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道人長歌,“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甭暼琰S龍騰霄,繞山三匝而息。 那日,景天一行被鐵冠道人蘇東坡解救,長鯨已至瓊州左近。他們便在瓊北崖州城外隱士谷小住修養。 說起鐵冠道士,也算是獨領風騷一代人的江湖前輩。此君才氣無雙,天資聰穎,入道四十年便練就絕世法力。相傳其人年幼時被一老道化去當了弟子,隨師云游人間,弱冠之年方才辭道歸家,此時已經有高妙劍術傍身。歸家后依舊是個耐不住清閑的性子,常年出門在外,路見不平便管一管,因他劍術不凡,處事老成周到,每每出手總能救人于水火之中,也就漸漸闖出俠義名氣。 此君性情淡泊疏懶,安貧樂道,天下名利毫不在意,人生里最緊要的卻是要滿足口腹之欲。他每到一處地方,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當地有名的大菜小吃,特產果蔬,通通吃個過癮,這才肯安頓下來。 瓊州一帶海貨四時常新,鐵冠道人尤喜貝類,一餐能食十斤蠔肉,屋前蠣殼堆積如一座假山。他每日清早至海邊,與漁人訂約,購各色鮮貝多少斤,或晌午來取,或傍晚來取。其間又至城中采購果蔬肉脯以酬來賓。 景天等人跟著蘇東坡吃飽喝好,滋潤十足。此君不但好吃,且有一手好廚工,烹飪方法得四方菜系之精華,不論是江浙風味,濃油赤醬,抑或大漠塞北,清燉炙烤,乃至關中之面食,齊魯之美饌,川蜀之百味,兩廣之小食,都是信手拈來。其菜式用料簡樸自然更是難能可貴,所選食材都是當地土產,生民所賴以養身活命之物。 鐵冠道人提著一兜海蟹、一筐嶺南荔枝回了隱士谷,此時景天正指點盧氏女修行劍道,至于那兩個小賊,因脫離險境,舊態復萌,又變得懶散起來,雖不至于荒廢,但進步實在微小,已被景天評價為朽木糞土二人組。 “景小友,別忙活了,讓你的乖徒兒過來幫忙打個下手。” 盧氏女持劍而笑,待景天點頭,這才收起分水刺,前去迎接鐵冠道人。 “蘇夫子,不知今天準備做什么美味?” “清蒸蟹,滋味最足?!碧K東坡把魚簍蓋子一掀,里頭果真是許多活潑海蟹來回爬行,“都說八月蟹肥,如今九月了,天氣依舊溽熱,母蟹不產,公蟹不育,膏脂豐腴實為罕有,這是天禍,卻也是俗人的口福,今后恐怕吃不到這樣肥的蟹了?!? 盧氏女謔道:“蘇夫子,你說這口福是給俗人的,豈不是要吃獨食?” 鐵冠道人捧腹大笑,點了點她,沒有說話,當先走向灶頭,盧氏女緊隨其后,臨走前給二賊打了個眼色。 待蘇、盧進了庖廚,茂山與何必平便纏著景天讓他再指點劍術。 瞧見景天被支走,盧氏女一面幫廚,一面向鐵冠道人詢問,“蘇夫子,依您的見識,家師真個沒救嗎?” 東坡烹炊不語。 盧氏女再三懇求,情真意切,哀戚嘆絕,他方才開口,“老道我一早就說過,此乃散魄之癥,藥石何益?醫術再高明也治不得。人生而有三魂七魄,營骨衛肉,缺一則生機斷絕。自柳宗封禁六道輪回,人界生靈身魂相抱,故而除卻天生殘疾,極少有魂魄缺損之人,更不會有誰費心研究補魂造魄之術。以我之見,唯有尋一個癡傻之人,抽其七魄來填補這個空缺。但這實為妖邪之術,非但殘傷無辜,就是真個治好了他,今后也一樣變得渾噩古怪?!? “那便是沒救。” “便正是沒得救了?!辫F冠道人嘆一聲,“小后生,你也放寬些,世上有誰不死?” “死也就罷了,可師父他這般活法,卻比死還叫我難過。” “他如何活法?子非魚。你且瞧他。” 盧氏女側首回顧,她那恩公端端正正立在地上,渾然無有一絲人情味。常人不論動靜,皆有些微小動作,或叉腰,或弓背,或偏頭,或撓背,凡此種種皆可表明此人心緒??删疤鞗]有這些情狀,他立就立著,沒有再動過,行步就是行步,不會顧盼作色。 “師父的情況越來越差了?!北R氏女見他槁木死灰一般的模樣,心中酸楚無以復加。 “后生,你這句話卻錯了,爾可知,何謂‘至人居若死,動若械’?” 盧氏女展眉道,“此語見載于《列子》,乃楊子答楊布‘有人…年兄弟…而壽夭父子’之問,引自《黃帝之書》。蘇夫子若非以為,家師這般情狀便可稱為至人?妾不敢茍同。” 東坡笑,“修行的道理,有時也與前賢之語相互印證。至人乃知之者,你的恩公如今卻是無知之者,天底下的事情,他都沒有感觸,沒有靈慧去知曉。正因如此,他一身法力才沉寂如死水。” 盧氏女詫道:“家師身具法力?為何周身氣機分毫不漏?” “這便是養神煉氣的極高明、極上乘的境地了!”鐵冠道人擊灶而嘆,“有道是心死而神活,他現在是心如廣漠,身似虛空,雖無知無覺,無念無想,但時時刻刻都在凝練真元。所謂禍兮福之所伏,若有一天他能彌補七魄之弊缺,定然一蹴而成就蓋世法力。 “世上能有這般精進造化的,非是領悟極奧妙的劍意不可。神劍宗之九大真傳每一道皆有此能;昆侖之飛仙遺錄稍遜一籌;青城之無相鏡劍奇絕無雙;百年前白馬寺無名僧所悟色空妙禪至今流芳;另有云州大妖煌煌子之無量氣根,法力浩瀚如天漢倒懸;東海蓬萊方道人之霄塵夢劍亦縱橫無忌;羅浮山原散人之生滅琉璃意另辟蹊徑,法體雙修,身似金剛不壞,藏劍于形,彈指驚寒,同樣被列為絕頂法意。 “六界四百年,億萬眾生匆匆來紅塵打個滾,林林總總也不過十五道至上劍意,大半都是神劍門下傳承?!? 盧氏女低聲贊道,“妾長居深閨,亦心慕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也,恨不能憑一身劍術揚名天下,傳芳百世。然經此一難,方知大道高逾千仞山,紅塵磋磨若雪風,攀援何其難!然妾誠心立志,要為天下再開一道蓋世傳承,此生不枉一場奇俠夢?!? 鐵冠道人另眼相看,“你倒不愧能被神劍弟子看中,真個是豪氣沖霄。” “蘇夫子,此話何意?家師竟是神劍弟子?” “你一口一個家師,可他從未答應收你入門吧?因為此人本就還未出師,故而不能開門收徒?!? “夫子認得家師?” “他既然不告訴你,有他的苦衷。老道卻不會越俎代庖。”三言兩語,鐵冠道人湊到蒸屜前輕嗅香氣,“蟹要熟了,再等半盞茶,滋味最好。小后生的蟹醋可調好了,黃酒可溫好了?” 盧氏女思慮重重,手腳卻也麻利,小泥爐里姜醋烹得微沸,擲幾粒冰糖調和火氣,使之入口柔潤酸辛,最能承托蟹味。黃酒盛在錫壺里,用熱水燙溫。另幾口鍋灶里的稻飯、蒸三臘、炙生蠔等也漸漸有了火候,一樣是蒸汽騰騰。盧氏女事廚如行劍,忙而不亂,女兒家心思細,樣樣兼顧也不曾錯漏,她還有暇發問,“蘇夫子,你適才說,唯有絕頂劍意才可一日千里,家師如今這般七魄散亂,莫非算是誤打誤撞合了真意?” “常人七魄離散,只會癡癡傻傻,怎能有這樣精進!” “那家師這又是為何……莫非?!” 鐵冠道人撫須而笑,“不錯,天底下第十六道絕世劍意,正是此人所創。也是得了這無上之劍意,他才能神合冥冥,煉法如空,看似呆板,其實靈妙深藏?!? “竟有此事?!”盧氏女一時間又驚又喜。 蘇東坡凝視屋前的景天,心中滋味卻難言,他早已猜出此人便是數月前名動六界的罪魁禍首,相傳他乃天上神將轉世,入神劍門不過一年就領悟劍意,其奧妙精絕,乃是得云宗親口承認,真個是不世出的奇才。當日撞碎天柱,何等凄慘?當日青鸞峰上反掌鎮魔,又是何等威風?而今轉眼流落草莽,正可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有人終身庸碌,隨波逐流,究竟老死戶牖之間,有人卻命似流星逐日,剎那耀了天下的眉目,便消逝在迷茫青霄之間,沒了影蹤。其人還能否再重整旗鼓,另一代風騷?只有天知道! 景天在隱士谷修養,每日習練劍術,將體魄磨練得精瘦結實,人似枯竹一般耷立,他雖七情淡漠,但唯獨對劍術仍保有一分摯愛之熱忱,故而還不曾完全淪為行尸走肉。只是現如今,他非但情感淡漠,就連記憶也漸漸淡退,因他再不能對回憶里的景象產生一絲一毫的感觸,所以這些思念就好似風中沙一樣,流入一個無底的淵谷里,再沒有半點回響了。 眼看九月將盡,鐵冠道人帶著大魚腦髓前往昆侖交付,路上他要為這枉死的古老生靈找一個投胎之所,他看到人間慘禍,一路上正邪交攻,好比水火,涂炭九州,他心知此禍看似是景天所致,其實乃是天人相沖。神仙要滅亡人界,阻撓神劍門四百年大計,這才是真正劫數。一念及此,再回首人世,依舊不免嘆息。 鐵冠道人在南疆一代順路除去一個神道妖邪,救下一伙流落在外的離鄉人,他們是被妖邪拐至此處,以神道惑亂之術控制起來,供奉香火的可憐無辜之輩,鐵冠道人便順路載他們一程,將他們各自帶回故鄉。恰這群人中有一個年輕夫人身懷六甲,他便將大鯨魂魄打入婦人懷中,待胎兒生誕,他再來渡其入道。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