雪手上。 傅紅雪凝視著這柄劍,過了很久,才轉向他,冷冷道:“這柄劍不是你的?” 王大洪搖搖頭。 傅紅雪道:“你用的本是長劍。” 王大洪點點頭。 用長劍的人突然改用短劍,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無法拿捏得很準了。 這點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紅雪道:“這柄劍也是那個人給你的?” 王大洪又點點頭。 傅紅雪忽然將劍拋在他腳下,道:“你若想再試一次,不妨將這柄劍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搖搖頭,連看都不敢再看這柄劍一眼。 他的勇氣似已完全崩潰。 傅紅雪冷冷道:“你為什么不愿再試?現在我手里還是沒有刀,還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長長嘆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將別人當作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別人,是自己。 這點他現在也終于明白。 傅紅雪道:“現在你已肯說出那個人是誰?” 王大洪突又長嘆,道:“就算我說出來,也沒有用的。” 傅紅雪道:“為什么?” 王大洪道:“因為你絕不會相信。” 傅紅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遲疑著,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紅雪道:“我已說過一次。” 有些人說的話,一次就已足夠。 王大洪終于松了口氣,道:“那個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蹤,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紅雪突然握緊著雙拳,似已隱隱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他沒有朋友。 在這世界上,也許只有一個人能夠勉強算是他的朋友,因為他已能感覺到一種被朋友出賣的憤怒和痛苦。 但他卻還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問。 “這個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間,刀光一閃。 只一閃,比電光還快的一閃,然后所有的聲音都突然停頓。 “他姓……” 王大洪永遠也不能說出這個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著再說。 這柄短刀已說明了一切。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馬虎的手腕。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殺了那無辜的孩子。 現在刀光又一閃,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樣的刀,同樣的速度,同樣可怕。 三柄刀當然是同一個人發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他的咽喉氣管被一刀割斷,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這個人會殺他。 傅紅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現在卻已不能不信。 ——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紅雪忽然發覺,葉開這個人遠比那閃電般的飛刀還可怕。 刀是從窗外射進來的,但窗外卻沒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積水里,也有點點星光。 傅紅雪抱著翠濃,從積水上踩過去,踩碎了這點點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踐踏著,也已碎了。 風很輕,輕得就像是翠濃的呼吸。 可是翠濃的呼吸久已停頓,溫暖柔軟的胴體也已冰冷僵硬。那無限的相思,無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攤碧血。 傅紅雪卻將她抱得更緊,仿佛生怕她又從他懷抱中溜走。 但這次她絕不會再走了。她已完全屬于他,永遠屬于他。 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過了清溪上的小橋,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過積水,跨過小橋,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處。 星已疏了,曙色已漸漸降臨大地。 他走到山巔,在初升的陽光中跪下,輕輕地放下了她。 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臉看來仿佛忽然有了種圣潔的光輝。 無論她生前做過什么事都無妨,她的死,已為她洗清了她靈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還有什么事,能比為別人犧牲自己更神圣?更偉大? 他跪在山巔,將她埋葬在陽光下。 從今以后,千千萬萬年,從東方升起的第一線陽光,都將照在她的墳墓上。 陽光是永恒的,就像是愛情一樣。 愛情有黯淡時,陽光也一樣。 太陽升起又落下。 傅紅雪下山時,已是第二個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這種幾乎沒有人能忍受的打擊,他整個人剩下的還有什么? 除了悲傷、哀痛、憤怒、仇恨外,他還有什么? 還有恐懼。 一種對寂寞的恐懼。 從今以后,千千萬萬年,他是永遠再也見不著她,那像永恒的孤獨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脫? 這種恐懼才是真正沒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無法解脫,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鎮上,還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場,雖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確不能解決任何事,也許會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過、痛苦過的人,才能了解他這種心情。 客棧中的燈光還亮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虛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還能記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這小客棧的老板娘從柜臺后走過來,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這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肥胖的臉上還涂著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來,臉上的脂粉就會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記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個人就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這段時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了解這種情況。 那并不是昏迷,卻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動已完全失去控制,連他自己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過了多可怕的事。 無論多么醉,總有醒的時候。 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臟的屋子里,一張很臟的床上。 屋子里充滿了令人作嘔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腫的老板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還壓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還可以感覺到她大腿上溫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嘔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過了什么事? 他連想都不敢想。 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還未寒,他自己卻跟一個肥豬般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 生命怎么會突然變得如此齷齪,如此卑賤?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來,放到自己腳下去踐踏。 放到洪爐里去燒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發覺有一雙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紅雪咬著牙,點了點頭。 她脂粉殘亂的臉上,顯得驚訝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還答應過我,要留在這里,一輩子陪著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個人在真正寂寞時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時一樣,只要能抓住一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東西,卻往往會令他墮落得更快。 傅紅雪只覺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遠沒有到這地方來過。 “來,睡上來,我們再……” 這女人還在用力拉著他,仿佛想將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紅雪突然全身發抖,突然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退到墻角,緊緊地握著他的刀,嗄聲道:“我要殺了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這蒼白孤獨的少年,竟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只負了傷的瘋狂野獸。 她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被人在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巴掌,突然放聲大哭,道:“好,你就殺了我吧,你說過不走的,現在又要走了……你不如還是快點殺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個人,也同樣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紅雪時,也正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以為自己已不會再沉下去。 但現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變成失望。 傅紅雪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獸沖出牢籠,他用力撞開了門,沖出去。 街上有人,來來往往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