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百英尺-《南風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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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這么一打岔,她積聚的那點放棄一切的勇氣,瞬間就消失了。一口濁氣呼出來,天地間好像清明了幾分,那些令她難受的熱熱鬧鬧的聲音還在,但感官里已不止那些,她感覺到了秋日的陽光,曬在皮膚上暖暖的,有點風,不涼也不熱,剛剛好的溫度,這是這個城市最美的秋季。
身邊還有個好心的陌生人,他擔心她再做傻事,一直沒走,看出她什么也不想說,他便不問,安靜地站在她伸手就夠得著的地方。他身上有跟父親一樣的味道。
他一定不知道此刻他的存在對她來講,意味著什么,有多重要。
她打算離開天臺時,轉身面向他,輕而鄭重地說:“謝謝你。我以后不會再來這里了。”
言下之意,她想他應該聽明白了,她聽到他松了口氣般地“嗯”了聲。
她轉身摸索著下樓,忽然,一只手牽住了她。他的手掌很大,柔軟而溫暖。她僵了下,但沒有掙脫。她又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淡淡的,卻無處不在,熟悉得令她鼻頭發酸,令她情不自禁地信任與想要靠近。
他忽然說:“今天的晚霞很美,像珊瑚的顏色。”
她微微側身,仰頭“望”了一眼天空,好像真有如珊瑚般美麗的晚霞在她眼前慢慢鋪陳開。
他將她送到病房門口,道了再見,轉身離開。她“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心想,他們都沒有互通姓名,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吧?
“喃喃,你跑哪兒去了?”阿婆焦急的聲音傳來,沖過來的腳步聲也很急。阿婆握住她的肩膀好似在檢查她是否完好無損,“我到處找你。”
她順手抱住阿婆,伏在她肩頭說:“阿婆,我餓了。”
這么多天來她第一次主動想吃東西,阿婆的關注點成功被轉移,開心地說:“好好好,咱們趕緊吃飯,我給你熬了雞湯,還有你最愛吃的酸辣蘿卜條呢!”
阿婆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樣一個有著美麗晚霞的傍晚,她疼愛的小女孩差一點兒就永遠離她而去。
霓喃沒想到,第二天他竟然出現在了病房,仍舊是傍晚時分,阿婆這時間往往在家里為她做吃的,她靠坐在病床上發呆,不能視物也沒能力獨自出門,她就像只被禁錮的籠中鳥,野性的翅膀被折斷。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要如此,心底的恐懼就如潮水般漫過來。
她的發呆被敲門聲打斷,她又聽到那個聲音:“嗨!”這聲音過于沙啞,其實并不是很動聽,但很獨特,令人聽了就不會忘記。
霓喃慢慢坐直身子,訝異地朝他“望”過去。
他帶了一束花來,霓喃接過聞了下,一點意外一點欣喜:“是小雛菊。”
他笑了:“你真厲害。”
這是她最喜歡的花,氣味記得很牢。每年生日的時候小九都會送她一束綠色小雛菊,而在小九生日時,她送小九紅玫瑰,小九最愛玫瑰。
他又說:“那你再猜猜,它是什么顏色的?”
她脫口而出:“綠色。”
這下他的驚訝更甚了,都要懷疑她其實并沒有失明。
“我很喜歡,謝謝你。”她想起什么,問,“你是來探望親友的?”
哪知卻聽到意外的回答:“我也在這里住院。”但他不愿透露自己生了什么病,他甚至都不愿告訴她他的名字,霓喃也沒追問。每個人都有秘密。
因為同樣是病患,所以她對他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的親切感來。
那之后,他每天都來看她,總是在傍晚時分,風雨無阻,每次來都給她帶一束小小的綠雛菊。
他待的時間不會很長,他為小雛菊換上清水,告訴她,花開得很好。他陪她聊天,大多時候是他在講話,而她沉默地聽著。說的都是些細細碎碎的小事兒,他告訴她,今天陰天,今天有陽光,今天下雨了,今天的夕陽很美,昨晚的月色很好。他告訴她,路邊的銀杏樹葉子都黃了,落滿一地。他告訴她,今天有晨霧,起風了,行人穿起了薄薄的毛衣……
有時候聽著聽著她就走神了,聲音遁去了,唯有他身上的氣息充斥著她所有的感官,那是獨屬于海洋的味道。
她依戀那種味道,父親身上的味道。他在她身邊靜靜坐著的時候,仿佛父親就在身邊。
有一天她忽然問他:“你會玩翻花繩嗎?”
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好奇地問:“那是什么?”
“一種游戲。”她頓了頓,輕聲說,“我小時候常纏著爸爸陪我玩。”
他說:“想玩?”
她剛想點頭,又想到自己的要求有點不妥當,畢竟那是小女孩的游戲,她也有好多年沒玩過了,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這個來了。
她搖搖頭:“沒有,只是忽然想起來。”
他沒再說什么,哪知第二天他竟然弄來了幾根花繩,頭天還不知這是什么東西的人,一夜之間就摸清了游戲小規則。
她看不見,只能慢慢摸索著用手指穿過他撐開的繩子,一來一往,他竟能陪她玩出好多種花樣來,比她爸爸當年厲害多了。
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夏日的夜晚,做完作業,拿著花繩去書房找父親,將他從書海里拖出來,陪她玩五分鐘的小游戲。她父親對這種幼稚的游戲毫無興趣,但每次都表現得樂此不疲。那是一個事業忙碌的單親父親能給予女兒的有限的陪伴時光。
是在那個時候,她忽然發現,這個陌生的小哥哥,像家人一樣在寵著自己。
她在心里將傍晚時分那短暫的時光,稱為“黑暗世界里的奇妙時刻”。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為什么對一個陌生人這么好,可那時的她,實在太無望了,他是慘白病房里如綠雛菊一樣的那抹綠,是灑進漆黑深淵里的那線溫柔月光,是湍流絕境中漂過來的那塊浮木。
她開始期待每天時間能流逝得快一點兒,傍晚時分快點到來。她甚至都不用問幾點了,便已能感知到他到來的時間點。有一天他沒有如期出現,她在病房里走來走去,住了這么久,她已經熟悉了這小小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
推門聲在身后響起時,她的焦慮應聲遁去。他姍姍來遲,但如約而至,攜帶來滿身的風雨。
“雨太大了。”他解釋道。
下雨天,最適合哪兒也不去,就著溫暖的臺燈光,在屋子里讀書。他在她的病床前坐下,為她朗讀書中的片段。是一本關于海洋與島嶼的書,她告訴過他自己熱愛海洋,夢想著探訪世界上所有的島嶼。
“許多偏僻的島嶼是我們無法到達的,通往它們的路途漫長而艱險,登陸需要冒生命危險,甚至完全不可能。而即便能夠登陸,這些人們長久渴望的土地到頭來卻又常常顯得非常荒涼,毫無價值可言……”
“珊瑚的石灰質骨架上漸漸生長出一座島嶼,它是珊瑚——既是建造者又是建筑物本身——不知疲倦創造出的作品。因此每座珊瑚環礁都是一座毀滅了的島嶼的紀念碑,是比金字塔還要神奇的奇跡,因為它僅僅是由這些纖細微小的動物所建造……”
淅淅瀝瀝的雨聲里,他低沉喑啞的聲音似有魔法,安撫了她的茫然、不安與躁動。
“倘若被發現的島嶼并不符合人們的期望,那么,連它們的名字都會透露出人類的復仇心來。1521年的麥哲倫和1765年的約翰?拜倫就不約而同地把土阿莫土群島上的幾個環礁稱為‘失望島’,因為麥哲倫在那里沒有找到他所需要的食物與水,而拜倫則是因為,這座已經有人定居的島嶼的居民竟對他充滿敵意……”
她聽到這一段,忍不住笑起來。
他輕輕地舒了口氣,小丫頭臉上總算有了一點別的表情。年紀輕輕的女孩子,眉眼間籠罩的哀愁如濃煙,整個人沒有一點生氣,她父親見了,該多心疼啊。
后來,她在他的聲音里慢慢睡著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她還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葉輕舟,蕩在黃昏時分的海面上,風平浪靜,天邊的晚霞像珊瑚的顏色那樣美麗,父親就坐在輕舟上,低頭在讀一本書……
醒來,她摸到自己眼角的淚。病房里一片寂靜,但她感覺到他的氣息還縈繞在身邊,她摸索著伸出手,果然在床的邊緣摸到了他的手臂。
他睡著了。
她遲疑了下,然后,手指往上,慢慢、慢慢地,終于撫上了他的臉,下巴、嘴唇、鼻子、眼睛、眉毛、額頭,她在黑暗中依靠線條與骨骼,慢慢拼湊出一張英俊的臉來。
她想象著,他笑起來一定很好看,眉眼溫柔,眼睛像大海一樣深邃。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微微發燙,她仿佛聽見自己胸腔里的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她猛地縮回手。
人們都是如何墜入情網的呢?或許只是某個瞬間的怦然心動。
當早晨的霧氣結成冷霜,她在醫院里已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造成她失明的原因是頭部重創導致的顱內有血塊積壓,位置太微妙,一下子無法動手術,只能在醫院慢慢治療觀察。又一次的全面檢查后,對于她的眼睛是否能恢復,醫生仍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答復。
哪怕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失落與沮喪仍然無法阻擋地涌上心頭。
她坐在住院部中心花園的長椅上,陰沉很多天的島城難得地出太陽了,冬日傍晚的陽光暖洋洋的,她靠著椅背,閉上眼。
忽然,她的左耳被塞進一只耳機,她沒有睜眼,微微一笑,她知道是他,他的氣息比聲音更快地潛入她的感知。
耳機里有聲音響起來,起先是一陣低低的轟鳴聲,然后,有風聲,繼而是此起彼伏的哨聲,好像有成千上萬只動物在嬉戲,那歡呼聲里,伴隨著節奏感極強的“嗒嗒”聲,如同人的心臟在飛速跳動著。
“這是鯨魚所發出的脈沖序列。”他說,“我叫它鯨歌。”
鯨歌。多么美妙的名字,多么令人著迷的聲音。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鯨魚的聲音,無法形容剎那間心里的震撼。這是來自深海的歌聲,來自她魂牽夢縈的地方。
她忽然就想去海邊了,想深呼吸一口氣,閉氣,然后一頭扎進幽藍的水波里。
“可以陪我去海邊嗎?”心底所想脫口而出時,才覺察到不妥,她忽略了,他跟自己一樣是個病患。這樣的拜托,會給他造成困擾吧?
他卻一口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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