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今日張長安跟以往并無不同，依然是鼻青臉腫的模樣，這說明他還是一天至少挨一頓揍。鑒于對方傷口翻新的程度，楚錚判斷他前一頓揍，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今天下午。

    所以自己這個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其實一天要被胖揍幾回。

    他那個父親真狠心啊！楚錚想。比自己的那個不靠譜的師父，還要狠心。

    張長安跟以往毫無二致的臉，落在楚錚眼中，卻跟前些時日有很大不同。

    今日之前，準(zhǔn)確的說，在見到張長安之前，楚錚都擔(dān)心那個跟在镲拏卜身后，低頭沉默的少年人，已經(jīng)在他父親的威嚴(yán)和現(xiàn)實的壓迫面前，真正的低下了頭顱，日后會連脊梁也彎下來。

    現(xiàn)在楚錚知道，張長安雖然低下了頭，但心中從未服過，他的脊梁也永遠不會彎折！

    有的人就是這樣，無論眼前的世界多么渾濁，心中始終有一線能照亮前路的光明，無論遭遇什么挫折跟考驗，那一線光明都不會黯淡。

    他們固執(zhí)，無可救藥，老了甚至?xí)偪?，就?......眼前這些白發(fā)蒼蒼，卻手提帶血長刀的老者！

    這些老者，殺盡了這些驚慌逃竄的吐蕃戰(zhàn)士，為首的老頭子，手刃了最后一名棄刀求饒的蠻子，他的腰已經(jīng)站不直，揮刀不多時，粗重的喘氣聲就如風(fēng)箱，手臂也在劇烈顫抖。

    這些老頭子，殺完眼前的敵人，不是扶著墻咳嗽，就是需要同伴攙扶，衰弱的身體才能勉強站立，但他們笑得是那樣大聲，就像在嘲諷尸體塞道的吐蕃人，是這樣自不量力，不值一提。

    他們，用自己手中的長刀，佝僂的枯瘦殘軀，證明了誰才是真正的勇士。

    天下無敵的勇士！

    看老人們拍著那些普通漢子的肩膀，欣慰叫好、不停勉勵的模樣，楚錚眼珠子又紅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眼前這些老人。

    白發(fā)未取敵酋頭，腰下常懸?guī)а?。欲為國家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有這樣的老人，才會有張長安這樣的少年吧。有這樣的老人和少年，河西之地，縱然被異族竊據(jù)多年，只要王師一到，才斷無不能收復(fù)的道理吧。

    望著那些麻衣浴血的普通漢子，楚錚忍不住想，在這片偏狹之地，有多少這樣一腔熱血，只需有人振臂一呼，就能化作傾世洪流的好漢？

    吐蕃人總說漢人是綿羊？他們錯得多么徹底！

    漢人只是不喜歡咋咋呼呼，成天吆喝自己是勇士而已。

    只要明君當(dāng)頭，這群勇士就一定能夠踏平四海。

    他們平日里隱忍到楚錚認為是膽小如鼠，生活也過得卑微困苦，領(lǐng)頭人被殺了他們就會完全蟄伏。蟄伏到再也見不到光明一天，蟄伏到被完全的、徹底的遺棄的那一天。

    原本楚錚認為，這是他們辜負了大唐，對不起皇帝，辱沒了祖宗。

    現(xiàn)在他終于意識到，這些普普通通的漢子，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朝廷和皇帝，讓他們的領(lǐng)頭人被殺，讓他們縱然空負滿腔熱血，也只能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卑微的隱忍著。

    所以，是國家辜負了他們！

    沒有哪個漢家兒郎，不想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殺向他們的敵人。

    君不見，這回青衣衙門一殺出來，他們就抄起菜刀、錘子，甚至是木棍沖出房門，或是身著麻衣，或是精赤上身，就敢如下山猛虎一樣，殺向那些披掛齊整的吐蕃甲士嗎？

    哪怕同伴一個個倒下，哪怕能站著的人十不余一，他們也沒有后退！

    他們是天底下，最英雄無畏的勇士！

    只求，朝廷不要無視他們，只求，君王不辜負他們，只求，王師不要把徹底的遺棄在異族人的鐵蹄下！

    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天下，有一個英明神武的帝王，是所有漢家兒郎的希望，甚至是奢望??！

    怎樣殘忍的皇帝，才會把玉斧在大渡河一畫，理直氣壯的說一句“此外非吾所有也”，視自家同胞的血淚艱苦、翹首以待于不顧！

    怎樣愚蠢的官員，才會在漢家兒郎著中國衣冠，在異族人的長刀脅迫下，在偏僻苦寒之地，依然堅守漢家文明的時候，高喊什么刀兵入庫、馬放南山！

    明君......大唐現(xiàn)在的皇帝是不是明君，楚錚不清楚，但就憑對方在位時，丟了長安被黃巢攆去蜀中的事跡，那就不算是勇武之主。

    但這回領(lǐng)軍殺到河西的安王，絕對是玄宗之后，李唐宗室中最杰出的存在！

    這個剎那，楚錚忽然很想感謝，那個素未謀面的安王。

    是他，讓金城縣，乃至整個河西的漢家子弟，守得云開見月明，有了重新?lián)炱鹱约汉妥约鹤訉O尊嚴(yán)的機會！

    “走！我們?nèi)フ胰耍黄饸⑦M城主府，呼應(yīng)王師，迎接安王！”張長安像當(dāng)日在湯餅攤一樣，向楚錚發(fā)出鄭重而激昂的邀請。

    楚錚想起當(dāng)日的拒絕，心頭就是一抽，當(dāng)即肅然回答：“走！”

    兩人一起來到張鐘黎面前，“祖父，我們要去城主府了！”

    以刀杵地的張鐘黎，經(jīng)過剛剛這一場短暫的拼殺，就已經(jīng)是精疲力竭。他的身體到底衰弱的太狠了，有心殺賊，無力過多揮刀。但他并不傷懷，今日能夠出戰(zhàn)，手刃幾個吐蕃蠻子，已經(jīng)是出了胸口郁積多年的惡氣，足慰殘年。

    現(xiàn)在，他不需要再去沖陣，他的孫子將接過他手中的長刀，去走他無力走完的路。

    張鐘黎捂著胸口咳嗽兩聲，沒有二話，擺擺手，淡淡道：“拿羯木錯的人頭回宗祠?！?

    “是，祖父！”張長安大聲應(yīng)諾，眼神莊重的近乎神圣。

    這一刻，少年分明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祖父身上脫離，降臨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鐵板傷勢很重，楚錚原以為他會休息，他也希望對方休息，但對方在吞了一顆丹藥后，還是帶著僅剩的兩名青衣衙門刀客——鄭婆婆竟然赫然在列，跟他和張長安一起，帶著從福寧坊殺出來的數(shù)十名漢子，提刀往城主府沖去。

    楚錚不知道，鄭婆婆這種老嫗，是怎么從激戰(zhàn)中活下來的。但只看對方矯健的身姿，他就知道，鄭婆婆很可能并不是一個老婆婆。

    就像衛(wèi)大娘子，她的女兒，也很可能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只是她來金城縣時，偶然撿到的被人遺棄的孤兒。

    賣菜的老婆婆，獨自帶著女兒的婦人，只是他們潛伏在金城縣的必要偽裝。

    念及于此，楚錚就不得不感嘆青衣衙門的神奇，同時對青衣衙門的主人——安王，愈發(fā)敬畏。

    金城縣猶如一鍋煮沸了的水，到處都是巨大的火光，激烈的交戰(zhàn)聲、喊殺聲、呼喝聲、喧囂聲一波強過一波，如果城池上空有頂，早就被掀了不止幾個來回。

    福寧坊距離城主府不遠不近，隔著五個坊區(qū)。

    沿著大街沖向城主府的時候，楚錚才知道，張長安能領(lǐng)著一幫老者，從兩個坊區(qū)外過來支援自己，是費了多么大的力氣。

    此時街道上人并不多，但奔走廝殺的吐蕃戰(zhàn)士與漢人，卻是隨處可見。地面上橫七豎八躺了無數(shù)尸體，一眼望不到盡頭，僅是目光所及，少說也有三四百，吐蕃人很多。

    可想而知，從張家大宅所在的坊區(qū)，殺到福寧坊，張長安和他的祖父們，沒少流血。

    地上躺著的，可是還有不少白發(fā)老者！

    鐵板沖出來的時候，抬手向天燃放了一束煙火，所以在沖去城主府的過程中，兩側(cè)的街巷、民居中，不斷有著青衣、帶斗笠的人加入。他們沒一個人是沒受傷的，衣衫基本都被鮮血侵透，也不知有多少人的血。

    他們出現(xiàn)的時候，沒有成群結(jié)隊，頂多三五人一起。而在他們后面，同樣跟著一群普通漢子，多的百余人，少的竟然不到十人。

    楚錚、張長安者一行人的隊伍，在大街上不斷拼殺前進，將路上遇到的月神教修士、信徒和吐蕃甲士，一一斬于刀下。他們的隊伍同樣有傷亡，但規(guī)模不僅沒有縮小，反而在急速膨脹。

    戰(zhàn)斗之余，看到不停從兩側(cè)匯聚過來的戰(zhàn)力，楚錚心中有驚濤駭浪。

    出福寧坊的時候，鐵板對他說，如果你能活著沖出這條大街，或許能夠見到其他青衣衙門。

    對其他青衣衙門的刀客而言，情況何嘗不是如此？

    只有憑手中刀，身旁同袍，從本坊的吐蕃戰(zhàn)士中殺出一條血路，才有見到更多手足的可能？

    一夜之間，成長良多的楚錚，怎會不知道，每一個坊區(qū)中，絕對不止三五個青衣衙門刀客？更多的刀客，只是倒在了跟自己手足相見的路途中，只是跟他們的敵人吐蕃戰(zhàn)士，一起沉睡在了冰冷街面上的血泊里。

    因為這些力戰(zhàn)倒下的青衣衙門，因為這些滿身是血，還在向前拼殺的青衣衙門，每一個坊區(qū)里熱血亟待爆發(fā)，尊嚴(yán)急需重拾的漢家子弟，才能沖破卑微生活的枷鎖，將那些囂張的、野蠻的、欺壓他們的吐蕃蠻子，砍死在鋼刀下，砸碎在鐵錘下，打折在木棍下！

    整個金城縣，該有多少這樣的青衣衙門刀客？

    蘭州、河州、鄯州、廓州、會州，該有多少個鐵板，多少個衛(wèi)大娘子、陳瞎子、鄭婆婆？

    楚錚回頭，看到身后披青衣、戴斗笠的青衣衙門刀客黑壓壓一片。在他們身后，密密麻麻的漢家子弟緊緊跟隨，一眼看到街尾，還看不到盡頭。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