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大力水手-《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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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辰光被捕的第十八天,周頌回到學校念書。其實他很不愿回學校,但是他已經落下了多天的功課,母親執意讓司機把他送到學校,司機盯著他進入教室才離開。
遲辰光是連環殺手的消息早已滿城皆知,在聿城掀起滔天巨浪,而他的身份也有了改變,從一個富家少爺變成殺人犯的孽種。同學們對他的孤立和排擠是他預料之中的,他本就性格孤僻,獨來獨往,如此一來,四周更是荒草不生。學校里的人都避他如蛇蟲鼠蟻,只有一個人是這群人中的特例,那就是他的同班同學方磊。
入學第一天,周頌就對方磊印象深刻,因為方磊的身材比同齡人健壯許多,比高年級的孩子還高出一頭,總是坐在最后一排,身邊的位置也總是空著。因為他太過調皮,上課總說話,所以老師沒有給他安排同桌。方磊似乎從小就是‘與眾不同’的,他個子高,身材健壯,愛玩愛鬧,愛說愛笑,不過他成績尤其差,反應遲鈍。
一次經過教室辦公室,周頌親耳聽到班主任對其他老師說方磊有智力缺陷,是個‘智障’。或許‘智障’一詞不夠準確,但是以風速在學校中傳播,方磊被其他人以‘智障’相稱,他卻一點都不惱,還是沒心沒肺地和罵他的人玩鬧。他偶爾也會生氣,生起氣就用雙手捂著腦袋蹲在地上發出一聲小獸般的咆哮。別人見了他這模樣都哈哈大笑,他見別人笑了,自己也笑,轉眼就把剛才的不愉快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喜歡和所有人交朋友,周頌也在他的交友范圍之內,周頌偶爾搭理他,他就樂得歡天喜地。周頌以殺人犯之子的身份回到學校后,只有方磊不躲著他,像只吵人的蜜蜂般嗡嗡嗡地圍著他打轉;方磊會幫他找回被同學藏起來的書本、撿回被扔到操場上的椅子、擦干凈被寫臟的桌子、等等。方磊變成了他在學校里的保鏢,無論他走到哪兒,總能在他身邊找到方磊的影子。
一天下午放學,周頌離校晚了,學校里的師生幾乎已經走光。他走到校門口時被一只飛來的石頭砸中了腦袋,隨之有更多的石頭朝他飛來。幾個高年級的男孩兒站在不遠處朝他扔石頭,一邊扔一邊笑一邊罵。
周頌正無措,方磊呼呼通通大吼大叫地沖了過來,二話不說撿起地上的石頭一一扔了回去。兩軍酣戰,方磊被亂石擊中腦門,登時割出一條口子,血沿著他的額頭流了下來。
幾個男孩兒頭一次見這么多血,嚇得一哄而散。門衛大爺聞聲趕來,連忙將方磊送到醫院,周頌也跟去了,親眼看到方磊打破傷風時哭地地動山搖,后來縫針,他倒是一整不吭。那天在醫院里,周頌第一次見到方磊的母親劉倩,當時劉倩還很年輕,但卻早早的衰老。她獨自在醫院里奔波,干枯瘦小的背影顯得憔悴又疲憊。
第二天,方磊的父親方亞慶跑到學校鬧事,拽著方磊向學校領導展示方磊額頭縫合的傷口,要求校方領到嚴懲那幾個高年級的孩子。周頌也在場,他聞到了方亞慶身上的酒味,方亞慶似乎還處于宿醉中,或是剛喝了酒。方亞慶又教訓方磊,嚴詞勒令他不準和壞孩子一起玩,至于誰是壞孩子,他用周頌舉例子,一把拽住周頌的胳膊把周頌拖過去,逼著方磊承諾再不和周頌來往。
方磊滿臉通紅,直掉眼淚,一副又氣憤又傷心的模樣。看到父親粗魯地拉扯周頌,他突然憤怒地喊了一聲,像頭小小的公牛般一頭扎在父親懷里,把父親頂翻了。
后來周頌聽說方亞慶是無可救藥的賭棍和酒鬼,還時常家暴妻兒。方磊本是個正常的孩子,幾年前方亞慶喝醉了酒,朝方磊臉上甩了幾巴掌,方磊摔倒時撞到了頭。方磊頭部受傷,導致他智力發育遲緩,與同齡人相比笨了許多,已經留了兩級。
這些事,周頌本已經忘了,他的記憶一直在更新迭代,總是忘記一些從前的事和人。但是再次看到秦驍額頭上那條疤痕,這些逝去的回憶猶如流水般回溯,全都回來了。
方磊說他現在不叫方磊,叫秦驍,是他南方的爸媽給他取的名字。十幾年前,他被一伙人塞進一輛面包車帶離了聿城,幾經轉折去了南方的一個小縣城,被帶進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主人就成了他的父母。當時他并不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很多年后才知道自己被拐賣了。
初到新家庭,起初他很不適應,也哭過鬧過,但是環境對一個九歲孩子的影響是巨大的。他逐漸接受了自己的新父母,逐漸忘記了在聿城生活的一切,也忘記了親生父母的姓名和模樣,但關于周頌的記憶從未被抹去。時隔十幾年再次見到周頌,他也沒想到自己竟能認出周頌。
咖啡店里很安靜,上座率不足兩成,可秦驍有說話時還是有意壓低了聲音,像是怕吵到其他人。因為他天生嗓音比較洪亮,正常說話的音量經常被嫌聒噪,所以在人多的公共場合,他習慣性地壓低自己的嗓門。
周頌和粱桭一人點了杯咖啡,但秦驍喝不慣咖啡,自己要了杯牛奶。他把牛奶杯子握在手里,像是說起別人的故事般把自己童年遭遇的拐賣云淡風輕地講了出來。
粱桭聽完他的故事,莫名覺得有些怪異:“你是什么時候發現你被拐賣的?”
秦驍道:“十二三歲的時候。”
粱桭:“沒報警?”
秦驍搖搖頭:“我沒想過要報警,其實我對以前的父母和家庭都有印象,但是我不想回去以前的家庭。”
周頌問:“為什么?”
從進入這間咖啡店到現在,他們已經坐下來談了半個多小時。這半個多小時里,周頌一言未發,只是以事不關己狀旁聽。不過他的目光沒有從秦驍身上移開過,他一直在觀察秦驍。除了秦驍額頭上的那道疤之外,他在秦驍身上看不到絲毫方磊的影子,十幾年過去了,如今的秦驍身材高大健碩,比1米84的粱桭還要高出幾公分,皮膚被曬成了健康的古銅色,像是常年愛好戶外運動的運動員。秦驍烏眉鳳眼,鼻梁高嘴唇薄,臉部線條很立體,酷似某位香港影星的長相與他記憶的方磊天差地別,可是秦驍左臉的酒窩和右眼眼角處的黑痣又在提示周頌,他就是方磊。
聽到周頌同自己說話,秦驍的黑黝黝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裂開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露出憨厚又靦腆的笑容:“在我的印象里,我爸總是喝酒打人,我媽也總是說后悔把我生下來。可能對我來說有機會選擇一個新的家庭,是一樁幸運。我的養父母對我很好,他們雖然窮,但是從不打罵我。我從未想過去報警,就算后來知道我是被拐賣,我也一點都不恨他們,他們給了我在以前的家庭中從未有過的生活。”
秦驍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周頌見過很多的人也見過很多張笑臉,從未有人像秦驍一樣笑得這么簡單、單純、又快樂。
粱桭還是很有疑慮:“既然你都忘了你的父母,那你是怎么找回來的?”
秦驍臉上的笑容悠悠淡去,眼睛里的光也黯然許多:“兩年前,我爸車禍去世了,去年我媽也查出了肝癌,她覺得自己活不長了,就把我的身世告訴了我。我剛到他們家的時候能清楚說出父母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她全記下來了,她告訴我,我的生父叫方亞慶,母親叫劉倩,家住在聿城南湖道三巷大風服裝廠舊家屬樓5號樓1單元401.我還有個經常提起的朋友叫周頌。”
聽到這里,周頌心里終于有一絲觸動,但他的反應只是稍稍低下眼睛,然后喝了一口咖啡。
粱桭:“所以你回來找你的親生父母?”
秦驍的表情變得有些復雜:“是,也不是。我的確回以前的家看過,但是那里已經沒人了。我聽鄰居說,方亞慶,也就是我生父,他被抓了,因為殺人。至于我的生母,她早就嫁到了別的城市。”
粱桭:“你回來還有別的理由?”
秦驍笑笑:“我覺得,我不是‘回來’,我只是‘來了’。”
他話說得很不清楚,但是周頌卻聽懂了:“你打算在聿城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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