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肩胛骨-《開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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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慶寺就坐落在積慶坊中。
這里坊寺同名,卻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積慶寺盛于前隋,本朝以來,香火再無當日之盛,可積攢下來的底子猶為可觀。不用說那些碑塔殿宇,貝葉典籍,單只寺內外那多達數百株的古槐就頗為可觀了。
這是個古寺,前后共有三進,左邊還有一個跨院。寺內外到處都是古槐。這些古槐伸出的枝葉幾乎蔭蔽了所有的殿邊檐角。斑駁的琉璃瓦在時光的沖刷下安安靜靜地臥在古槐的蔭庇里,殘缺的琉璃面兒仿佛古槐葉間偶爾漏下的陽光。
那陽光落在上面就賴著不動了,那感覺,仿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卻奴是攀著槐樹偷偷翻上積慶寺院墻的。
他是跟蹤著那個側臥之人的腳蹤兒來到這兒的。
——那時天門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兩個多時辰,延吉坊的拐角邊上,那個賣古銅器的店門口,卻奴還在盯著那個側臥的人。
這條街平日就是條整肅的街道。因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門遠遠地在西邊銜著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濃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燒殘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潑著。
可他還在盯著那個人。
突然的,一點金光奇異地摻進這濃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這一跳,卻跳進了延吉坊拐角處的那個屋檐底下。然后,只見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揮進來,從雕花的檐底間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側臥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聳著,被這金光鍍上去,鍍出一條帶著孤狀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狀里添上飛金的一筆,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灑著大朵的金花。
他當時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個孩子能有的所有傾慕對他說:“……”
可他還沒打定主意,就只見那個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著來到了積慶寺。
一到寺門邊上,那個他跟著的人就跟丟了。無奈之下,他先在院墻下繞了繞,終究不敢進去,就攀上槐樹,直接爬了上來。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樹隱身,躲在那槐樹伸進跨院內的枝椏上。
方穩住身,他就驚訝地發現賀昆侖正氣沖沖地站在里面。
賀昆侖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內的僧人正在做著晚課,一片敲魚響磬中,賀昆侖的神色顯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時插時他那亂蓬蓬的頭發里搔著,那么用力,簡直像是在扯了。
聽著那僧人的晚課,卻奴漸漸安下心來,忍不住又安安靜靜地開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當時,如果,在延吉坊邊,自己能夠勇敢一點,堅強一點,直接走到那人身邊,第一句話該說什么?
——“你是他!”
不錯——“你是他!”
他腦中蹦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他!”
他本來已經確定,但他還要那個人親口的確認。
——“你就是那個在云韶廳上起舞的人?!?
他見過這人不只一次,他還記得……記得有那樣的一些夜晚:這個人總是悄悄地來到云韶廳屋頂,有時會帶上一碗酒,有時只是將衣領拉后、讓領子敞開、讓后脊梁里灌滿風。
如果是漆黑的屬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滿天烏墨中點睛的淡墨狀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發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點亮了,他在月光下寫字,用袖刷著露水寫字,卻奴不知道他在寫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卻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廳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這兒,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學會跟你一樣的高來高走,學會你一樣的悄無聲息……比貓還輕,比鳥兒還自在,學會你……一樣的、自由。”
有什么東西大力地沖擊著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廝衣服下小小的心,沖得血直涌上來,涌上他的脖頸,涌上頭,涌得頭都忍不住要眩暈了。
哪怕僅只是這么想著,想到自己對他這么說,卻奴也覺得心里快被一種巨大的快樂充滿:
——比貓還輕,比鳥兒還自在,還有,和你一樣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來不及說。
他在銅器坊邊直盯了那人兩個多時辰。兩個時辰就那么過去了,日光的返照后來漸趨黯淡,就在他還在猶疑著要鼓起勇氣上前時,那個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塊肩胛骨沒入衣衫下,黯成一塊三角的鐵——折戟沉沙般、猶未消磨盡的那段鐵,就在余光漸斂的街上無語的離去了。
卻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還是沾上了兩滴淚。
——如果當時自己這么跟他說,他會答應嗎?
他一定會問自己“為什么?”
——為什么呢?
佛院的經聲安寧地唱晚,卻奴的嘴唇卻忽哆嗦起來。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壓下,暮神在潑它最后的有決定意義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個身子忽然都在顫抖,他忽然想,自己會在那條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顫抖著唇對他說:
——“因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從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別人都說他像塊木頭,他也覺得自己快成為一塊木頭了。所有的恐懼他都忍著,所有的歧視與不公他也忍著,就是為了有一天,他可以說出自己最想說的話。
哪怕那個人最終不顧而去,他還是想一邊痛哭一邊長呼地對他說:“我怕……”
院門輕輕一開,一個人影溜了進來。
卻奴只聽到大殿的經誦聲已經弱了,那溜進來的人卻還在回頭看著后面,似在躲避著什么人。
卻奴一眼認出來,進門的正是下午在天門街上斗聲的那個女郎!
——她怎么會來到這樣一個寺院里?
他心頭不由納罕,可沒容他有工夫細想,隱在院內的賀昆侖已忍不住了,只見他猛地從躲的地方現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個的身子猛地從地上蹦起來,還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讓卻奴忍不住都嚇了一跳。
只聽賀昆侖人在空中,口里還怒喝道:“我叫你還繞道!你以為我會跟著你繞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個沒個影兒嗎?你算準我想不出你是誰嗎?居然冤了我這么久。不是下了樓來,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畫的那顆紅牙,我真想不出竟會是你!還以為我找不著你的老巢!”
那女郎驚覺之下,才待解釋,賀昆侖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頭罩下。
她只有躲,可別看賀昆侖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動卻極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輕捷,一時間卻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見他們兩個一個追一個躲,在這么個莊嚴寺廟里面,玩起貓捉老鼠式的把戲來。
一個矮小胡人與一個妙齡女郎就如此糾纏不休著。卻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諸般雜耍見得已是多了,見慣了腰腿便捷的,卻從沒見過動作這么快而利落的。
只見賀昆侖那一爪一爪擊出的力道如此之強,擊得空中似得都有絲絲之聲了。兩個人卻一齊都不做聲,只是無聲的撲與躲。那女郎身姿雖弱,卻極為堅韌。只聽見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響,卻奴瞪著眼睛望著他們,那不是尋常的玩鬧與打架,他看出來了:那是博擊!
——他們就是那傳說中的那些游俠!
那女郎這時正向一個月亮門躍去,賀昆侖在后面緊緊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門,賀昆侖撲起的身形卻被門頂擋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時就抓住了那女郎的發髻!
那女郎似是未覺,猶向前竄,這一竄已竄進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門。
卻見賀昆侖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喲”一聲,然后兩人身影分飛。
女郎負痛向月亮門里躍去,賀昆侖卻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后后翻了回來。
只見賀昆侖手里提著一團東西,那女郎人已不見,卻是賀昆侖把她滿頭頭發都扯了下來!
卻奴一驚,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
——滿頭的青絲!
他想都不敢想,這滿頭的頭發被扯下,該會……是怎樣的疼痛!
賀昆侖怒哼一聲,把那頭發隨手一擲,猶自不肯罷手,如旋風般跟進了那月亮門洞。
攢成髻的青絲就那么委亂于地,卻奴嚇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聽得月亮門里面爆發出一片亂響,裂絲碎帛的,刺耳驚心。然后只見一塊塊碎帛從那院墻里擲了出來,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賀昆侖撕碎,正一塊一塊地被賀昆侖往那月亮門洞外甩。
卻奴早已看得義憤填膺,他心中說不出的怕與亂,他極喜歡那女郎彈奏的琵琶,心里只祈禱著銅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趕來。
可他就是不來。
這孩子實在不忍心見到賀昆侖輸極紅眼,這么凌虐著一個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墻上的一塊瓦,奮力就向那月亮門里擲去。
“咣當”一聲,只聽得瓦碎于地。
他當然打不中,他還待再擲,卻見賀昆侖與那女郎兩人已又從月亮門里纏斗出來。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脫了外衫束縛,仿佛更自在了些,這時滴溜溜一退,已避開賀昆侖丈許遠。
卻奴急切地看向她的頭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瞇縫了眼的看,生怕見到的會是血流如注的場面。
可那人頭上卻光溜溜的什么都沒有。
卻奴揉揉眼,又向她腦袋上望去。
只見光光的一顆頭顱上,寸草不生,看著都不似一個女郎了。只露出六個斑白的戒疤來。
卻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見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卻露出了一襲僧袍來。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純了,灰里泛出點古怪的紅,顯得那灰又蒼老又妖艷。
這時,她正隨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曬的杏黃色的絲絳。
她用那根絲絳束好了腰,接著哈哈一笑,朗聲笑吟道:
前世是個女郎,
今生做個和尚,
不知何世挑腳?
不知何世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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